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看了看,家里摆设无甚变化,却平白多了分不知从何而来的苍凉。
洛枫聿还在犹豫,一直跟在最后面的裴芷弈终于说话了。
他问:“老伯,表弟昨日退婚了吗?怎么不见府中成亲的摆设?”
洛枫聿心下为他这一问叫了声好。
老伯叹了口气,说:“倒是想退,二少爷本来打定主意让对方知难而退,府中可是一点彩头都没有,当天甚至是开的侧门迎人,谁知道……唉,二少爷做的的确不对,可那谢家堡也太过分了,强迫少爷赶那些侍妾离府不算,还拿少爷好友的人头当聘礼!”
洛枫聿一下没站稳,险些跌倒。
他怔怔地抬头,有些迷茫地问:“温伯,你说拿什么当聘礼?”
老伯紧皱着眉头,气愤地答:“就是和二少爷一起出去闯的那个姓柳的公子啊!那谢家小姐不肯去侧门,让花轿和随行送亲的队伍停在大门口,自己走出来,手上提了个木匣子,待二少爷出来,她也不说话,直接把木匣子扔给二少爷,二少爷打开一看,脸刷地就白了,猛地扔了箱子,竟从里面滚出颗人头!就是那柳公子啊!!”
洛枫聿有些慌乱,又问:“可你怎么知道那是柳哥哥的?也许——”
“三少爷,我怎么可能看错呢?柳公子在咱们府上住了大半年,后来也是这里的常客,柳公子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而且,就算我看错,二少爷不会看错,那谢家大小姐,更不会说错吧?她后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这柳公子的人头,是她嫁到洛府第二份嫁妆。”老伯说着又叹了口气,“这明明就是二少爷和她的事情,跟柳公子什么关系?柳公子多好的人啊,这谢家小姐真是蛇蝎心肠的毒妇啊……哎?三少爷?”
老伯回头一看,发现洛枫聿正呆站在院子里,没跟上去。
“……三少爷?”
“她……她拿柳哥哥的人头来?”洛枫聿像是仍然不愿意相信,带点疑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老伯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长这么大家门都没出过几次,怕是被他说的吓到了。心里一边埋怨自己口无遮拦,一边又不知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厢房那边走过来几名女子,为首的一人挽着新婚妇人梳的发髻,眉目清亮,姿容妍丽,尽管一身少妇装扮,还是带了些未嫁时的稚气。她身后两名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绿衣女子,似是姣好圆润的绿叶,毕恭毕敬的趁着花朵。
老伯压着气,随口叫了句:少夫人。
洛枫聿僵直的身体像是忽然有了动力,他顺着老伯的目光望过去,看向所谓的“少夫人”——
——就是这名女子,带着柳廷煜的人头,跨入他洛家大门,当上了堂堂正正的少夫人。
洛枫聿觉得头脑中嗡嗡响,好像一下被人掏空了。
第十七回
洛枫聿一直以为,温文儒雅的男人应该都像书上写的那样,穿着白衣,而且是那种雪一样的纯白,再配一把折扇,吊着翡翠的扇坠和金黄流苏,在青山绿水亭台楼阁之间,浅酌轻吟,一派风流。但见到柳廷煜后,他才知道,原来真正风华如此的人,其实不需要任何装饰。
无需白衣胜雪,无需扇折如桂,无需翡翠扇坠和金黄流苏,更不必寻山水楼台来陪衬,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副画、一首诗、一曲词,和一段怎么也忘不掉的回忆。
洛枫聿见柳廷煜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头发用墨绿色长带束起,一身纯白衣衫罩着绿色薄纱,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笑意。
当时他说,就为你我二人之名的末字音同,我与你二哥结拜时就成了弟弟,天知道我还大他两月有余呢。
当时洛枫聿仰头望着他,有什么东西在胸口中生了根。
他陪他念书,帮他做功课,给他讲江湖上流传的故事。
他们一起去剑池,当时寻来的剑,至今仍未拿到铁铺去打磨,甚至未曾出过鞘。
洛枫聿两手攥得紧紧的,微微低着头,只觉得身上一阵冷过一阵。
“三少爷……”温伯试探地唤了声,察觉从方才开始,洛枫聿就沉默地有些不对劲,到底为什么,他心里也没了底。
走过来的二少夫人没说什么,也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漠然地望着洛枫聿,好像在等什么。她身后的两名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一个吐息越来越重,一个几次想上前又退回去。
洛枫聿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记得他抬头时,那名女子仍在。
那名带着他柳哥哥人头作嫁妆进了他洛家大门还成了二少夫人的女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洛枫聿忽然就笑了。
十几岁孩子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天真可爱,纯然无辜。
他唤道:“二嫂。”
他叫的太自然太亲切,周围几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说:“二嫂,你真漂亮,我哥一定喜欢的不得了吧?不然,他怎么不出来迎我呢?”
