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之前并没有准备,但到底不是庸才,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有完整计划的慕容非也毫无担忧不安的接受了这一半的飞凤军。
随即,慕容非微笑的对付冬晟道:“多谢付将军。”
“这是殿下的意思。”付冬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干净简洁。
“非铭记殿下恩德。”慕容非笑笑,温言道。
付冬晟侧头看了看慕容非。半遮着明月的云彩恰好随风而走,皎洁的清辉无遮拦的自天空洒下,照亮了慕容非温和的笑意,也照亮了付冬晟脸上的冷漠。
“慕容非,”付冬晟连名带姓的叫慕容非的名字,“我始终不喜欢你。”
慕容非只勾勾唇角。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但他自己明白,或者付冬晟也明白——明白那温和的笑容里到底装了多少漫不经心又填了多少不以为意。
但付冬晟虽然明白,却懒得去在意——诚如他所说,他不喜欢慕容非,所以当然不会想要去把慕容非的笑容或者个性刨根究底——他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但殿下既然接受了你,你就是我的同僚,背对着背的同僚。”
付冬晟淡淡的说着,他看着慕容非的眼睛。那是一双让人不由产生好感的眼睛,如打磨得最温润圆滑的黑曜石;却也是一双让人厌恶的眼睛,因为眼睛主人的所有情绪都被掩藏在了那温润圆滑之后。
“但如果有朝一日你辜负了殿下,”付冬晟微微一顿,他没有发誓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也没有赌咒我必将将你碎尸万段,他甚至没有再看慕容非的眼睛,而只是转过身,带着剩下的飞凤军离去,至冷淡的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你必定会发现,你做了这世上最值得后悔的事情。”
世上最值得后悔的事情?在付冬晟离开后,慕容非一边指挥底下的飞凤军在周围布置,一边暗自回想对方最后一句话。
世上最值得后悔的事情……黑沉沉的夜色里,慕容非微抬起头,负手独立,白衣黑发。
然后,他唇角弯起,哑然失笑。
姑且不说慕容非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单说那悄悄混到队伍里的厉虎。
杂乱的队伍依旧在热闹的行进着,而不知何时挪到了队伍中间的厉虎正熟稔的和上下左右交谈着,看那架势,俨然已经成为了队伍中的一份子。
厉虎和左右笑谈着,看上去很开心,而实际上,他也确实很开心。无他,实在是因为他身处的这队伍从风气到行动都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和他原本带出来的那土匪队伍一模一样。
厉虎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直娘贼,还是这种感觉好啊……可惜大美人心太狠,一把火全烧光了……嗯,或者找个时间再拉扯一批出来?眼下的这队伍看起来就挺好的嘛……
一边向前跑着,厉虎心里头转悠着不怎么上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另一边却还没闲着的向左右打探:
“嗨,王兄弟,你说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底去干什么?恩,有没有……”厉虎嘿笑了几声。
听厉虎前头的话,那叫王兄弟的小什长本来还板着脸待说些什么,但当他听到厉虎的最后一句话,尤其是那极富有意义的两声嘿笑之时,他却立刻被击中了软肋,即将出口的硬邦邦话语也顿时软了下来:
“好处?好处那是大大的有!——我们可是要去劫富济贫!”
“嗯?”一分激动,三分好奇,六分兴奋的一个吊尾音完美的诠释了厉虎此刻扮演的角色的心情……事实上他确实也有了激动——在长途跋涉的追踪慕容非的小半年里,他早就把之前的一点家底给花了个干干净净。而如果此时能顺手摸来或者拿来一些银两……
厉虎顿时想起了客栈内柔软的棉被和辣口的烧酒,他咽了口唾沫:
“这个好,这个好……不过劫什么富?”
“说是羽国那里来的大人物。”什长咧嘴一笑。
“哦,哦,这个更……”厉虎张了张嘴,他那原本充满向往之情的神色忽然极缓慢的、一点点的扭曲——他远远看见了一辆马车,一辆十分熟悉的,他跟了足足有两个月多的马车。
狠狠的调了调自己的面部表情,厉虎半晌才把声音找回来:“那个,你说,你……我们要去劫羽国的皇……呃,大人物?”
“当然。”什长回答得兴致勃勃。
“澜东不是羽国的……”一部分么?厉虎喃喃着。
似乎很清楚厉虎接下去要说些什么,什长的看向厉虎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你不是澜东人?”
“我是外头调过来的。”厉虎随口胡诌了一句。
“是么?”这么问这,什长明显还有疑惑,但此时又不适合细问,故此,他只平板的回了一句,“澜东和羽国没有关系。”
言罢,什长虽没有立刻离开,神色之间却是冷漠太多。
而厉虎也没有心情再套什么情报——他们已经摸进了别院,很顺利的摸进了。但越是这样,厉虎反而越发觉得毛骨悚然。姬容如何,跟着姬容的那个将军如何,厉虎并不太清楚,但这两个多月来,他至少清楚那些跟着马车的清一色配齐战甲骏马、长枪钢刀、弯弓木箭的队伍是多么的厉害,而那个让他从极北追到极南,锲而不舍的跟了小半年的人,又是多么的……
——狠辣!
