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异地眯起眼睛,宇文无舆不明白他这师兄,他从五岁被玉昊乾带上蓬莱山他就没有真正明白过他这师兄,这个当口,他终于稳下了狂怒的心神,伸手自腰间抽出了一把彩似丹霞的软剑,余光瞥了一眼因为听到一系列惊心话语而跌坐在地的女儿,他沉了嗓音:“进招吧,师兄!”
“嗯。”无从鼻子里发了一声权做应答,铁尺划了个半圆,陡然缠向宇文无舆的软剑,口中仍旧叨念着:“当年离家出走的不是我的未婚妻,反而是应嫁你的素桦,小师妹果真有先见之明,知道你尽管心狠手辣,却终会困囿于那些虚名成不得真正的宏图伟业!”
“吴昀!你不必去费心说这些琐碎之事,想再震动我心神可没那么容易了!”宁心静气之后,一双肉掌便能横扫天下的宇文无舆剑法自也是不弱,否则他最得力的两名弟子如何能习得那精妙的剑术?尺剑相交,金戈之声阵阵,两人的衣袂随江边的寒风猎猎滚动,只看得旁边的宇文润泪目不暇接,又因那劲风靠近不得,听了方才的那些惊天秘密,她更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帮她刚才一直处于下风的爹。
甩开压上来的那柔如绸缎又韧比坚钢的软剑,无知道他不得不用出那套从他徒儿曹拾壶的古风狂打中悟到的武功了,那似灵蛇如猛虎刚柔并济的掌法如若变化成剑术威力无穷,自然使着一把铁尺的他用起来也毫不费力。果然无那诡异新奇的招数一出,已经被逆转的形势又一次倒向了他,自然他就可以松口气继续讲着他要说的那些话了:“师弟啊,其实我今天来只是听说你暗中掠了一个长相极似你发妻的男人,你就不奇怪这陌生的男人和你妻子怎能相似成这样么?既然我都告诉你其实嫁你的是素枫了,你怎么就不问问真正的素桦在哪里呢?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又如何?”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要白费力气了!”已经开始气喘连连的宇文无舆左支右绌挡着那些看似毫无章法可寻然而又实在不易破解的招势,他嘴上说的虽然轻巧,却恨不得封了自己的听觉。
“相信我说的这么明白你也猜到了,闻人戊堰就是素桦的儿子,所以最好趁早放了他。素桦向来不是好惹的,她现今也活得很好,你要是真的那么思念素枫,不如我把素桦住的地方说了与你,你上门去寻,说你对她一往情深,也许她对你心有愧疚能够改嫁给你呢!”有了优势自然口不择言,无自是成心要宇文无舆心神不宁露出破绽,他更加不想只靠徒弟自创的武功胜这个师门败类,想当然要把他师父当年教他的伶牙利齿发挥到极致。
宇文无舆却再不言语,只一招招挥砍劈刺,脚下也缓缓后退,渐渐来到女儿的附近,突然剑锋一变,冲着宇文润泪刺了过去!