“……夫君昨夜喝多了,现在还睡着,他不知弟弟今日回来,否则怎么也要起来看你一眼的。”谢晓棠神色很快恢复如常,还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淡淡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那我先去看爹娘了。二嫂,回头再聊。”
洛枫聿摆摆手,谢晓棠微微欠身点头致意。
洛枫聿笑呵呵地从谢晓棠身边走过去,无视她身旁的几名女子。
温伯连忙向谢晓棠行了个礼,也跟了上去。裴芷弈一直在旁打量谢晓棠,此时洛枫聿离开,二人目光对视,只让四周氛围更冷。裴芷弈随温伯离开,与谢晓棠最终也未说什么。
谢晓棠看着三人走远的背影,深深地吐了口气,眉间紧锁,似是还在想些什么。
洛枫聿一路走的轻飘飘,无暇去想自己到底是绷紧了神经还是放松了身心。
走到后堂,正碰到急忙赶出来的洛老爷,洛老爷见了洛枫聿,带着颤声连唤了几声“聿儿我儿”,就差没有老泪纵横,说话间带洛枫聿进了屋子,屋中洛夫人端坐于前,她先将手中茶碗缓缓放到案几上,才抬头去看洛枫聿。
一别不过数日,洛枫聿却觉得,自己今世的娘亲已老去数载。
洛枫聿看了看洛老爷看了看洛夫人,用问“晚饭吃什么”的声线和语气问:“爹,娘,二嫂真的带着柳哥哥的人头当聘礼,嫁到咱们家的?”
洛老爷一愣,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洛夫人脸色微变,握紧了手,只答:“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说跑出去就跑出去,兄弟两个一个比一个不像话!”
洛枫聿歪了歪头,像没听见洛夫人的话,仍是问:“娘,以后,你要让她当家?”
“混账!”洛夫人猛地拍桌而起,茶碗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洛枫聿无动于衷,睁大了眼睛看着洛夫人,静静地等下文,像是只在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的答案。
随后而来的温伯大气都不敢出,偷偷瞄了眼眉头紧锁的洛夫人,连忙又低下头,想走,又不想动。
被冷落已久的裴芷弈自进门后目光始终跟着洛枫聿,既不说话,也没动作。
气氛一时僵持。
半晌,洛老爷咳了两声,抱起洛枫聿,自顾自地说:“这么多天,担心死我了,你怎么就一个人跑出去了?也不怕碰到人口贩子……”
洛枫聿眨了眨眼,晶亮的眸光忽然黯淡下去,他低了头,垂着眉眼,双手扶着洛老爷的肩,一声不吭地把头窝进老爹的怀里。
洛枫聿生来就不爱与人亲近,更别提这些孩子气的动作。洛老爷一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抚着自家小儿子的背连声安慰。
当天,洛枫聿再没说一句话。
推说累了,午饭晚饭都没出去吃,花大妈把饭菜送到他房里,看他没怎么吃,又回厨房蒸了锅馒头和包子给他送去。
据说有裴芷弈在,早上那会儿已经丢够了人,母亲也不好意思再气势汹汹地进门宣布家法,洛枫聿落了个清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等到眼前渐渐模糊,怎么也睁不开了,就干脆睡过去。
洛枫聿做了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诞生在这个时空里。
一个同学跟他开玩笑说:李息,你去银行找工作吧!那儿肯定适合你!
另一个同学说:我要是银行招聘的我才不要他!利息,都是给别人的!
那个同学大笑:说你见识短你不信!你没听过什么叫贷款利息吗?那可是银行的经济来源啊!
于是一旁的班花笑的花枝乱颤,问:李息,你说你是存钱的那个还是贷款的那个呢?
转眼要毕业了,哥哥坐飞机回家探亲,问他,要不要跟我往南走,去那边闯闯?
妈妈瞪了哥哥一眼,说,大的走了,还要把小的也拐跑,真没良心!
忽然画面一转,他已经到了飞机上。
哥哥说:看刚才妈哭的那样,咱们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哥哥说:傻啊你,逢年过节你不回家?告诉你,中秋其实不远了,接着还有十一,然后可能会长点,元旦只放一天回不去,那就等春节……
说着说着,周围突然起了火,他下意识的挡火,再睁眼时,是灰暗的棚顶。
四周静的让人害怕。
洛枫聿喘着粗气,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全身都是湿透了。
心里有一块大石,死死的压着,透不过气来。
迷茫无措地望着四周,洛枫聿有一种物人皆非,恍惚混乱的感觉。
记忆里的很多事情都模糊了,甚至开始怀疑,那曾经深刻的记忆,是否真的存在过。
可是忽然,一切又那么清晰。
洛枫聿抓着头,紧闭着眼,靠着膝盖,死命的咬着嘴唇,咬出了血。
半晌,他忽然抬头,翻身下床,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洛夫人带着自己亲自蒸的甜糕去看洛枫聿,先让花大妈往门缝里看了看又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洛夫人叹口气,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出神地望着小儿子的房门。
她一直不明白这个孩子在想什么。
从他出生以来十多年,她从来都没弄清楚过。
或者说,她没想去弄清楚过。
她知道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她认为这点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个孩子不用继承家业,不必飞黄腾达,不需要像她和她丈夫或者她的长子洛枫桥一样,学会勾心斗角,算尽机关。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她希望他活得好,希望他活得轻松、洒脱。
所以她不关心他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想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她觉得她错了。
她怎么也忘不了,就在前一天的这个时候,洛枫聿盯着她的眼神。
悲伤、无奈、挣扎、绝望,逼近疯狂。
这是她的那个一直放纵在温室里成长的孩子吗?
