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辽的冬末,不那么寒冷。南方的树木多数都没有落光叶片,在今晚的夜色中,那枯旧的叶丛中隐隐有新嫩的颜色,悄悄吐露出来。
突然院外一声:"别挡着我!"是那脾气暴躁的雷丞相!
满城惊了一跳,章周立刻收回了搂着满城的手臂,站了起来。满城一阵心酸,懒得再仰头看他一眼。
混着蓝杏慌张无力的阻止劝说声,雷伏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章周又坐了下来,贴近了满城,然后,再一次将他搂在怀里。
满城慌张道:"章周,你......"
话没说完,雷伏炎已出现在拱门之外,他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惊讶,哼了一声,侧着头跪下行礼,道:"大王,北边......"
章周马上打断他:"等一会儿再说。"
"可是......"
章周不容他再回嘴,喝了一声:"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立刻滚出去!"
雷伏炎愤愤然立起退了出去。
"章周!"满城的嗓音微微颤抖,"你瞒了那么多年,现在又是何必呢?"
章周却满不在乎地笑道:"我现在日日夜夜都陪着你,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且我要一直住你这,还有什么可瞒的?"
满城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地问他:"你要一直住在我这吗?"
"是啊。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今后的每一夜,我都要睡在你身边。"转而,章周的口气难掩一丝得意之情,"我再也不会让成忠善有机会接近你。"
满城周身遍体的狂热猛然被这最后一句话冲刷凐灭,那个名字传入耳里,直捅心口。
成忠善?
忠善!
满城身子一僵,章周却故意不去理会,轻轻说:"满城,我爱你......我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
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那瞬间的犹豫,那为自己舍生忘死,苦苦守侯的人,立刻从满城的脑子里消失。
深爱了一生的人,就在自己身边,期待一生的幸福,就在自己眼前,还需要什么?今后的生活,只要这么多,就死而无憾了。
良久,满城微微一笑,说:"你还不快去看看雷丞相有什么要事上奏。"
"那我很快就回来。"
"好。"
"我叫蓝杏过来伺候你吃饭,好不好?"
"好。"
章周走出院子,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温柔地笑了笑,"乖乖的,多吃点。"
"好。"
更深夜静,蓝杏伺候满城洗漱完毕,劝道:"将军,你早些睡吧。"
满城点了点头,躺了下来。
蓝杏熄了灯退出去,满城在黑暗中睁着眼,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他,不会来了。
门缓缓的被打开,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满城惊喜地唤道:"章周!"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章周有些愧疚,"对不起,回来晚了。"说着,走过来坐在床边,轻抚满城的脸。
黑暗中,满城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声音虽然平和,却难掩一丝甜蜜,"你......你也快点睡吧。"
章周合衣躺下,又往他这里紧靠过来。
"章周。"满城犹豫片刻,问他:"度东那边怎样了?"
"你的威震军已经全部赶到邓国去了。"章周顿了顿,又说:"成忠善也在邓国。"
一丝窘迫浮上满城苍白的面孔。
章周没听到他回应什么,便柔声劝道:"你不要再理会这些事了,好不好?"
"......好。"这是多年来都求之不得的!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不安?
"满城,前一段时间你说你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是什么?"
满城微微一笑,说:"我困了......"
"那快点睡吧。"章周轻轻说了声,侧过身子搂着他,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已经不再是梦了。
六十一 风雨欲来
1
圆辽军退回缸兽峡之后,度东军兵败如山倒,永兆军如催枯拉朽般攻破东州,度东王伏首称臣。何明培安营于存蛟江边的重镇鲸城,与圆辽军隔江对峙。
邓国这边,方广达安抚百姓,养精蓄锐,等待度东那处再派支援聚集兵力,然后沿安庆南下攻打圆辽,安庆城毫无疑问处于风雨飘摇的短期平静之中。
圆辽城里,禁军又一次将仲碧府层层包围,除了圆辽王,任何人不得入内。但这一回,全城上下都知道其中缘由。两人隐隐晦晦多年的那层关系此时大白于天下,又有何人敢立出来斥责规劝?
那个在众人看来败俗伤化的君王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不再夙夜不懈地操劳国事,而是日日消磨在那个仲碧府,夜夜留宿在那个仲碧府。
章周颠倒了人生,整日将大把大把时间陪着心爱的人,只是抽空到耀极殿瞥两眼堆积如山的国事。在满朝文武百官的眼里,这个国家的主人如所有荒淫昏君一般,不顾危机四伏的圆辽,只顾贪图享乐。
章周却对所有怨言怒目置若罔闻,一心只想补偿自己亏欠一生的人,帮他换药,扶他散步,陪他说话。
满城沉浸在这恍如年少时的生活中,一天又一天,时光如白驹过隙,幸福得不像在人间。他不知道,他唯一的亲人已悬梁于邓国王宫,他也不知道,此时在安庆,有一个人想他想得揪心,夜夜难眠。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是不想去知道罢了。
直到有一天半夜醒来,突然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若不是章周躺过的地方有一些凌乱,他几乎要以为这么多天来的生活真的只是一场梦。
天蒙蒙亮的时候,门开了。满城急忙侧身面墙。那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到床前,唏唆的脱衣声停了下来,满城听到一声幽幽的,低低的,压抑了无尽忧虑的叹息声。
那个人躺了下来,伸手越过满城的肩,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一直一直都没有松开。
满城睁着眼,任由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凭忠善一人之勇如何能抵挡永兆几百万雄师?威震军全部赶去支援邓国,不必多说也知道度东迟早要完蛋!那邓国必然也是撑不了多久,虎视眈眈的永兆军下一个目标,就是圆辽!
