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 上——博研一笑
博研一笑  发于:2011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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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摸着光滑如玉的琥珀,里面两只蝴蝶依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辨,两对硕大的触角威武而优雅,好像唱戏的人头上戴的稚尾翎子。

我说:“不用交还给我。就替我保管一辈子。”

“好吧。”焰子哥哥接过琥珀,放回枕套里,怕我热,所以在离我较远的位置躺下。他拉着我的手,说:“睡吧。”

那星芒闪闪的萤火虫便幻化成遥远的光芒,渐渐远去;我听着焰子哥哥浊重的呼吸,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 第五章 荒冢 ……

彼岸花开

燃烧荼靡

若你藏在花心里

我会跳进去

不要了这残生贱命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焰子哥哥已经起床,我迷迷糊糊走到厨房,他正在那里认真地给鸡鸭拌饲料。看到我出来,轻轻笑道:“醒啦?去洗脸刷牙吧,饭菜在蒸笼里热着,自己吃哦——我手脏。”

昨晚真是睡得好啊,竟然连一个梦都没做。我预备把好多错过的情节都梦一遍的,却想不到睡得那样平静。洗漱完毕,我打开盖子,是我爱吃的鸡蛋炒番茄,诱人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焰子哥哥熟练地拌饲料——里面有剁得细碎的青菜叶、玉米粉、大米、麦麸和小石粒。还记得小时候那群被我们养得肥肥胖胖的白鹅,走得路来左摇右摆,像憨态可拘的不倒翁。

吃完饭,饲料也就拌好了。焰子哥哥说:“走吧,喂它们去。”

我便跟在他后面,绕到房子后面的草棚里,他把饲料洒出去,一大群家禽就争先恐后地啄食,那滑稽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干爹,他牵着一头水牛回来。

是干爹,真的是干爹。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后背佝偻了,头发花白了,胡须仿佛几年没有剃过。干爹还是那样朴素,身上还穿着十几年前穿过的蓝布衫和蓝布裤,肩膀上、衣袖上、屁股上、膝盖上,补丁摞补丁,脚上穿着旧得发黑的草鞋。那只被他喂得又肥又壮的灰色水牛,一边悠闲地摇晃着尾巴,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哞哞”叫着,一对威风的弯弯的觭角像镰刀一样锐利。

“干爹……”我欣喜若狂地喊道。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那是一张因沧桑而略显麻木的脸,我看得出来他眼睛里的兴奋,可不善于表达的他,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哎……哎……”

他把牛拴到草棚里去,一边在水槽边洗手,一边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看着我,说:“韵儿啊,你可回来啦……你怎么瘦啦……”

干爹的确不怎么会表达,只能用眼神来表示他内心的欢喜。

焰子哥哥说:“爸,您去吃饭吧。我和小韵去洗衣服。”

干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叮嘱:“焰子!衣服你洗就行啦!可别让韵儿碰水。知道吗?”

我呵呵笑了,焰子哥哥却喃喃嘀咕:“要是我让他碰了水,难不成您又准备把我绑在板凳上鞭打一顿不成?”

我揪着他的耳朵,笑道:“你可真是小心眼儿,陈年往事了还耿耿于怀啊。”

我们来到江边,这里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自然形成的,却仿佛是特意生来给人们洗衣服用的,干净光滑、坡度合适。我蹲在水边,望着江里璀璨的波光,江水清澈见底,一群群小鱼在江底快活地游弋,我伸手拨了拨水,鱼儿们便惊慌失措地散开。

我想动手洗衣服,焰子哥哥死也不让。我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相信那些迷信的说法,水的诅咒?”

“我当然不信!”焰子哥哥大声说,“像洗衣服这样的活,我来做就行啦!”