厉虎所在的队伍很顺利的摸到了中庭。
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下人。这种情况就是猪都知道不对,领队的人显然不是猪,他明白不对,却并不以为意——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来之前都打听的好好的了,那随里头人一起来的五百人正驻扎在外头,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歇息。而这次他们带来了足足一百人,更带了大批的弓箭和黑油,只要找着了人,那对方就是插上翅膀也定然无法逃出生天。
一边向前一边理清了利害,领队的将军志得意满,已经开始思索事情完成之后自己可能得到的奖励了。
首先下属同僚的羡慕恭维甚至敬仰是肯定有的,谁让对方是羽国来的呢?
领队的将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勾起了唇角。
其次金银也是手到擒来,姑且不说最后的赏赐,光是行动中可以顺手缴获的东西,那也……
领队的将军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当然还有升迁,这份功劳虽然摆不到明面上,升官也是不可能立刻进行,但这份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大功,之后再随意编排几个名目,不也就……想到这里,领队的将军再也忍不住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
真是个美差啊,还好我有关系。领着队伍的将军无限惬意的想着。他继续前进着,理所当然的没有看见那前面的夜色之中偶尔闪现的,并且极隐晦极微弱的光芒。
一直高度集中精神的厉虎也没有看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瞬间把身子紧绷到了极致——一个本来好好呆在脖子上的人头突兀转了整整一圈,然后慢悠悠的滑下脖子,再掉落青石地板,最后还在地板上咕噜、咕噜的滚了两圈。
前排的军士还在前行,有不小心的人一脚踢上了那落在地上的头颅,于是那头颅便又咕噜咕噜的滚得更远了些。
沉默像瘟疫一般迅速的蔓延了整个队伍。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保持着前进的姿势,怔怔的看着那慢慢的、缓缓的、一点一点倒下的无头身躯。
倏然,断口处的鲜血喷涌而出,宛若素白宣纸上重重的一道墨痕,以一种极为决绝极为惨烈也极为绚烂的方式,点亮了沉黑的夜幕!
而给这一幕伴奏的,是一丛丛一簇簇自天空而落的箭支!
惊恐比沉默更快的席卷了整个队伍,中箭的人大声哀嚎,没中箭的人四处躲避,所有的人都失了方寸,彼此推搡拥挤,只有厉虎一人梗在原地,被推挤无数次也不曾挪动。
他在看一个人。
月色下,那个人广袖长袍迎风而立。
月色下,那个人白衣黑发俊秀绝伦。
月色下,那个人抬起剑,血珠颗颗滑落。
月色下,那个人举起手,长箭阵阵射下。
月色下,有血溅到了那个人的衣袍上。
那个人却只垂眸,笑颜温凉。
厉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很急促的心跳声。
是紧张吧。厉虎对自己说着,复又抬起眼看着前方的人。而后……
而后,他无声的念了一句直娘贼,眼里终究有了些许苦涩之意。
第八十七章 一波三折
姬容独自一人呆在房内。
外面很安静。除了开头传来的一些声音之外,外头安静得就连姬容也听不到什么响动——在不运内力刻意去听的情况下。
是慕容非有意做的,明显不希望姬容被多余的声音打扰休息或者心情。
并非那种自高自傲的皇族子弟,姬容当然能看明白慕容非所花下的一切心思,也明白对方花的这些心思着实并不简单。
所以他给他想要的。
权势。
慕容非要的是权势。
绝无其他。
不管他的笑容有多温和,不管他的举止有多体贴。
慕容非的笑容确实足够温和,慕容非的举止也足够体贴。
可是这又如何呢?
他的笑容便是再如何让人如沐春风,也是能眼都不眨的杀戮无辜的狠角色;他的举止再是体贴得熨帖人心,也是并非真心——慕容非有足够的耐心一一分辨他的喜好习惯,却不会有哪怕一点儿欲望想要探究他为什么有这种喜好和习惯。
慕容非把羽国的皇长子放在心上,却不会把姬容放在眼里。
不过这样很好。
很好。
姬容眼神幽深。
他看向窗外,窗外是一团漆黑,沉沉望不见光线。
咚——
有钟声远远传来。
四更天,尘埃落定。
绿芜别院外,慕容非正让人收拾残局。
独自一人站在旁边,慕容非若有所思的看着别院外那笼罩在黑暗下的道路,直至一个身影自那黑蒙蒙处显现出来。
是付冬晟。
穿着一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玄铁重甲,付冬晟手按长剑,带着一身血味和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走到慕容非面前。
敏锐的从对方脸上找到了一丝隐隐的满足和惬意,慕容非笑笑,率先恭喜:“幸苦将军了,想来事情是一切顺利。”
虽只算是一点小场面,但到底算得上带兵冲杀了一阵,付冬晟心情还算不错,也就自然而然的接了口:“一切顺利。倒是慕容公子,方才在看些什么?”
