沈非离散着头发躺在榻上的样子,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萧明慧,老爷子痛极失常,嘴巴里念叨着,明慧,师父对不起你,连你惟一的血脉也保不住......,走了。
没过两日,正是十五,上元节,正月望日,卓璿连沈非离的尸身也没有保住,那人被挫骨扬灰,撒入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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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萧如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已是仲春,去年今日此门中,桃花已经快要开得败了,人面不知何处去!
"老板!"潋滟带了酒上来,萧如风似是爱上了屋顶,成日地坐在上面。
"你这个样子,沈公子也不会安心,"潋滟温言劝道。
萧如风盯着下面院子里枝繁叶茂,绿的深深浅浅的那几株梅花,"不安心好啊,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你这样又是何苦?"潋滟没把酒给他,倒是自己喝了起来,嘴角苦笑,我这又是何苦?
"潋滟,是我负了你!"萧如风突然抬起头,说道。
潋滟微笑,"老板,有你这句话,潋滟足矣。"拎起酒壶,"老板不如陪潋滟醉一场,也算成全潋滟这些年的一番心思。"
萧如风看着潋滟清艳的面庞,"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辞行,你要走?"
潋滟抬起头看着天空,淡淡微风,几丝流云,"玉璧城的温泉不错,潋滟喜欢,准备去那里住下来,一厢情愿了这些年,现在想对自己好一点。"
"说得好,"萧如风终于展眉一笑,"这世上有几人能看得透这些?潋滟,萧如风根本配你不起!"
"老板,"潋滟低眉笑,笑得温婉,却倾国倾城,"配不配得起,似乎该由潋滟说了算,潋滟喜欢谁,那是潋滟自己的事情,别人,谁说了都不算!"
"好,谁说了都不算,喝酒!"萧如风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心中不无歉疚,她姿态虽摆的豁达漂亮,可是心中苦楚却瞒不过萧如风。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只除了他!他连自己都骗,还有谁骗不过?想起这些,萧如风自己的眼睛里,是跟潋滟一样的苦涩。
萧如风和潋滟两人坐在房顶,大口喝酒,大声说笑,似乎回到了少年时轻狂的岁月,看着似是醉了,可是两个人谁都绝口不提沈非离,四目相对,彼此会心一笑,酒不够啊,都还没醉!
"非离,梅花败了,桃花也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萧如风握着酒壶,喃喃说道,似醉非醉。
潋滟咯咯笑着,对着月亮大声喊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终是醉了,恰逢月圆。c
两个人喝到最后,互相搀扶着下了屋顶,萧如风不省人事,潋滟脚步踉跄,眼前忽然立着一个人影,潋滟打起精神细看,认了出来,笑道,"侯爷来的好快!"
林嘉木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半夜出城?"
潋滟把萧如风推到林嘉木手里,扶着额头笑,"潋滟喜欢踏月离去,多么风雅!"
林嘉木把手里出城令牌交给潋滟,"车马可都备好了?"
"多谢侯爷关心,一切都已妥当。"潋滟的眼神渐渐清明了起来,看林嘉木把萧如风横抱了起来,叹了口气,"侯爷,老板是个重情之人,倘若有朝一日老板钟情于侯爷,望侯爷莫要负了他,老板从不负人,他不该被人辜负!"
林嘉木看着潋滟,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
潋滟抬头看了看月色,"时辰快到了,潋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侯爷!"
林嘉木一点头,抱着萧如风回了晖熙园,萧如风从回来后便一直住在那里,连摆设都不许别人有丝毫改动,似乎还在等着那人回来。
潋滟眼神一黯,转身出了门,站在门口仰望醉春风金字招牌大红灯笼,凄然一笑,招了招手,隐在暗处的一辆马车无声地来到她身旁,"你醉了!"赶车之人把潋滟扶上车,闻到她身上酒气,低声说道。
"不够醉,还不够醉!"潋滟靠在他身旁,夜风吹来,吹得她耳边鬓发飞扬,美艳动人,"真要醉了,哪里还会舍不得?"
赶车人不再说话,扬鞭一甩车便冲了出去,带着一股子决绝的味道。
潋滟依旧靠在他身上,忽然头埋进他怀里,低低地哭出声来。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千里之外
顺着连云山一路径往西北,是连绵不断的春天,人间四月,这一路走来赏尽了桃花。
远处是皑皑的雪山,雪线下颜色黝黑的是冻土岩石,接近山脚便可见青葱的春色,桃红柳绿掩映,散落无数人家,朝有炊烟,暮听笛声,阡陌纵横,偶有纸鸢缠上柳枝,树下回荡着乡间小童散落的笑声。
潋滟贪恋地看着这一切,坐在车辕上不肯进去,一双美目光彩流转,居然满是艳羡。
"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这里已经深入连云山腹地,温泉应当也还不错。"赶车人看着潋滟眷恋神情,温和地说道。
潋滟轻轻摇头,满头青丝在春风中飘动,洗净铅华,这女子清艳的如同眼前的春色,"你的病要紧,封先生说必须要玉璧城的温泉,"潋滟转头看着赶车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我知道你不想看见熟人,可是,还是那句话,你的病要紧。"
这赶车人板着脸嘴硬地说道,"谁说我不敢见熟人,我不过是好不容易死过一次,想要清净清净罢了。"
迎面微风吹来,略带寒意,潋滟拉紧了披风笑,"清净清净?沈公子,我不是老板那么好骗,这一路走来你每天晚上都出去做了些什么我不管,可是你要想托词不去玉璧城,那是想也不要想!"