***********
[章二十]
“铛”地一声,铁尺不偏不倚地击在了宇文无舆软剑的剑柄上,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吴昀哧地一声笑出来:“师弟,当年那招我想了十五年要怎么破解,你再玩什么花样都不会有用的。”重创之下,柔韧的剑刃偏离它原本的方向,贴着女孩的右臂擦了过去,而惊魂未定的宇文润泪更是意识混沌,只能眼见她爹被吴昀狠狠一尺抽在肩上,嘴角溢出了血,她跟着浑浑噩噩地喊了一声爹,就此晕了过去,隐约听到争吵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没能醒转过来。
“丫头?丫头?”吴昀扶起女孩,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见她睁开眼睛,终于露出今天以来他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丫头你没事就好。”
“我爹呢,吴……师伯?”其实宇文润泪晕过去的时间并不长,一夜未睡惊慌失措找冉再辰的确让她心神耗损,然而她并不是寻常的弱质女流,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才是导致她晕厥的根本原因,此时缓了一缓,她心内也明了千钧一发之际吴昀出手相救算是有惊无险,自然清醒得快。
“你爹走了,我想应该是回闵家庄找你师兄师姐去了吧,我下手并不重,你不必太过担心。”掸掉宇文润泪身上蹭到的灰尘,抛弃“吴昀”这个名字,只被世人称为“独问天人”或“紫檀宫无宫主”的男子此时很温柔,他轻轻闭了下眼睛,“丫头你且静静听我说,当年你娘就是死在你爹这招‘月满则亏’上,那时我万万不敢相信他会拿你娘当诱饵,想迫我出手救你娘的时候反身刺死我,可惜那时我功力欠佳,又迟疑良久,最终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你娘被他刺死。可我与他心里也都清楚得紧,那是你娘甘心撞上那剑的,我们师父的女儿,我们的师妹,怎么可能来不及躲那一剑?”
宇文润泪呆呆地望着她的师伯,她不想相信他的话,却又不得不相信,毕竟刚才她爹那一剑太快了,也太突然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换个人使那招月满则亏,她也是躲得开的,然而是她爹冲着她过来呀,她怎么可能相信?!半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又开始泪流不止的宇文润泪哽咽着问道:“我娘为什么求死?”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也许我说出来你值当我是在讹言谎语,然而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是事实。”起身背手迎着冷风,曾被称为旷世奇才的独问天人被那初升太阳散发的霞光笼罩,飘然不似凡尘俗世之人,轻声缓语地讲起了那个久远的故事。
************
“哈哈哈哈!~~~没想到,实在没想到啊!原来我这一生居然会毁在一支冰糖葫芦上!”踉跄着脚步,狂笑着的宇文无舆还在想着方才他故技重施却遭重创后,吴昀对他讲的话——
他说他二人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意气之争!他说玉昊乾虽然对外违天悖理行事乖张,但紫檀宫众人却念他的恩深义重,他吴昀更是视他如父,结果被他打伤不治而亡。他说玉素枫尽管与他并无男女之情,却被他娶回去当了盟主夫人,但毕竟说到底是师父许配给他的妻子,因此他今生也再不会娶别个女子。他说他从第一天上山便无意中开罪了他,直至今日他记了二十七年,只因他那一天抢了他满心欢喜得到的一支冰糖葫芦,那时开始他便心有不忿,想终有一日也让他尝到那种终于得到以后却瞬间失去的痛苦!
“一串他七岁的时候等了一年才得到的冰糖葫芦,竟然导致我现在只能受制于他,否则就只能等待身败名裂!可悲!可气!可笑!可叹啊!!!要我立刻放了闻人戊堰?休想!我是他姨丈又怎样?他是个男人我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他跟我是什么亲戚么?!”狂乱中挥舞着软剑左劈右砍发泄怒气的宇文无舆已经近乎癫狂,“说什么我若不应,翻脸宣扬他独问天人是紫檀宫主也只能把我自己也拖下水,说什么他不怕被世人骂成怙恶不悛心怀叵测却机关算尽泄露身份的妖人,我宇文无舆只要敢拼上自己的身份地位声望自然可以跟他玩这损人不利己的游戏!吴昀!吴昀!!!你——”哇地被气得喷出一口血,宇文盟主颓然跪倒在地,却立时按剑扭头:“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师父……”韩羽和傅星图十指紧握出现在了宇文无舆面前,“师父,是我们。”
起身眯起眼睛,面部抽动了几下的盟主平端了剑身:“你们俩刚才就都在了是么?”