我看着焰子哥哥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好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看着他。突然我感到一阵水花溅到脸上,我看了看焰子哥哥,确信不是他在捉弄我,于是抬起头,原来是对岸的山坡上,几个调皮的小孩儿在往江里扔石头。

“去去去……”焰子哥哥像驱赶鸡鸭鹅一样吓唬那些小孩儿,然后替我擦脸上头发上的水珠。

突然,对岸的小孩儿整整齐齐地高唱起来:“秋飞雁,真孤单;跑了娘,没人管;去了哪,跑河南;羞羞羞,不要脸……”

我愣住了。我看着焰子哥哥,他的眼里充满了羞愤的色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排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退回江边使劲揉搓水里的衣服。

我站起来,轰开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儿,静静地走到焰子哥哥身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轻轻安抚他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我的焰子哥哥,就是这样一直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挺过来的,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他。

“童言无忌。”我说。

叭,一滴眼泪落到水里,焰子哥哥哭了。看到如此脆弱的他,我更加不安,我能测量到他内心的伤口有多深,我多么希望能替他分担啊!我宁愿被妈妈抛弃的那个人是我,这样,焰子哥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恨她!”焰子哥哥突然将手里的衣服狠狠砸到水里,溅了我俩一头的水花。然后,他回过头来,泪眼蒙眬地看着我,问道:“她要走为什么不走得干净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再走,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把我打掉算了?!”

偏激的焰子哥哥在我怀里愤懑得浑身颤抖,像一只发怒的野兽,我紧紧地抱住他,像抚慰一个生气的小孩,我不顾那一个劲往我嘴巴里冲的水珠,说:“把你打掉了,我怎么办?”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瞪大了眼睛问:“小韵!你会不会也抛弃我?会不会?我做梦了,我梦见连你也跟别人走了!”

我看着他,他真的已经不理智了。我知道被母亲遗弃给他带来太大的创痛。我只能极力安慰他:“梦怎么能当真呢,我不是还在这里么?”

他仍旧纠缠于自己的情结中:“她也不是上一刻还在爸爸面前么?她还给他生了儿子!他们连爱情的结晶都有了,可为什么还是要背叛?她到底爱他吗?”

面对焰子哥哥的一连串质问,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一向不会说话。“那是上一代人的事了,我们就让它随风轻逝吧。你看干爹,不是默默无闻地过了这么多年么?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快乐无忧的生活下去。”

他擦干眼泪,重新拾起衣服。他收敛住刚才的愤怒,恢复了几分理智,喃喃地说:“等会儿咱们到你爸的坟头上拜祭拜祭他。”

“嗯。”我沉默着点点头,把他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拧干。

回到家里,我们看到堂屋火光闪闪。堂屋的桌子上是爸爸的灵牌,前面放着一盘新鲜漂亮的红苹果。红蜡上那几缕火焰把屋里渲染得格外温暖。

贤弟江远海之灵位。上面写着。

干爹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大概是一摞纸钱、一沓黄表纸、几柱香、几支蜡烛等祭祀用品。他一边拉着我的手往外走,一边回头对焰子哥哥说:“把锄头和铁锹拿上。”

我知道干爹是要带我去给爸爸上坟。以前春节回来的时候,干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上坟,我想,这次也不例外。其实我很矛盾,我很希望能好好地给爸爸上一次坟,拔拔野草,添点香土,再陪他坐一会儿。可同时,我也很害怕。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一眼,只见过他那仅存的一张黑白照片,阳刚且帅气。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梦里见到我的爸爸,他总是站在青龙桥的另一端,张开双臂,笑着鼓励我走过去,不要害怕。我看着桥下的滔滔江水,为了到达桥的彼端,我强迫自己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可当我真正走过去的时候,那边却没有了爸爸的身影。

于是,我总是在半夜怅然若失地醒来,失魂落魄地呼唤着,爸爸,爸爸。

穿过石板小径,绕过一片小树林,再穿过一片玉米地,远远就可以看到小山岗上爸爸的坟墓了,显得突兀而孤寂。

终于靠近爸爸了。那是一座用极不规则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坟墓,上面爬满斑驳的苔藓,周围覆盖着比人还高的荒草。墓碑上是依稀可辨的墓铭:爱夫江远海之墓——爱妻汪若兰立,一九八八年。

