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下定决心要做这个月老似的:“很不错啊,大头轩,难得你这个大学生不嫌弃我家高中毕业的姐姐,对她这么上心,这个忙,我帮你帮定了!”
邹哲轩便唬唬笑着,一口一个谢谢。他有着北方男子少有的羞涩与稳练,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要是真能把姐姐交给他,我倒是很放心。
等我笑得够了,邹哲轩才说:“对了,你知道吗,昨天那个戚敏失踪了一天。”
我吃惊不小:“她失踪?是为什么?那现在找到了吗?”
邹哲轩看我挺急,便按捺着我,说:“不知道是为什么。听女生那边说,昨天大清早就没看到她,不管是谁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于是女生们都急了,发动全班同学都给她打了电话,不料戚敏非但不接,反倒把电话关机。小卢老师知道后,担心她出事,就带人四处寻找。最后在一个破网吧把她找到了,正在里面跟人聊天呢。”
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就问:“那个戚敏,为什么不接电话?”
邹哲轩瞪大一双菱形眼,跟一愤青似的:“鬼知道啊!可把咱班兄弟姐妹们的腿跑折了,都快把整个北碚都找翻过来了!你说我们哪里没去啊,嘉陵江边,碚东大桥,缙云山上,城南城北,小镇歇马……地毯式寻人!又不敢上报院里,怕出状况,只得自己闷着脑袋先找找……她倒好,窝在一网吧里跟人聊得正欢呢,这臭妞儿……”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哪有人不接别人电话的啊,而且是所有人的电话都不接,甚至还关机,这不是故意让人担惊受怕吗。
邹哲轩接着说:“后来听咱班女生说,这个戚敏不太合群,这大学才刚开始,就跟同宿舍的女生们闹矛盾,听说她都换好几回宿舍了,楼上搬到楼下,梅园搬到李园,本班搬到外班,都合不来,老说别人孤立她,不搭理她……”
我苦笑道:“又是一个从小缺钙,长大缺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可真是娇生惯养,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老想着别人应该怎样怎样对自己,却从不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问题。”
邹哲轩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早熟的娃呀,又懂事又体贴,你姐要给你换间大点好点的房子,你都死活不依,非要赖在这苍蝇都不愿下蛆的破烂旮旯里!”
房子是简陋了点,还用着那种八十年代的十五瓦的钨丝灯泡,一到晚上,就有一大群夜蛾之类的昆虫绕着它打转儿。墙壁上石灰脱落,露出黑色砖头来,我们就用报纸贴上。
邹哲轩看了看我们的书桌,都是从图书馆借的其他专业的相关书籍,其中大部分都是焰子哥哥借的,我知道他一向是喜欢物理的,而为了陪我,才屈才选了教育学,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建议他先自己看看物理方面的书,等到大二的时候再去修一个物理方面的辅修专业。
邹哲轩没有找到感兴趣的书,就坐在那张镙钉脱落,吱嘎作响的小凳子上,问我:“对了,邱焰呢?咋没见他一起回来啊?”
“哦,他回老家去了。”我淡淡地说,“他回去办理贫困生证明书。”
邹哲轩立刻就纳闷了:“补助金不是下学期才下发吗,怎么这么早就去办理证明了啊?”
我依然用淡淡的语气回答:“不知道,是小卢老师让他回去办理的。”
邹哲轩便来劲了,眉飞色舞地说:“原来是小卢老师啊!她可是对邱焰特殊照顾啊。哎,江韵,你知道吗,咱班男生啊,每天晚上都要开卧谈会,提得最多的就是小卢老师了,那帮骚小子,个个都说小卢老师对邱焰有意思,说她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又哀怨又爱慕,分明就是暗恋人家,但又碍于师长的身份,才不好意思表白出来,可闷骚了!谁叫你自个儿搬出来住,真是亏大了,你要是住里面啊,准被他们逗得笑个半死!”
我根本没心思去听邹哲轩绘声绘色的描述,只“嗯啊哦”机械地回应着。
邹哲轩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窝在小房间里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从同一首歌到康熙来了,从奥斯卡影片到动物世界,俗的雅的都看。晚上我到外面的小餐馆吃了点简单的东西,就回屋里洗澡,准备早点休息。
躺在床上,我却辗转难眠。我老能想起那个表情总是怪怪的傣族女生戚敏。我总觉得她昨天的失踪跟我有关,她一定是觉得国庆汇演没让她出节目,所以心里不甘,因为她看上去就是个极其要强的女孩子。
我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幽幽的敲门声,节奏轻缓。我惊悚地一边问着“谁呀”,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开门。
门打开了,借着马路边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了一张冷漠的女孩子的脸,头发披散着,给夜风吹得凌乱飞舞,像极了《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梅超风。是戚敏。她一声不吭地站在石头阶梯上,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肩裙,斜挎着一只黑色的棉布包,行道树驳斑的影子在她脸上画出一幅明暗结合的诡异图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贞子。
我还真给她吓了一跳。看来在洗完澡上床睡觉的当口,是千万不能随便去想一个人的,否则他就会没根没据地出面在你眼前。我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还带点透明,我啊地尖叫了一声,便跑回屋里,扯过床头柜上的衣裤快速往身上一套,也不管有没有穿反,才重新走到门口,怔怔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在我印象中,我跟班里面女孩子接触不多,很少有女生知道我和焰子哥哥是住在这里的,更何况这乌漆抹黑的,戚敏怎么没声没息就摸到这里来了?