“哦……”慕容非轻轻应了一声,他的视线滑过付冬晟,又看向了那黑逡逡的长道看了一会,方才微笑:
“没有什么,只是似乎看见了一个……故人。”
慕容非看见了什么故人,付冬晟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很快,他就和慕容非敲响了姬容的房门,当然,还带着两个礼物。
房间内,姬容正端坐在主位紫檀木雕花靠背椅上,一手按着椅柄,一手则摩擦案几上的青花瓷杯略有凹凸的边沿。
人进来了。在让行礼的慕容非和付冬晟起身之后,姬容沉沉的望了被几个虎狼士兵死死的压在地上、衣衫散乱的两人,片刻方慢慢笑道:
“徐知州,方将军,夜寒露重,两位倒也该小心小心身体才是。”
被压着跪在地上,知州脸色灰败,而方姓的粗豪汉子却是重重的呸了一声:“羽贼!”
付冬晟眼神一厉,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长剑,而慕容非却是笑笑,随即轻描淡写的抬了手掌。
“啪!”重重的一声响起,也没见慕容非有什么动作,便看那粗豪汉子的脸已经歪到一边,整个脸都肿了起来。
嘴里登时漫出一股铁锈味,粗豪汉子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颊都没有感觉,但他怡然不惧,再次啐了口血沫,仰起头冷笑道:“羽狗!”
但这次,慕容非只平平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却是懒得再动手。
“好了,”姬容也开口。他微眯着眼看向知州,道,“徐知州或许有些话要说……知州自己以为呢?”
脸色依旧灰白,似乎连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的徐知州半天才干涩开口:“若是小人说了,长皇子可愿意饶小人一命?”
听见徐知州的话,姬容还没有开口,一旁的粗豪汉子便大怒道:“你个老匹夫!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老子忠心耿耿的跟了你多少年,临到头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可是你现在居然为了自己性命要向面前这个羽贼求饶?你还算不算是澜东人?!”
徐知州脸色微白,却是冷笑:“方祥,你莫妄言!之前你虽是跟随于我,但我平日可有半分亏待你之处?况且什么羽贼澜东的,本知州的官职,可是羽帝下旨亲封的,若论恩德,本知州可是深受陛下隆恩的!况且澜东~澜东却是羽国的土地!”
耳听徐知州的话,粗豪汉子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竟是一口气没有上来,不止眼角沁出血珠,喉咙更是咯咯作响,脸色由红转紫眼看着便要窒息。
在一旁看着的慕容非微微皱眉,随即给按着粗豪汉子的兵士打了一个眼色。
兵士会意,立刻用力拍击粗豪汉子的背部,给粗豪汉子顺了气。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粗豪汉子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双手撑地不住喘着粗气。
而看了一会戏的姬容却是淡淡一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徐知州面色大变:“隆恩?若是徐谦你真的受父皇隆恩,真的知道自己身受父皇隆恩,身受羽国隆恩,那又怎么会……私通外敌,陷父皇于不义,陷澜东于不义,陷千万万羽国子民于不义?!”
口中含了内力,姬容一句比一句大声,一句比一句严厉,及至最后,他重重的拍了一下紫檀木的桌子,在木头四分五裂的劈啪声中,他厉声质问:
“徐谦,你自幼熟读圣贤之书,当知道仁义礼节,可竟然做出如此无君无父,无纲无纪的行径,你便不怕身死名裂,遗臭万年?!”
一连串的质问声之中,徐谦脸色死白,手指轻轻颤动,仿佛在这一瞬之间便老了几十年。片刻,他定了定神,勉强开口:
“长皇子……”
“说出实情。”姬容冷淡的打断了徐谦的话,“说出实情,本王能让你死得体面一些。”
如果此时姬容说会放走自己,徐谦是定然不信的。但姬容说出的却是‘让自己死得体面一些’……徐谦想到了自己家中那和自己扶持了二十几年的妻子,还有刚刚弱冠,雄心勃勃的儿子。
徐谦有了一瞬的恍惚,片刻,他低声道:“小人自在罪孽深重,可祸不及家人,殿下,您……”
“你若全数照实说了,而他们又没有参与,本王会留他们一条性命。”姬容道。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徐谦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舔了舔干涩的唇,开口:“小人谢殿下大恩。”
言罢,徐谦的声音更低了些:“殿下,事实上……”
忽然之间,姬容神色一动,抬眸看向徐谦背后闭合的窗子,只见一根比平常的绣花针更细小几分的银针悄无声息的,无比快速并且无比阴毒的朝徐谦的后脑射去。
重重的怒哼一声,姬容一闪身便来到徐谦伸手,同时探手,牢牢的捏住了那根尖端泛着蓝光,一看便淬了剧毒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