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向来开门见山，直言问道：“请问你是苏行简吗？”

片刻，男子才缓缓答道：“在下正是。请问阁下？”

“在下胡雪牙，听见你的琴声很美，特地过来拜访。”

苏行简突然目光一摒，谦虚道：“胡公子过奖了。胡乱弹奏，不成曲谱，让阁下见笑了。如蒙公子不弃，可否留下同用晚膳，共论琴瑟之理。”

狐狸一听，喜上眉梢，今晚看来不会无聊了。于是当即应承，并吩咐小邓子去准备酒菜，说着自来熟地坐了下来……

狐狸和苏行简相谈甚好。虽然狐狸对音律并无太多见地，不过两人很快就转开了话题……

“苏公子，请问你想出去吗？”

苏行简苦笑道：“凉国已破，我纵使出得宫墙，又去何处？”

“可是，一个人在这离宫里，不觉得寂寞吗？”

“有琴为伴，寂寞也就减轻了。倒是胡公子为何也来到此处？”

“唉，说来话长，我想出宫，李烨他不许。可能我惹到他了，一生气就把我发配到这里来了。”

苏行简笑起来：“圣上并非真的生你的气了，否则你该去冷宫，而不是离宫。”

狐狸大叹：“这里跟冷宫有啥区别？还不是无人过问，自生自灭罢了。”

苏行简淡淡回道：“我对圣上很了解，如我没有猜错，他晚上就会送信件和物品来慰问你。”

狐狸一听撇了撇嘴：“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倒是你，到底怎么落到这般境地了？其实要我说，你们凉国把你送来当质子，也就是对你没什么感情的，所以凉国破了你不用太难过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这么苛刻自己，还不是苦了自个儿。”

苏行简可能没有想到狐狸竟然这么快言快语，有一瞬间的发呆，而后回神轻声说道：“我倒不仅仅是因为山河破碎而愤恼成痴，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可以说吗？”狐狸一听来了精神，狐本好奇。

“……我母亲本是罪人之后，充作伺婢没入宫中，有幸承恩，才产下鄙人。因我母子二人本身地位低下，又无外戚支持，所以向来备受排挤。后来需送质子换取凉国暂时安稳，我自然成了不二人选。初到此地，我年仅十三……不曾想此地男风颇盛，我没过多久，就被迫受到众多王公贵胄侮辱。当时真想一死了之，最终投水未遂……因为当今天子恰好路过，竟然下水救了我……”苏行简顿住，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那时陛下自然还不是皇帝，甚至还不是太子。他当时年纪也不过十五，身为先皇第五子，封为成王。我那时还小，早不能忍受背井离乡之苦，对于救命恩人自然不设防，心中凄苦委屈一并向其倾述。成王听毕对我言道：‘你可以去接近太子，只要你得到太子荫蔽，其他人断然不敢再染指于你。’虽然此法亦不磊落，但比起受多人侮辱……我情愿只伺奉一人……”苏行简说到此处，似难以启口，脸红耳赤，竟难继续。

狐狸倒不觉有何不妥，大咧咧道：“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是我在这种处境里，肯定也这样做了。”

见狐狸竟然赞同，苏行简方继续下去：“……是的，寄人篱下，无奈之举……而我怕太子并不接受我，因此不敢妄动。但是成王对我保证说，太子本好分桃断袖，只碍于太子身份，故而平日处事谨慎，仅在宫内豢养了一二清秀小厮。他又言我具有出众人容貌，若直接向太子禀明原委，寻求太子帮助，太子一来可救我脱离苦海，二来可抱得美人归，又怎会不成人之美？”

“李烨自己不是也好男色吗？他难道对你一点想法都没有？”狐狸被苏行简的故事勾起了兴趣，但是又觉得李烨这个色鬼怎么会对苏行简这个人见犹怜的美男子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实在奇怪。

苏行简笑道：“当今陛下身为成王时，年纪虽轻，却异常严谨，从不登娈童之榻，不入季女之室。”

狐狸啧啧道：“感情现在当皇帝了，算是猛虎开闸，露出真的来了……那，后来呢？”

苏行简沉默片刻继续道：“自从攀上太子这根高枝，确实无人再敢打我主意。只是人们对我的冷漠和鄙夷似乎更甚，唯有成王对我依旧以礼相待，让我心生感动。而每思及成王的救命之恩，则恨自身无以为报……当时，先帝诸子在太子之位的争夺淘汰中，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也就剩下太子与成王，二人自然素来不和。后来有人去先帝处暗告太子一状，说太子胁狎邻国质子，秽乱东宫风气，失尽太子威仪，有辱天朝社稷。先帝不喜，欲有废意。太子认为此事定是成王欲夺其位而为之，心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成王感受风雨欲来之势，故而拜托我为其美言脱冤，但是太子又怎会听一男宠之言？我因他日曾受惠于成王，本来日日思报，故而自此开始留心太子动向，生怕他真的做出对成王不利之事。一日，我暗中得知太子欲邀成王出游狩猎，实欲暗设弓箭手以灭之而绝后患。我心中惊怕，赶紧告知成王，叫他不要前往。可是，出游当日，他竟然如期赴约……”苏行简讲到此处，缓缓停住，似心有千思，无从言说。