干爹说:“按规矩,只能是年祭的时候才能动坟上的野草。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给你爸爸的坟墓除除草吧。”

我便含着泪,默默地从焰子哥哥手里拿过锄头,毫无头绪地去铲那顽固孳生的野草。焰子看着失态的我,说:“我来吧……你看你都不会。”

我倔强地说:“不,我来。我是他儿子。”

干爹一边唉声叹气地拿着铁锹帮忙,一边吩咐:“焰子,把蜡烛点上。”

虽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把这片荆棘丛生的墓地开拓出来,可那的确太难了,不一会儿,我的手心便磨起了血泡。我不得不把锄头交给焰子哥哥,由他替我完成,我就在一旁把他们铲除的荒草整理到一边。

完了,我点好香,跪在墓前拜了三拜,将手里散发着檀木气息的香支插在烛台上,然后一页一页地把黄表纸钱放到火盆里。火焰呼啦一声窜得老高,一阵风吹来,把灰烬吹到天空,带着火星打着转儿,便消失了。

干爹便一边吧叽吧叽地抽着烟,一边笑呵呵地说:“韵儿,你爸拿走你给的钱啦,他又可以去买酒喝啦。你爸爸可喜欢喝酒了,记得他在世的时候,每次打鱼回来,都要上我家烧一壶酒,喝个尽兴才回家呢,他酒量可好了。”

我漠然地看着干爹,他真的老了,瘦骨嶙峋,脸笑得像皱缩的核桃,千沟万壑的皱纹,千丝万缕的白发,牙齿缺了好几颗,被烟熏得像腐木一般乌黑。

“干爹,以后少吸点烟,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我说。

他便把烟斗里的烟头在鞋底上辗灭,不住地说:“长大啦,韵儿长大啦。”

上完坟,我说:“走吧,回去吧。”虽然我知道里面就躺着我曾经在脑海里刻画了无数次的父亲,但我清楚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具尸骨罢了。如果生命真的有轮回,现在他在哪里?他又是谁的儿子?他幸福吗?

干爹说:“焰子你先带韵儿回去吧,我再去玉米地里锄锄草。”

干瘦的干爹便扛着锄头去了,头上戴着一顶极不搭调的破草帽,他瘦弱的身躯很快就淹没在茂盛的玉米地里。

焰子哥哥揽着我的肩往回走。经过江边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一个男孩儿,提着一篮刚洗好的土豆,还有水不断地从篮子里滴漏出来。

“晓风!”我立刻就认出他就是晓风,昨晚吹笛子的男孩子。

他讶异地回过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说:“韵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我昨天回来的……”我激动地说,“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啊……对了,我听说你上高二啦,一定很忙吧,今天放假?”

他并不像我那样激动,惊讶之后便很淡然地说:“哦,是啊,周末。有空去我家坐坐?”

“好啊。”我高兴地说,便拉着焰子哥哥跟着他走去。

一路上,我问了他很多问题,也提及了小时候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比如一起到地里偷摘人家的蚕豆啦,一起捅树上的鸟窝啦,一起给人家刚晾干的衣服浇水啦,等等。可是我发现,当我提到他以前很爱哭,常被人戏称为爱哭鬼的时候,他就不高兴了,说,那是过去的事了。

晓风瘦瘦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一点都不像重庆的男孩子,长得那样水灵,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子。他的身段好得过份,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所以我想,他以后一定会朝这方面发展,不然就真的是浪费了。