边上这人一挑眉,"沈非离已经死了,求你莫要再这么叫我,死一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人侧过头看着潋滟,假意哀求,潋滟挑了挑眉,装作没有看见。沈非离叹了口气,"好吧算我怕了你,女诸葛,不就是玉璧城么,去便去。"
潋滟这才笑了,"你好好的把病根除了,我也不白帮你这一场。"
沈非离伸手一弹,道边一条柳枝应声落下,他伸手接住挽成一圈花冠戴在潋滟发间,"看我哪里还像是有病的样子,你不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么?"
潋滟闭起眼睛闻着柳枝清香,微扬着头,"看起来的确是,可是封先生要你泡半年温泉,那就一定要泡,少一天也不成,你再狡辩也没有用!"
沈非离垂下眼睛,颇有些闷闷不乐,连驾车的马也似是没了精神,车辙陷在春泥里,慢吞吞蜿蜿蜒蜒的就向着玉璧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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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木收到云若兮一封信,很奇怪的一封信,云若兮问他,萧如风在哪里?
萧如风?林嘉木看了看外面一片莺声燕语,倚红偎翠的那个不就是了!云若兮问这个做什么?林嘉木皱起眉,提笔回信,萧如风在将军府。
没过几日,云若兮信来,信笺画满桃花,那么说回来的这个是我情人?
林嘉木手一抖,信笺没有拿稳,落了下去,忽然一阵微风便把这信笺卷了出去,正待去追,萧如风长身玉立地走了进来,手一捞便接住了这短笺,递回了给他。
"我来辞行!"萧如风靠在门边,懒洋洋地。
林嘉木定了定神,"去哪里?"
萧如风懒懒一笑,"没有想好,走到哪里是哪里了。"
"真让人羡慕......"林嘉木不动声色地把信笺收好,转过身来,"如果我请你留下,你还会走么?"
萧如风嗤笑,"留下来做什么?败坏将军府的名声?这两个月外面的传言还不够难听么?"
"我不在乎!"林嘉木走到近前,看着他。
萧如风双眉一挑,欺身上前双手一撑,把林嘉木圈在了方寸间,低眉笑着,"这话说的真是中听。"
"还有更加中听的,"林嘉木给他温热鼻息扰动心神,迎着他漆黑眸子,"如果你实在想念他,我不介意做个替身。"
萧如风眼睛一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求欢而已,还要再说一次?"林少将军不愧是林少将军,这样的话说起来仍是磊落得很。
萧如风忽然心一软,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让这个在战场上镇定自若的少将军说出这样的话来,萧如风撑在壁上的手渐握成拳,随手掩上了门,"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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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沈非离沉在池子里泡着看天,这地方干旱少云,天空果然就比别的地方要蓝一些。
血菟丝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想不到到头来保住他一命的也是这要命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毒物有灵性,护着他心脉留了最后一口气,大概就算是神仙也没那个神通把他这个死人救活过来吧!
再泡上四个月满了半年,去尽了寒气,就可以试一试健康是什么滋味了,沈非离眯着眼睛微笑。这样子每天泡着,他又不喜欢室内的温泉,成天晒在太阳下面,整个人都黑了不少,看起来的确不是从前病怏怏的样子。
潋滟坐在一边的树荫下摆了个架子在绣花,温婉娴熟的模样。这两个人悄没声地来到玉璧城,买下了这个小小院落,冲的就是这院子里的一池好泉一树浓荫,深居简出的过了这许多日子,邻里街坊都知道这小夫妻两个都是极斯文的人,知书达理温言浅笑,又都生的俊秀,所以也都极乐意给他们帮个小忙,聊几句家常什么的。这两人隐居的日子过的也颇安稳舒服,只除了,潋滟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沈非离,只除了这人时常失踪,不晓得在忙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你既然没事,为什么要瞒着老板。"潋滟看他泡够了时辰,爬上来继续又晒太阳,懒得活像是没有长骨头。
沈非离闭着眼睛假寐,半晌才答道,"我不想再死一次,成么?"
"老板不会出卖你!"潋滟停下了手里的针,看他抿着嘴拿起一本书打开看,知道他不想答,叹了口气,"你最好能瞒得了一辈子。"
沈非离拿书遮着脸,声音有些闷,"我未必有一辈子好瞒。"
"沈公子,潋滟劝你一句话,珍惜眼前人。"潋滟低了头绣花,也不再理睬他。
沈非离轻笑一声,"潋滟,此时此地,我的眼前人只有你。"
潋滟薄怒,把针插好线收起,"你不听劝便罢了,也不必来消遣我。"转身回房,走到沈非离身旁,被这人伸手拉住,"我该笑你傻还是敬你痴,萧如风修来的好福气。"
潋滟回身看着他,低下身子,神色温柔,抚着他眉梢眼角,"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不想害了老板,可是你这样一心为他好,可知他愿是不愿?"