“那后来呢？他怎么明知道还来送死？”狐狸忍不住开始催促。

苏行简突然有泪从脸庞划过，轻声道：“我看到成王前来赴约，暗知此事有变，故而阻止太子出游，可是太子除敌心切，不听我言，执意与成王同行狩猎……结果果然不出所料，太子就此一去不还，成王提前一天埋伏杀手于狩猎隘口，只待太子的弓箭手一到就先除之，而后再与太子同行，请君入瓮，守株待兔……至此，先皇的嫡子只剩下成王一人……”

狐狸看着苏行简的两行清泪，不敢多问，只轻轻问道：“你……是为太子而哭吗？”

苏行简见自己失态 ，连忙抹去泪水道：“太子待我不薄，而我却亲手将他推进了鬼门关，奈何不愧？然而我哭，并不是因为太子，而是因为凉国之破。”

“……你父王对你如此薄情……你又何必哭呢？”狐狸以动物的思维显然不解。

“成王封为太子之后，先皇马上命他亲征凉国，大概是因为朝中有人诟病他弑兄之罪，先皇想让他竖立威信，以堵他人之口。而他也不负皇命，凯旋而归，而我的凉国，从此并入天朝版图，变成凉州……而胡公子，你肯定猜不到这次出师之名——竟然是凉国质子狐媚惑上，秽乱东宫，导致手足相残，太子早夭！哈哈哈，最后，我竟然成了先皇那个老狐狸出师的名头，你能想到吗？那个老狐狸为了等灭掉凉国的机会，估计等得早就不耐烦了，一想到我的父王还整日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讨好那个老狐狸，最后还是被别人随随便便就找了个借口灭掉了。我每思及此，就忍不住想狂笑。哈哈哈，就我这么一个不祥之人，害得自己国破家亡之人，竟然成了凉国苏氏最后一根遗脉……你不觉得很讽刺吗？”苏行简情绪激动起来，泪流满面，时而大笑，时而悲愤，几乎无法自已。狐狸赶紧扶住他道：“苏公子不要激动……”其它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苏行简平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柔声说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太久没有和别人好好谈心了，所以一时之间，竟然管不住话匣子……”

狐狸连忙说：“雪牙了解。苏公子若想聊天，随时可到我居住的风荷苑找我，我随时欢迎。”

苏行简笑道：“呵呵，胡公子如此体贴，也怪不得陛下对你如此看重。其实，陛下还真是个不错的有情人，你应该好好珍惜的。”

“苏公子为何总是说李烨好呢？他虽然救过你，但是……他也害你如此痛苦……”

苏行简看着狐狸的眼睛，缓缓开口说道：“陛下继承帝位之后，对我表达了隐藏多年的爱慕之情，而且不再忌讳他人言语，光明正大对我宠爱有加。虽然他殷勤备至，刻意讨好，但是，我与他有灭门只恨，破国之仇，我又如何能对他言笑？久而久之，陛下也明了我的心思，我现在要的，不是他的补偿与宠爱，而是远离尘嚣的宁静……于是，我来到了离宫，日日与琴为伴……”苏行简说毕咬住下唇，似在隐忍心中悲恸。末了又道：“要是他和我都不是皇子，说不定我们可能真的是另外一番光景。就这一点来说，我好羡慕你，雪牙。而陛下他，其实也是如此可怜……”

“他有什么可怜的？！他什么都不缺……”狐狸其实已经料到苏行简要说什么，但是还是假装懵懂。

苏行简再次笑道：“他曾经爱过我，可是我注定不能爱上他；后来他爱上了胡墨儿，可是胡墨儿差点害死了他；如今，他又爱上你，可是你却不爱他……”

狐狸低头不语，苏行简继续道：“……不知道，陛下的爱，何时才能得到一个知心人的回应……可惜，又给了你这个不解风情的乖僻家伙，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感动你，你觉得，他的付出竟然一直都无回报，他不可怜吗？”

22.天上人间

……狐狸和苏行简很晚才散，回到住处，果然见李烨命人送来各色精美食物与有趣玩意儿。另外还有书信一封：“剖心伺君情，断无入幕意。待到花开恣，不怨东风迟。”

狐狸看完直接问小邓子：“什么意思？”

