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阿彻
阿彻  发于:2011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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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去哪?」

7

「你发什么呆?」

「啊……」梅惟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身旁有人。「……没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现……」

「我来很久了。」梅帛宁横他一眼,非常不爽。「这么说本少爷刚才讲的话,你没一句有听进去罗?」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是你没专心听,凭什么要我再说一次?」

梅惟识趣的闭上嘴,目光却被吸引。

再美的美人,发起怒来也会面目狰狞,变得丑陋。但他知道有一种脸,即使狰狞起来,一样美丽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其实,帛宁长相偏母系的多,像父亲的少。他不明白为何「那天」他会有那样的「错觉」。

毕竟是真正的父子吧……血脉相连的那种。

「那天」之后,帛宁便随他一同返家。父亲见到多时未归的二儿子并没有太多表情,只道「回来就好」,什么都没问。过了一礼拜,等帛宁身上的伤都复原得差不多,父亲忽然召他进道场。然后,帛宁又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不过多了一人,家里却突然热闹许多,一开始帛宁还为了佣仆遽减后的种种不便,发了好几次脾气,通常这时他就会被迫扮演出气筒的角色。

情况似乎和以前一样,其实一切都不同了。

人真是很奇妙的动物,恶斗一场、恶言相向后,反而撕裂了原本横亘在彼此间的厚墙。

帛宁本来从不进他的画室的,现在几乎天天都来,一待就一晚上,不断问东问西、冷言冷语,害他作画进度严重落后。

例如现在。

「喂!这幅画好眼熟。这男人是谁?」

「你认识的。韩斯梵。」

「韩……?喔,是他啊,没戴眼镜一时认不出来。感觉变得……」梅帛宁皱眉思索了下。「……很野。」

「他视力根本没问题,眼镜是遮掩眼神用的。」

「哼,你和他好像很熟?」

「一点也不。没有人能跟他熟的。」

「那你干嘛画他?」

「我……」

「算了,这不重要。我去道场了,你赶快来,我们打一场。」语毕他少爷转身就走,梅惟看着他和个性一样直的颀长背影,搁下画笔叹了口气。

性子直,不代表心思迟钝。他知道那莫名的一巴掌,帛宁其实一直惦在心上;很多事他冷眼旁观,应该也会觉得奇怪,只是没特别说出来摆了。

相较于帛宁,他和父亲间的互动几乎成零。虽然从以前就没有热络过,但也不至于这样,无话可说,连眼神也不交会。

接送上下学、共进晚餐,都成例行公事。父亲始终只是冷冷地待他,而且,一天比一天冷。

逐渐开始有种「什么」……若有似无的,慢慢的灌注进来,吞噬着这个家的氧气。有时候,他会觉得呼吸困难。

他是如此庆幸帛宁的归来。因为还有帛宁在,所以这一切还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如果只剩他和父亲两人独处在这大宅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自「那一天」起,他和父亲便坠入了一盘无解的棋局中。局势错综复杂步步凶险,他和父亲执子各据一方,楚河汉界,遥遥相对。

那一子,迟迟未下……

「你发什么呆啊你?」

少女的脸庞在眼前陡地放大,梅惟吓了一跳,差点整个人向后仰倒。

「抱、抱歉,卢同学,你题目都做完了吗?」他难掩尴尬的轻咳一声。

又来了……这到底是第几次了?没办法控制自己心神,一个人呆坐着就茫然发起愣来……

「说过好几次了吧!叫我佳翎就好。」女孩有些不满,将写好的纸卷递给他。

梅惟大致浏览过一遍,有些惊讶。「咦……你答得不错啊。不到半个月就进步这么多,看来要在下次段考前赶上进度,应该没问题。」

「哼!你知道我每天花多少时间跟这堆数字纠缠吗?我最讨厌念书了,若不是教的人是你,我才不干呢。」

梅惟脸微微一红,不知该应些什么,只好低头继续改考卷。

卢佳翎咬唇,黑明分明的大眼直勾勾看着他。「喂!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给我答覆?要或不要就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梅惟叹气,抬眼迎上女孩晶亮的瞳眸。

——前天,她突然跟他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

「现在还太早了,我想先专心念书,等上了大学再说……」他说着已反覆思量练习过无数遍的言词。

「这理由太烂,我才不接受。」卢佳翎冷冷打断,表情倔强,眼眶却有些泛红。「什么嘛!现在连小学生也会谈恋爱,都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了,交男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吧?你不喜欢我,还是有别的喜欢的人就明说,让我直接死心最好!」


梅惟静默了会,才道:「我不讨厌你。」

「可是也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

「『不知道』?喂喂,你连自己喜不喜欢都搞不清楚?」

「你为什么喜欢我?」梅惟突然反问。

「这个……喜欢就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事还需要理由?」

「那,『喜欢』又是什么?」

「啊?」

「老实说……我真的不大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跟喜欢家人、朋友不一样吗?」

卢佳翎傻了。这、这家伙还在念幼稚园啊,居然问她这种白痴问题?真不敢相信,就算他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看过猪走路吧!