戚敏还是面无表情,她往里面挪了几步,我这才借着从屋里洒出去的灯光看清她的脸,她的眉毛弯得像月芽儿,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黑黑的眼圈,重重的眼袋,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过觉。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像幽灵一样飘了过来。她齐膝的白裙下,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腿,光着脚丫站在昏暗的钨丝灯光下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她,看她一身狼狈,头发凌乱,又赤着脚,莫不是遭人打劫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她灰暗的眼光扫过那二十一英寸的老式长虹电视,那旧得掉了漆的书桌,书桌上那长长的一排书,那用木板拼凑起来的破床,以及我那张惊惶失措的脸。然后,她仰起头,看着那只周围蛾虫飞舞的钨丝灯,伸出手要去摸它。
“别动!”我失声叫道。
她便歪着头,定定地看着我。我被她盯得很不自然,便东张西望地说:“那个……那个漏电……刚给修好的,不安全,别碰。”
然后我便跪在地上,把脑袋探到床底下,把焰子哥哥的那双大码拖鞋找出来,对戚敏说:“你穿上它吧。”
她就坐在床上,慢慢地把两脚伸进拖鞋里,并提起脚来细细观看。她的脚显得太小,那拖鞋就像一间大房子,留下了太多剩余空间。
我坐在对面的那只一坐上去就吱嘎作响的木头凳子上,问她:“你找我,有事吗?”
她却并没有我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边看着那双极不谐调的拖鞋,一边幽幽地说:“今晚我可以住你这里吗?你愿意接纳一个流浪的人吗?”
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梦游的人,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不可以。你不是流浪者,我也不是什么收容流浪汉的好心人。你有宿舍,你有集体,你应该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她这一用力,一簇头发就甩过来盖住了她半张脸,那双阴暗的眼睛在头发底下发着死气沉沉的光,然后,一缕幽冷的声音从那簇头发底下飘出来:“回什么回,如果你不收留,我就继续漂泊。”
我给她吓了个冷颤,我觉得她的行为出奇得可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白天我有听邹哲轩提过,说她是一个不太合群的人,开学没一个月就搬好几回宿舍了,想必她又是跟室友闹别扭了吧,所以才不愿意回去。于是我替她理了理头发,把手放在她肩头,用轻缓的语气说:“跟姐妹们闹不开心啦?大家五湖四海的聚在一起,这多难得的缘份啊!我送你回去吧,别不开心了啊。”
她微微抬起头来,用死灰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谁跟她们闹啊?她们配么?我不就是试一下,看有没人关心我,看看这世上像耶稣一样的好人还有没有么?”然后她一头扎在我的枕头上,淡淡地笑了笑,说:“今晚我就睡这里了。我觉得你还可以,并不算很坏,值得我写在好人册里。”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坐在凳子上看了几个小时的电视。实在困了,就把一叠报纸扯开了铺在地上,躺下便睡。水泥地板很硬,我的肩胛骨给磨得隐隐发疼。
第二天醒来,床上已经没人了,被单给叠得整整齐齐的,地板给拖得明晃晃的,我的身上也给人盖了一只薄褥。戚敏走了。
…… 第二十章 母亲 ……
想为你写一首诗
可写不出来
想为你唱一支歌
却唱不出来
那就让我唤一声妈妈吧
我缩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想焰子哥哥想了整整五天。直到那天他回来了,他打开门,我一看到他就狂热地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膛里面不愿移开。
他把手指插到我头发里面,经经地抚摸着我。我们就这样无言地合好了。
我哭着说:“我和姐姐什么也没有,她告诉我了,是奶奶从小把她当成江家的童养媳来养,可这不是旧时代了,这种荒谬的事情应该让它土崩瓦解。”
焰子哥哥笑着揪着我的脸,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啦。”
我比见了鬼还吃惊:“什么?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爸告诉我的。很早以前就告诉我啦。好了,现在没事了,不要再提了。”
为了庆祝我们矛盾的化解,我们特意跑到相馆里面拍了一大叠亲密照,有拥抱的,有相互搀扶的,有热吻的。相馆女老板很是讶异地看着我俩,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我们俩,一单生意就泡汤了,毕竟我们拍了不少。所以,她就只好闷不作声地咔嚓按着快门。