见到师父的模样,熟知他性格的两人颤抖得更厉害了,从他们暗中看到了那师兄弟二人的争吵开始,两人的心就一直在颤着,直到现在连不知何时握紧的两只手都抖在了一起。还是心中仍然对抚育教导他们多年的宇文盟主曾经有过爱慕之情的韩羽咬了咬牙,开口道:“师父,我和大师兄只是来向您辞行的,我们打算隐姓埋名相濡以沫走遍天涯海角,再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也不会泄露一丝半点今日听闻的事,只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哼!你们自小跟着我,可看我对敌人有过妇人之仁?!”挥剑在侧,浓烈的杀意伴随着冬日的冷风直吹入师兄妹两人的骨髓,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傅星图开了腔:“师父如果想早日让江湖中人知道你原本就隶属紫檀宫,从来都是与那些妖人沆瀣一气的话就提剑杀了我二人吧!我二人今日如果不能活着离开,自然会有人替我们讨回公道,相信到时候师父被各大门派追杀,紫檀宫也坐视不理的日子一定舒服得很!”
已经冷笑着准备动手的宇文无舆听闻此言一楞:“我还没听吴昀说与你们什么时候有交情!他会出手帮你们?”
“自然不是独问天人!不过听了你们对话的根本不止我二人,还有一个被称为重九谷‘闻风妄言’的杭一心。想必师父不知道他的本事,子虚乌有的事也能被他夸夸其谈到尽人皆知,我们昨夜分头出来寻你们父女,今早却碰了个正着,被一个可疑的人影引到了江边。方才他也把你们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差,现今被我们制住藏匿了起来,那地方您想找到也只需个一半日,可他一时半刻虽然挣脱不了,但想逃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我们回不去,再花一半个时辰他就可以替师父您宣扬过往的事迹了!”半睁着眼睛,使劲握了一下师妹的手,盟主亲传的大弟子慢条斯理一番话说出来毫不费力。
“小子你想威胁我?嘿嘿,制住你二人之后,我就在你面前一根根剁了韩羽的手指,看你是心疼她,让她少受折磨早点说了、还是学为师权衡利弊尽早服软,像你这样既聪明又毒辣的孩子,我还真舍不得杀呢!”背光而立的宇文无舆只一副魑魅魍魉模样,哪里还有当日龙骧虎步盟主的气度?
听了师父恶狠狠的话,傅星图望了一眼他恋了多年,今日惊闻师父那些骇人听闻秘密才把心真正转向他的师妹,而韩羽也在对他流波送盼的脸上搀杂了许多辨识不清的感情,终于男人下定决心,突然完全睁开了双眼,几乎可谓目眦尽裂,嘶吼道:“师父想杀就杀吧!我二人合力未必逃不走!刚才独问天人打得你不轻,我们可看得一清二楚!”
“……”宇文无舆眼见面前的两名爱徒都执剑持攻势,不禁叹了口气:“罢罢罢,你们走吧,如果还念在我养了你们将近十八年,就把今天的事情都忘了吧!韩羽,你两位哥哥那边我会帮你知会一声的。”
“多谢师父成全!”只口头上拜谢了师父的傅韩两人不敢置信眼前的男人仿佛终于从疯狂中清醒了过来要放他们离开,都微微皱了眉头,他们慢慢地倒退,仍旧保持着攻守一体的姿态,终于在距离远到那人的攻击到达不了的地方快速转身相携而去。
而那个从刚才开始就在强撑的宇文盟主也终于把忍了很久的那口血吐了出来,他那青出于蓝的大徒弟傅星图说的没错,他想杀那二人已经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了!此时他也突然醒悟过来,那二人如果一直跟着他到这里,怎么可能有时间去藏什么人?那风火门的杭一心说不定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这样轻易被他们蒙骗过了关?抹着嘴角的殷红,宇文无舆咧出了一个糁人的笑:“吴昀啊吴昀,滴水不漏落井下石的功夫你倒跟师父学了个十成十,引我徒弟,招我女儿,泄我秘密,一件件做得都严丝合缝!果然是帮我彻底解决了那个十来年没敢跟泪儿坦白她娘是怎么死的事!可你莫要忘记了,连那玉老头都曾被我耍得团团转,最后为我打成重伤!你想赢我可没那么容易!回素桦庄我就先拿闻人那小子开刀你能奈我何?!我拿玉素桦的儿子去要挟她,看她帮你还是帮我!哈哈哈哈!~~”
*************
“大人你就那么轻易的放过那个卑鄙小人了么?”原本叫留离的么厶幺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听着独问天人给众人讲他去见宇文无舆那天的事,不由自主地就开口叫了“大人”。吴昀但笑不语,只接过血姐姐亲自奉上的香茗细细品着,最后才开口:“我毕竟还是答应了素枫让他去做那劳什子盟主,当然不会自己出手对付他了。”
厅堂中的酒席已经撤了下去,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散了,曹拾壶同样端了杯茶煞有介事地喝着,突然想到:“师父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嘿,当然是玉娘告诉我的了!别忘了,我可是紫檀宫老大,她那沉雾堂堂主怎么可能不听命于我,有什么讯息自然也是先传与我了!”