沈非离看着她秀美脸庞,帮她理了理耳边鬓发,"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潋滟无言以对,起身提了菜篮出门,"你能吃的也不过那几样温补食材,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云若兮今天轻车简从,龙牙枪也没有带,摇着一把折扇风流倜傥的逛着街。来来回回路上的行人认出他来,大胆的迎上来叫上一声侯爷,行个礼,他只是弯了眉眼笑,不必拘礼!拘谨些的给他让开道,他也谦逊,赶紧过去了免得误了人家急事。偷眼看他的小姑娘给他一眼瞥见,他便回个微笑回去,站定了看着人家飞红了脸藏起来,他就笑的得意。天下承平,他这个镇北候做的舒服得很。
走走逛逛,来到了这小院外面,云若兮站定了看,院子里面一棵好树,探出来几条横斜枝干也是枝繁叶茂,一派生机。
那人就在里面,云若兮拿扇子支着下颌,迟疑了起来。那一晚销魂他终生难忘,可是这人的活死人身份也颇为棘手,要拆穿他么?
大门吱呀一声响,云若兮一闪身躲了起来,出来的是个秀美女子,仔细一看竟是个熟人,这不是上一次来时沈非离百般呵护的那位潋滟姑娘么,那些该死的手下居然没有报。
云若兮贴着人家墙根走了几个来回,挥挥手退了跟来的随从,天大地大,美人最大,这人一推门便擅闯了民宅。
化解了血菟丝白得一身好武功的沈非离沈公子今非昔比,早在给人溜墙根的时候便听出了墙外有人,此时不动声色地执着书喝着茶坐等来人,看看是何方神圣。
两人眼光一对上,都是一愣。一个在想,怎么黑瘦了这许多,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缘由还没有弄清楚,一颗心先软了下来。另一个在想,早早晚晚的还是找来了,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沈非离?"云若兮摇着扇子径自坐下,问了句废话。
沈非离给他倒了茶,"似乎还从未见过你的白马,云若兮。"
坐的近了云若兮才发现,沈非离跟从前大不相同,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这人居然双目清明英华内敛,明显就是内功有所成就的样子,虽然又清瘦了很多却不再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
"我脸上有花么,你一直盯着看?"沈非离浅浅喝了口茶,云若兮似乎并无恶意。
"你比花好看,"云若兮直言不讳,注意到他右手一直拢在袖子里,伸手抓了他手腕过来看,触目惊心的断指看得他心一抽,"卓璿干的?!"
沈非离抽回手重又拢到袖子里,"不是他,"
云若兮沉默,不是他,那就是那个人了,他惹不起,这个头不好出,不能为美人抱不平,他很是郁闷。
看着夕阳渐晚,沈非离站了起来,"身份确认过了,武功也试探过了,侯爷还有何贵干?没事的话,在下要去给妻子做饭了。"
云若兮袖子一挽,"还这么见外,应该我给你做才是!"
沈非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边厢倜傥的云小候已经入了厨房,嘴巴里哼着小调,美人在侧,谁是夫谁是妻有什么干系?这人万全无视沈非离说的其实是潋滟姑娘......
沈非离愕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潋滟在集市上被街坊四邻的婶婶姑婆拉着说了一下午的闲话,刚一进门便嚷着要茶喝,她喉咙都说得痛了!
可是她家那个冒牌相公似乎正在发呆,好像被吓到了,潋滟好奇,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什么人能把镇定冷漠到了一定程度的沈公子吓到?
看见厨房有火光冒出来,潋滟把菜篮子往沈非离手里一塞,竖着眉毛便去找这到底是什么闲杂人等跑到别人家里面来反客为主?
可是看到云小候一副温良恭俭让德容言工全的样子,潋滟倒退三步,惊恐地看着沈非离,"镇......北......候......?"
沈非离翻拣了翻拣篮子里的菜,果然仍旧是那几样,漫不经心地说道,"嗯,镇北候大驾光临,咱们家蓬荜生辉!"
云若兮托着一碟子素炒青菜出来,风度翩翩,"潋滟姑娘有礼了,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我家非离,真是辛苦你了!"
潋滟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非离,怎么她才出去多久,她相公就变成别人家的了?
沈非离神色泰然,提了篮子下厨去也,对付这种人,大概也只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这一个法子管用了。
晚饭自然是三个人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很是诡异,潋滟似乎是和云若兮较上了劲,突然间对沈非离关爱有加体贴无比。
沈非离坐在两个人中间,低着头吃饭不说话,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不停地给他夹菜添饭。潋滟一口一个相公叫着,云若兮恨不得跟着叫娘子,沈非离一阵头皮发麻,硬是忍着把这顿饭吃完,言笑晏晏的云公子原本还想继续献一会殷勤,可是沈大公子的眼神几乎快要杀人了,眼看这位不着调的镇北候终于摇着扇子走了,沈非离长叹了口气,只怕从此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