小邓子赶紧趁机显摆：“皇上他意思是说，会尊重你的意愿，等到你真心接纳他的时候再来和你春风一度，你想再久都绝不抱怨。”

“要是我一直都想不通呢？”

小邓子失色道：“胡公子，你不会这么铁石心肠吧？”

狐狸笑起来：“和你开玩笑的，不过皇上他怎么突然对我客气起来了？”

小邓子赶紧添油加醋：“可能看出你前段时间太过辛苦，心中怜惜，也就作诗表意了吧。”

狐狸捏住信，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以前是不是很爱苏公子？也时常给苏公子写这样的情诗？”

小邓子一听，知道狐狸竟然吃醋了，当下在心中偷笑，不过口头上还是说：“是爱过，不过后来苏公子精神失常之后，也就慢慢淡了。”

“我怎么觉得苏公子挺正常的？”

小邓子附耳道:“有人说他是装疯……”

“为何装疯?无法面对？”

“或许吧，真正原因不得而知。不过……”小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又附耳道：“我听说，其实是苏公子预谋行刺皇上，皇上才将他送到离宫的。当时在苏公子房中搜出了淬毒的匕首，据说那毒的，真是见血封喉啊……不过只是听说。”

狐狸一惊：“皇上竟然没有处置？！”

小邓子做无奈状：“谁叫皇上是个情种……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狐狸心思烦乱，不禁站起身来，远眺窗外群山，一切皆黑黝黝如墨水一般模糊，子清，你有收到信吗？你有在找我吗？我在你心中到底是否有分量？你再不来找我，我的心究竟该放到何处？……

数日来，狐狸终日与苏行简为伴，倒也不觉难耐。李烨其间来过几次，竟然真的信守承诺，对狐狸秋毫无犯，倒是日赋一诗，从不间断。狐狸想趁机要求李烨直接放自己出宫，不过想了想，估计无望，终究还是没提。

苏行简春衫凉薄，倚窗而立，折扇轻摇，远望凉州，似有思乡之愁……

“苏公子，你再站一会儿，就成望夫崖了……”狐狸难以忍受无声的画面，虽然窗外景好，窗内人美，还是令人憋闷。

苏行简总算转过头来道：“我在想……或许，我真的不能就此老死此处。凉州，终究才是我落叶归根之处。”

狐狸笑道：“你不会想回故乡了吧？要是你走了，我可就寂寞了，你要走也带上我一起走啊！我早想出去了。”

“胡公子，为何……”苏行简迟疑之后继续问道：“陛下对你如此厚爱，你却丝毫不为所动，终日想要离开呢？”

狐狸一愣：“……李烨他对我是不错 ，可是……我也不知道……”

“你已有心上人？”

狐狸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才道：“……算是吧……”

“呵呵，原来如此，给我讲讲是个什么样的人？”苏行简揪住狐狸不放，硬要听狐狸的情史。狐狸本不矜持，也就把和莫子清的事情统统倒了出来……

“……就这样，我在宫里放了纸船，可是子清他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消息，也不知收到信没有，或者……他懒得找我了……”狐狸讲毕，心情已经沮丧。

“这么说，其实胡公子对子清道长还是单恋？”

“……或许是吧……我也不清楚到底算什么……”

“其实，恕我直言……”苏行简“啪”地收起折扇道：“你和子清道长之间，估计最后还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狐狸一听几乎绝望：“你也认为我和子清肯定没有希望吗？！”

“没有希望！因为，我就是前车之鉴……”

“什么意思？”

苏行简复又打开折扇道：“今日之子清，昨日之成王，何其相似？你可比较过？”见狐狸不答，苏行简继续道来：“当年初到此地，众人皆对我冷漠鄙夷，甚至强行折辱，处境可谓炼狱之熬！唯有一人对自己礼遇不减，关心备至，最后又及施援手，指点出路。我心中陡然好感平添，而本身正处于豆蔻怀春的年纪，面对一个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英俊王子，心中又如何没有涟漪？不过……”苏行简稍停，眼有悲凉，但是很快又道：“当年的成王年少有为，胸怀天下，自然无暇情爱柔肠，更不会因臣国质子之情断送大志……我最终只能埋藏心中爱慕，任其荒芜……直至太子卒，先帝崩，成王即位，这份情爱才得见天日，可惜已人是情非，今非昔比……最终我们成今日之态……”苏行简言毕，看狐狸似乎已经呆住，知道自己的类比已经有了成效，立即又追加道：“我听你言，直觉子清道长仗义爽朗，为人正直。此番性格必定最是可爱，亦最不可爱，因为‘纲常千古，节义千秋’想必是其信奉之真谛，若想推翻，谈何容易？！要他放弃潜移默化的传统礼教和‘得道’之大志与你长相厮守，估计难于上青天，最后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