“那师父京城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和么大哥路上听说那峨嵋掌门要对紫檀宫不利啊。”既然知道师父就是无,曹拾壶自嘲一笑表示多此一问,紧接着就问起阗鼎珠风波来,毕竟那可是他下山以后认为对这江湖震动最大的事啊。
“应该没事了,那珠子本来就不属于紫檀宫,谁知道是哪任宫主搞来的,成天防着被人偷还不如物归原处。我们跟葛丞相有那么点私交,之前我叫留离打听的讯息趁此机会也辗转给他们了,再怎么波涛暗涌是他们当官的去烦恼。嘿,事情本来我就不想插手,叫南魇和曲耀去管,单单想看大师闯荡江湖就行了,谁想到我师弟会把老南打伤了呢,没办法,小耀传讯给我,恰好我也在京城等你们,就顺便去了,谁想到老南是被你这小子救了,害得我见了师弟跑得比兔子还快!”中年男子说到这还露出个少年人调皮的微笑。
万事通矛盾地坐在一边听着师徒两人的对话,听出话中暗含着这独问天人一早就设计了他去结识曹拾壶,引他去京城的意思,而说到丞相,他此时方想起一个人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冉再辰那家伙知不知道大人你是紫檀宫主?”
年过不惑仍旧风流倜傥的人调转了目光,快速却又小小地眨了眨眼反问道:“你觉得呢?”此言一出,么厶幺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地,这意味着什么呢?怪不得他们三人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月那两人常常不见踪影,此时想来他们定是回紫檀宫去了,原来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他自己,他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再松开时有些悲凉的话出了口:“是不是看我被你耍着玩很开心?”
“呃……我没耍你啊!大师知道的事情不比你还少?你不过是不知道我是紫檀宫的无,但他连我是传说中的独问天人都不知道呢!”吴昀看到带了十来年、名义上是手下,其实却比曹拾壶还更名正言顺是他徒弟的人沮丧失望的样子也有些惊慌,他以为这个孩子能够承受得了这些,但是他错了,一个人在绝望中唯一能依靠的两个人这么多年却都隐瞒了他们的真实身份,这种事情没什么人能心平气和接受。
************
[章廿一]
看着眼角隐隐有泪光浮现的么厶幺一副心如刀割的模样,吴昀实在不忍,他们瞒他也是为了他好,让他没有负担,而且如今风光无限的冉再辰也曾历经磨难更身负重担,他不想把他的身世告诉竹马青梅的留离自然也有他的苦衷:“留离……小然的身世你从来都没问过吧?他其实从三岁开始就在我紫檀宫了,呃——”说到这里从来毫无顾及的无宫主也望了望身边几个仿佛看神佛妖怪一样看他们三人的一对夫妻,一只呆凤,“你们最好不要听,否则日后出了事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