那个孩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他不该知道的情感?
洛夫人按着额头,思绪越加纷乱。
一切变故发生在谢家堡大小姐的红轿子停在洛府小门外的时候,轿夫吵吵嚷嚷喊出了本不打算出门迎接的洛枫桥,一身大红的新娘子未过门便自行下轿,递出手中红色精致的盒子,温伯接了过去,递到洛枫桥的手中。
洛枫桥脸色突变,连退数步,忽而怒发其掌,直逼新娘,到近处,却只掀了她的盖头。
那是个美丽的女子。
就如同那盒子一样,精致而美丽的女子。
掌势劈去时,她没躲。
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盖头被粗暴的抓下去,她也没动。
安静并且镇静的站在那里。
洛夫人清楚的记得那时洛枫桥的表情。
震惊、愤怒、怒不可遏,但他又都忍了下来,手掌攥的发白,咬牙切齿,也还是忍了下来。
她后来才知道,那盒子里,是洛枫桥的好友,画叶楼少主,柳廷煜的人头。
她昨天才知道,原来柳廷煜不止是洛枫桥的好友。
洛夫人看看桌上的食盒,想,是不是该去拜拜佛了?
花大妈来了几次,见洛夫人仍是坐着,也没去吃早饭,心里有些不忍,就去洛枫聿的房门前,轻声唤洛枫聿的名字。
唤了半天没反应,花大妈的声音不觉间越来越响。
洛夫人等了会儿,渐渐皱了眉,自己走了过去,叫了几声“聿儿”,见仍没反应,心下越加着急。
闻声赶来的几名仆从连忙撞门,门开了,里面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床褥冰凉,柜子里少了几件衣服,桌上放了一张信笺。
信笺上说:我去买京城的糖葫芦。
洛夫人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花大妈扶她坐在椅子上,她撑着额头,吩咐人去府中各处找儿子,又让人去通知洛老爷。
洛夫人拿着那张信笺发呆,花大妈说尽了能想到的安慰她的话。
末了,洛夫人却是苦笑,只道:“他其实不吃那东西的。”
洛枫聿自然不是去买糖葫芦。
首先要卖糖葫芦不用去京城,未央城就是中原最繁华的城市,京城有的糖葫芦它都有,京城没有的它也有。
其次根本没到过京城的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京城有没有卖他所谓的糖葫芦,虽然没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最后是,他不爱吃那个东西,不爱吃的东西,买它做什么?
所以,说要去京城买糖葫芦,纯粹是惯性使然。
十多年来,只要他没事想出家门时,找到的第一个理由,永远是“上街买糖葫芦”,百试百灵。
于是很想装酷不告而别又实在不忍家人担心的某人决定,这次就“上京买糖葫芦”了。
三更半夜,趁着月色,他收拾两件不太常穿的衣服,一薄一厚,又包起了花大妈白天给他蒸的馒头,再加一些零碎的东西,最后到后院狗洞,掏出他多年的积蓄,一切打点妥当,就趁着夜黑无风——溜了。
洛枫聿悄悄推开大门离开,四周一片雾茫茫的黑,他站在自家大门外,有些茫然。
身体轻飘飘的,大脑也好像悬浮在空中,不知是睡眠不足引起的不良反应,还是今世魂魄又要出窍,洛枫聿向着看不见的夜里,从迈出的第一步起,就再没回头。
篇外 邻家小胖
洛夫人对小儿子的定位是温室里的名贵草,只要还没超过她的底线,就随他爱做什么做什么。
洛老爷对小儿子的期望要高一点,他不止希望小儿子是温室里的名贵草,还得是棵正常点的名贵草。
何谓正常?
男孩子嘛,除了今天掏掏鸟蛋,明天捅捅蜂窝( °◇ °),后天打碎花瓶之类,还有很重要的是,要和小朋友们打成一片!!
可他这个儿子,既不掏鸟蛋也不捅蜂窝更没打碎过花瓶甚至饭碗,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跟小朋友们一块玩儿!!
为此,洛老爷很忧心。
当爹的一忧心就写到脸上,每次都看的小枫聿发毛。
抱持着一种特殊的高高在上的感觉,洛枫聿自小就从生理和心理上拒绝和同龄人玩耍,用他自己的想法来表示是——他讨厌哄孩子。
没错,特别讨厌那种娇贵任性无理取闹阴晴不定的蛮横小孩。
究其根本原因还在上辈子,这里就不多加赘述了,总之结论就是——他讨厌哄孩子。
但比起讨厌哄孩子,他更受不了老爹殷切的目光。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晴,在老爹盼望期待的眼神中,他带着来串门的邻居老财主的儿子朝着房后小花园,走上不归路(囧)。
第一天
园子里,小枫聿一边拉扯着画着燕子的风筝纸,问那个肥的看不见眼睛的小胖:“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胖一句话喘三口气,答:“我,我叫,叫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