就是章周的圆辽啊!他焦心如焚,却还不忘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样!
章周,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已经让我对你死心踏地了!
以前的生活,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个梦啊,该醒了。
2
忠善一骑快马只身回了圆辽城。
仲碧府重兵把守,忠善进了府,见了章周跪下行礼。
是满城传他回来的,虽知是军事,但章周心中依然如有所失。
忠善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章周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了句:"成将军的伤如何了?"
"蒙大王关心,只是皮外伤。"忠善迫不及待想见满城,全然不顾章周脸色,立起来抬腿就走,"臣进去了。"
"成忠善!"章周低喝一声。
忠善漫不经心地应了句:"大王请讲。"
"满城什么都不知道。"
忠善会意,点了点头,径直往满城房院走。
满城坐在桌边喝粥,见他来了便对蓝杏说:"你下去吧。"
蓝杏端了碗碟退出去。忠善笑道:"小可爱,你又被软禁了!"
满城微微勾起嘴角,却无法装出平心静气的模样,他冲动地起身抱着忠善,颤声道:"忠善,看到你还这么有精神真好!"
"这句话应该我说......"忠善生怕压了满城伤口,又情不自禁轻轻搂着他,疼爱溢上眉目,"伤口好的如何了?想必你这畜生恢复力也是神速。"
满城松开他,笑道:"区区一个箭伤,你们都太多虑了!"
忠善扶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翘起二郎腿,邪笑一下撇嘴道:"你可要劝大王节制一点,太激烈了小心弄裂你的伤口!"
满城反咬一口道:"谁像你和禽兽一样?"说完不由也笑,"不要废话了,你马上要走,我有正事和你说!"
忠善落寂一笑,见满城在桌上摊开纸笔,疑道:"怎么?说就是了,写什么?"
"我画栗塞的地宫图给你。"满城认真地画着,对他说:"若帮不了邓王,你就找个时机退回安庆保持余力。二十几年前邓国和遥疆攻打安庆,虽然被我外公和舅舅打回去了,但我父王怕今后他们还会来犯,于是花了十年时间在安庆北面的栗塞修建了地宫隧道......"
忠善默然了。
满城,如果你知道邓国已经亡了,你姐姐死了,你会怎样?
你......会哭得死去活来吧......我不想让你哭啊,我想要你一直都这样,微微笑着,眼里泛着平和的光芒......
满城见他发愣,又说:"邓国的军队破烂不堪,我看他们气数已尽,你还是及早把军队撤回安庆为好。"
忠善一直没有吭声,满城以为他认真听着,于是继续说:"永兆军大量军力都在度东。不过度东那边不必担心,他们水性不好,定会扬长避短,在存蛟江边止步。那么攻打圆辽只有安庆这条路,所以有朝一日他们拿下邓国后,必定会往栗塞这边进军安庆。不过他们不会一鼓作气,我想他们会休养军队一段时间,而且还要等待度东那边赶来巩固的援兵。一旦他们两军汇合攻打栗塞,必有一场血战。"
说话间,满城将记忆中的地宫图画好,指给忠善看:"这地宫隧道从栗塞一直延伸到安庆城,一旦守不了栗塞,就将军队藏进地宫。一部分留在栗塞下面,一部分先进安庆城,再留少部分在地面与永兆军对抗,迷惑他们。"
忠善恍然大悟,拍手笑道:"这一招厉害!等他们的军队全部进了安庆城,我们就找个他们懈怠的时机从栗塞和安庆城下的地宫中杀出来,两面夹击他们,量他们插翅也难飞了!"
满城点头,又轻轻皱了皱眉,说:"不过这一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用为好,这地宫年久失修,有一定的风险!况且......"
他手指一处标重点的地方,解释道:"你看,安庆城下西北这根柱子是整个地宫的支柱,如果这根柱子断了,整个地宫就毁于一旦。"
"我派重兵把守这处如何?"
满城摇头道:"不必!越是这样越欲盖弥彰,地宫下有一百多根柱子,只有你知道哪根是支柱,这原本是王室机密,你千万不要透露给别人知道。"
忠善点头,二人沉默一阵,忠善收了地宫图,起身说:"我该走了。"
"忠善!"满城急拉住他,"我还有件事求你!"
忠善低头看他,却见他清澈眸子在自己的影子下闪烁期许的光芒,清瘦的脸更是美得让自己冲动不已,可是......忠善心里苦涩无比: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就是这样?所爱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早已知道注定要失去他!
"忠善,你撤兵邓国的时候,无论用什么方法,把我姐姐抢出来!"满城说完这句话,见忠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以为他为难了,于是紧握他的手说:"这不是命令,是我求你!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好!我答应你!"忠善只得点头。
满城开颜一笑,忽而记起什么似的,从手上卸下佛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这样很矫情,不过你这东西真的很灵,我只一会儿没戴就受了伤。现在我不用出征了,也没有危险。你先戴着,等回来了还我。"
忠善怔怔看着他把佛珠给自己戴上,心头抽痛,猛地搂着他的脸疯狂地亲吻。他软软的嘴唇,滑滑的舌尖,有一丝温柔的暖流,顺着自己舌尖,传到胸口,却割开了自己的心,痛得无法忍受!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缓缓滑到脖颈,滑过了肩,最后停留在自己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