「拜托你好不好……当然不一样!举例来说,我喜欢我爸妈,喜欢我那群死党哥儿们,但我不会一想到他们就心跳加速、胸口酸酸闷闷的,更不会想跟他们牵手接吻。光想我就要吐了!」真是的……为什么她还要跟他解释这些啊!


「接吻……」梅惟握笔的手一颤。这个陌生的词对他来说,有些棘手。

「废话,kiss当然是只有情人间才能做的事!喂,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都几岁了,爱情和亲情、友情,难道你还分不清楚?」

卢佳翎没辙的瞪着他一脸呆相,不明白为何胸口那股心悸感反而更深了,她喜欢的型明明是那种经验丰富的成熟男人啊……

梅惟垂下眼睫。手轻颤不止,几乎快握不住笔。

「那……如果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个人忽然吻了你,可是你和他根本就不是情人关系呢?」

卢佳翎一愣,眨了眨眼。

「吻嘴巴吗?」

「……嗯……」

「用强的?」

梅惟摇头,自然而然的回道:「……在睡觉的时候。」

「喔,偷亲啊……那就是暗恋罗。」

「『暗恋』?」梅惟呆呆重复,又自顾自出起神,连笔掉落桌面都没察觉。

对话至此,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空气静寂了数秒钟。

「为什么突然这样子问?难道是你被吻了?被谁啊?」卢佳翎脱口而出。

「不,没有……」梅惟闻言猛吃一惊,霍然站起的同时撞倒身后椅子,发出轰然巨响。「没这回事,你、你不要乱猜!」

「那你干嘛这么激动?别想骗我。」卢佳翎眯起眼:「那个人是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她趁你睡觉时亲了你?为什么她能有这个机会?你该不会也喜欢上她了吧?」


「不是啦……拜托你别再问了……」

女孩眼神一黯,盯着心上人红白交错到几近狼狈的脸。她不知道原来他的脸也可以这么红。那张略微苍白的脸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至少对她是如此。

她也跟着站起,踮起脚尖,上身越过桌子倾向他。

「不公平。」

「什么?」

「你已经完全被迷惑住了。你现在一定满脑子都是那个吻、那个人,对不对?她太卑鄙了,她一定知道你醒着。」

「就跟你说没有,没有……」在女孩咄咄逼人下,梅惟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那,我也宁愿当个卑鄙小人。」

「?」

「我喜欢你,梅惟。绝对绝对,不会输给那家伙。」语落,她阖眼,贴上了自己的唇。

「卢……」梅惟整个人傻掉,过度的惊愕让他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四肢冻结。

被……吻了……?

有股陌生的香气。他心一颤,怔怔的思索起来。

感觉滑滑的……好像也比较软、比较凉,不若——

「啊!」一声短促惊叫,先被推开的反而是处于被动方的梅惟。

他茫然看着少女绯红的脸,茫然随着她惊吓的视线望去。

「咚!」他听见自己心脏重击了下,然后,仿佛就这么停止跳动了。

门外走进了一个男人来。

「爸……」

「那是你爸?好年轻,而且好帅喔!」

女孩压低声音,凑在自己耳边窃语。视线游移间不小心撞见的深沉眼神,令梅惟心脏又漏跳一拍,连忙将头侧开了些,避去过度贴近的温香气息。

心慌意乱。

究竟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卢同学……」

「叫我佳翎,不然不理你。」

「……好。」他忍耐的闭了闭眼。「佳翎,你先回去。」

「可是我还想……」

「快点。」

卢佳翎吓一跳,想不到这温吞男生也有不假辞色的时候,感觉到气氛确有怪异,她嗔怪的瞪了梅惟一眼,说道:「好吧,那我们明天继续喔!」乖乖收拾书包离去。

少女的馨香气息走远,但仍残留了些在他唇上,如芒在背。梅惟忍住抬手擦嘴的欲望,更不敢用舌舔去。

空旷教室内,只剩他们父子两人。

「爸还在想,」梅宸罡轻轻打破一室寂然。「怎么时间都超过半小时了,却还不见你出来。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课后指导』?」

「对不起……」

「爸记得你说过,你教的转学生是个男的。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要说谎?梅惟认真思索着。尽管这问题他已自问过无数回。

「……不知道。」他习惯性的将深层的思绪锁起,照实说道。但显然,这答案并不能让发问者满意。

「好敷衍的回答。惟,你最近变得有些奇怪。」梅宸罡迳自跨出教室。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瞥眼仍呆站着的梅惟。

「过来啊。时问不早了,你不回家?」

「……喔,喔。」梅惟连忙回神,快步走出跟在父亲後头。

夕阳西沉,两人工叫一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放学後冷清的长廊上。

「明天开始,爸四点半就来接你下课,把你那个『课後指导。停掉。」

「停掉?」梅惟惊讶。「这……不行……」末老师根本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不行?因为太可惜了?」

可惜?