焰子哥哥这次回来,给我讲了老家的情况。他说随三峡工程的进展,长江水位越来越高,大片大片的党参和其他庄稼被水淹没。政府只好给受到损失的村民们下发补助金,干爹也领到了一部分。干爹的腿还是很不方便,怕是一辈子都要拄着拐杖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深秋初冬。重庆的秋天,没有北方那种秋高气爽的感觉,而是雾气重重,天空晦暗。被称为重庆后花园的北碚最大的特点就是法国梧桐多,每条街边的行道树,全是青一色的法国梧桐,一到秋天就落木萧萧,留下空空的树枝。法国梧桐树皮的纹理颇有特色,一块一块的,像极了迷彩服,所以,那一列列整整齐齐的梧桐树,一眼望去就像站岗的哨兵。
一到了期末,班委工作就极其繁忙。尤其是邹哲轩这个班长跟我这个支书,每天都要填写一大堆的考核表,然后一次又一次往院上跑,还得跟班主任交接工作,再加上又要复习准备期末考试,我真的是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常常跟焰子哥哥抱怨,下学期我就告老还乡,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算了。以前想得到这职位,是想威风威风,谁想到这么辛苦啊,我可不是什么学习雷锋的好青年,其实我骨子里可腐烂了。
这天,我伏在书桌上赶写一堆学生综合测评表,小卢老师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马上过去一趟,商量点要事。
我到了小卢老师的办公室,班长邹哲轩也在。这段时间每天都往这里跑,办公室的地板都快被我们踩出一道沟来了。小卢老师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优雅,门后是一盆茂盛的龟背竹,窗台上摆着几盆吊兰,虽然已经过了花期,细长的枝叶却也错落有致,别具风味。
小卢老师穿着一身鹅黄色蝴蝶领西装,头上打着一个标志性的缵儿。她看到我,就急急招我过去:“江韵,快点快点,就等你了。”
我跑过去,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愣愣地看着她整理着一叠资料,忧虑地问:“怎么了,卢老师,是不是考核表又出错了?”
小卢老师从里面抽出一张来,指着上面的数字说:“你们看,你们看,戚敏的德育分,怎么这么低啊?是怎么搞的?”
我拿过来看,每一样都在三十分以下,满分五十,说明她是每一项都没及格。我说:“这个不能怪我们啊,这个分数是由班里的测评小组一起打的分,最后算的平均值,当时他们打的就是这个分数啊。”
班长邹哲轩也附和道:“就是嘛,谁叫她自己平时老爱跟别人唱反调。”
小卢老师拿资料夹狠狠敲了敲邹哲轩的头,说:“就你喜欢瞎说!改了,赶紧给改了。”
我一头雾水,像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要是这个能随便改动的话,那还要测评小组做什么呢?那岂不是他们的工作就白费了?”
小卢老师便示意我们坐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嘛,当然是做给同学们看的了。要是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管,可是这个戚敏,不能把她惹火了。”
我就更吃惊了,不明白小卢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偏袒戚敏,莫非她们是亲戚?
小卢老师看我们一脸不解的样子,便解释道:“我是教心理学的,看人看事最准了。这个戚敏是个心理有疾病的人!我通过这一学期的充分观察和研究,我能肯定她患有自闭症!她老是认为这个世界都负了她,所以对谁都不满,老是和同学们闹矛盾,而且一次又一次换宿舍,听说现在自己还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以前她又闹过失踪,又闹过休学,要是让她觉得我们合起伙来挤兑她,给她打这么低的分数,她一定对我们抱戒备心理,严重的话还会产生自杀倾向呢。”
我们给小卢老师的话给震惊了。邹哲轩支支吾吾地问:“不……不会这么严重吧……我看她也就行为离奇点,不会自杀这样严重吧。”
“人的性格受后天环境影响很大。如果我们给戚敏造成不良环境的话,就会加重她的病症,就有可能演变成抑郁症呢。所以,我们一定要多多慎重。我学心理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
我想我们是被小卢老师的话给吓到了,惊惶失措地把戚敏的德育考核分改得高高的,以保证不会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公平。
修改之后,我们就要起身离开,小卢老师却把我留下了。她关上门,把我叫过去坐,还亲自给我倒了杯热水,说:“你跟邱焰的关系不错,是吧?”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个,便淡淡嗯了一声:“他是我哥。”
小卢老师轻轻舒展娥眉,一张颇具古典美的脸上荡起淡淡的笑意:“我是想跟你说一下关于的补助金的事。补助金下学期下发,但我们得事先做好准备,不能等到时间到了才仓促决定。我是想争取帮助邱焰申请到更多补助金,你也知道,粥少僧多,班里面家境比邱焰窘迫的同学其实并不少,为了不让他们有异议,我们必须做得毫无破绽。”
我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虽然我也很想帮助焰子哥哥申请到更多的补助金,但同学之间是平等的,我觉得如果从中作梗的话,是有违良心的。于是我说:“卢老师……其实不用这样,邱焰他……他是我表哥,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会帮他的,不用这样在补助金上面再动手脚,该怎么分发就怎么分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