很快就来到晓风家里,他家算是青龙湾里比较有钱的,他爷爷吴二爷以前是巫山川剧演出团的团长,家底丰实,爸爸在巫峡镇教书,妈妈是个民间医生。还记得那时候他家是最早买电视机的,所以一到了晚上,村里很多爱看电视剧的人们,都早早吃过晚饭,自己带了小板凳到他家等着看电视。只有三四岁的晓风每晚都会在电视剧即将上映之前跑到院子里,扯开嗓门喊叫道:节目来啦!节目来啦!他的声音又细又尖,全村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可以听到。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他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沁了杯茶。他说:“乡下的茶不比城里的茶,尤其你家是开茶馆的,可别介啊。”

我哈哈笑道:“晓风你这说的是啥话呢!让我说啊,还是家乡的茶好喝!”

他便笑了,笑得几分牵强,几分肤浅,一脸的不适。我想他是学习紧张的吧,还没缓过神来,谁都知道现在连小学生都忙得像拉磨的骡子,一放假就得被逼着报音乐班啦、美术班啦、钢琴班啦,喊了几年的减负,非但没有实行,倒是加重了不少,所以,更别说高中生了。

我便说:“昨晚听到你吹笛子啦,吹得真好。准备考戏剧学校吗?中戏?”

他看了看我,冷冷答道:“不是那块料。”

我突然觉得尴尬,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冲我笑笑,示意我不要介意。我再看晓风,漂亮的单眼皮,清澈明亮的眼眸,高挑浓密的眉毛,长长尖尖的瓜子脸,分明就是为戏剧而生的一副精致脸蛋儿。真的,我一直是这样想,当然,我也非常希望他能考上中戏,我知道,他一直很仰慕他的爷爷,他一定希望能像他爷爷那样,成为一个出色的戏剧演员。

我微笑,试图说点能让晓风开心的话。我觉得他变了,对我说话都是冷言冷语,不再像小时候那个一逮着我俩就再也甩不掉,死缠烂打要跟着我们的晓风了。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川剧的吗?你一定行的。”

他眼里的冷漠消失了,变成令人费解的笑意,说:“你也喜欢,怎么不考?还记得小时候你模仿《新白娘子传奇》里面那些黄梅曲调么,多生动妖娆啊,全村的人都夸你唱得像模像样呢。还有,你还被那个骆扬带过戏,登过台,怎么说你也比我够格啊。”

看来我总算是明白晓风不开心的原因了。他所提及的骆扬是吴二爷的关门弟子,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才二十岁时就已经精通花仙派、三乾派、俊臣派等多派风格,唱腔也相当广泛,高腔、昆腔、胡琴、灯调等都不在话下。据说他还曾登门访师,想学变脸绝活,结果拜师无门,几欲自杀。那时候我小姑也非常喜欢唱戏,但奶奶坚决反对她走上戏子之路,所以对她严加看管,无奈之下,她只好偷偷跑去跟骆扬学戏。九七年重庆直辖,巫山戏团应邀到巫峡镇演出,当时他们选的剧目是《白蛇传》,小姑被骆扬钦点为白蛇的扮演者,当时演小青的演员临时生病不能参加演出,骆扬便四处找人顶替,结果小姑向骆扬推荐了只有九岁的我。骆扬以为小姑在开玩笑,非常生气。小姑便告诉他,我是一个相当具有戏剧天份的孩子,别看我年龄小,学电视里那些唱腔可是一套一套的。无奈之下,骆扬便让我去试戏,结果一看,还果真像那么回事,再加上简短的培训,登台完全不成问题。最后,《白蛇传》得了直辖演出一等奖,也是因为这出戏,小姑的戏剧生涯有才有了决定性的转折。

我想晓风就是为这件事耿耿介怀吧。他一定是想,他作为爷爷的嫡亲孙子,怎么说也该是他去顶那个角色吧。我笑着说:“傻孩子,都是咸丰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呢?那回算我瞎猫遇到死耗子,撞上了。再说了,你那时候还小嘛,才七岁,连我演那个角色都嫌小了,那是没办法才找我顶替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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