「你足指导那女孩数学,还是指导别的?思?」

父亲的声音相较於平日的冷肃,显得温而轻淡,漫不经心。梅惟一愕之後脸色微白,垂首瞪著地面不语。

「难怪你要隐瞒了。你那老师也很有趣,让你们孤男寡女放学後留在没人的教室里独处,还安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名义。他是真相信你,还是在凑合自己的学生?」

「……只不过足接了吻而已。」

梅宸罡步伐戛然而止。

「只不过……什么?」

「现在连小学生都会谈恋爱,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交个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吧?况且,学校也没禁止学生彼此交往。」

梅宸罡缓缓侧过眸,目不转睛看著儿子垂落在眼睫上的发。

「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声音太小了,爸没听清楚。」

「我的声量很正常。」

「我没听见。头拾起来,再说一次。」

「好。」梅惟深吸口气,迎上父亲视线。「我说……」

「住口,惟。」梅宸罡忽然掉回眼,拿出手机按了数下。

「……喂?沈司机,是我。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你马上出门,去学校把老大接回家。」

什么?梅惟一阵错愕,瞪著那轻握机体放在耳侧的五只修长手指,覆著齐整墨黑短发的後脑勺,这世上最适合亚曼尼订制西装的宽阔挺直肩背……

爸在说什么?他明明在这啊!

「不要跟上来。」冷淡不耐烦的语气,像是在隐忍著什么。

梅惟一僵,依言停步,愣看著那朝前疾行始终不曾回头的男人,很快的拉开他们之间距离,很快的自他眼前消失。

十二月的台北已是寒意浓重。他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沈司机惊讶的叫喊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看了看四周,吓了一跳。大概是昼短夜长的关系吧?不知何时,天色早巳全黑,他竟然……都没察觉。

其实,那些都是女孩的论调,并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面对突然变得无理的父亲,不知怎地,就这样脱口而出……

「奇怪,爸去哪了?手机也打不通。」梅帛宁放下电话,坐回餐桌前。「……喂!爸接你回来时,有说他今晚不在家吃饭吗?」

梅惟摇摇头。「刚才是沈司机载我回来的。爸他好像……临时有事。」

「临时有事?爸早上还说今天杨婆会回来,要我早点结束社团返家的,怎么反倒是他不见人影?」难得孙妈和杨婆两人各展厨艺,作出这么—大桌菜说。

「没关系,先生大概有事在忙。」杨婆疴凄著身子慢慢走过来,端上最後一道饭後甜点。「既然这样,少爷就先用吧,以免饭菜凉了。」

「好吧。那杨婆你也坐下来一道吃啊!今天你可是主角。」

「多谢少爷。只是我老人家心脏不好,医生交代只能吃清淡的东西,等会儿我自己喝点粥就好。少爷,还需不需要再切点水果?」

「够了够了!快下去休息。」梅帛宁挥挥手。「年纪大了身体要保重,别太劳累,还有,赶快再多请几个人来帮忙吧!」

「少爷放心,这我会尽快安排。」杨婆点点头,躬身退下。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朝梅惟那边瞧去一眼,彷佛在那座位上的只是一团空气。梅帛宁看了看对面沉默扒饭的闷家伙,耸肩,也跟著举箸吃将起来。

当夜,两个酒足饭饱的少年没进道场,而是窝在客厅电视前打了数小时的格斗游戏。梅惟全无经验加上心不在焉,一整晚都处於挨打状态。

过了十一点,腹部的饱胀感终於消退大半,已经耽误平日睡眠时间的梅帛宁於是起身进房。梅惟对著萤幕又恍恍惚惚的按了一小时按键,才关机并熄掉全部灯火,摸黑走上二楼。


洗完澡躺上床时,他依稀听见楼下大厅的钟声敲了一下。他闭起眼,开始数羊,想像它们一只只的跳过栅栏……

当两下钟声响起时,他叹息,睁开眼来。

今晚大概别想睡了,去画室吧……念头才动,细微的异声便隐约钻人他耳里。

门板阖起的撞击轻响。心猛地一抽,梅惟整个人霍然坐起,汗冒了满额。

喀、喀、喀、喀……

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优雅,却稳健不再。

他彷佛依附於那双足上,在脑里细致描绘著,那人略显沉重凌乱的轨迹。慢慢的越过玄关,换了室内拖鞋踏上大厅厚毯,然後步人厨房……再无声息。

他还以为爸要彻夜不归了。

就这样埋藏起恐惧,装成若无其事的去道个歉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只要说声对不起,一切就能重回到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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