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等温了才拿进来的,再要等下去就凉了。"
这声音,不是红绋的柔和,不是红绋的细腻。
风檐琉,也只有他,能够这般说话,凡事考虑周全,就连不看他只听他说话时,都能猜出他此刻的表情,微微带笑,还有几分宠溺。
我看他,只见他一身蓝衣,虽然整顿了一日,却依然难掩数月来的舟车劳顿。多半是日日吃斋的原因,他看上去清减了许多。
"你来了?"其实也没有太惊讶。方才见了纸条时也太惊讶。我猜到他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差的只是具体时日罢了。
风檐琉笑著点头,他把泛著热息却不烫口的长寿面推到我面前,浅浅的说了一句:"曦照,生辰快乐。"
我不语,埋头吃面。
入眼的尽是白白的面条跟清飘飘的汤水......如今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反复不定很讨厌的人呢。昔日他不出现的时候,我一边努力遗忘他,一边继续想他;一边决定恨他,一边暗自爱他;一边提醒自己不要再遇见他,一边偷偷祈祷他会出现在我面前。每一个想法都是我的,却每一个都是矛盾的。
即便是今日,也如此。
一面想著他,想著我与他的种种可能;一面......却在见了风檐琉之後,想到了那个如今身在青楼的信庭。我该如何呢?
阿景和阿兄都说对了一些话,但也都说错了一些话。他们说昨日可以用今日来弥补,他们也说只要我与他还有感情便可以走下去,可是......阿景他们都忘了,我一见到风檐琉,就会想起过去。除非天下有什麽忘忧药,否则那一段,我恐怕会记一辈子!
阿景和阿兄都说对了一些话,但也都说错了一些话。他们说昨日可以用今日来弥补,他们也说只要我与他还有感情便可以走下去,可是......阿景他们都忘了,我一见到风檐琉,就会想起过去。除非天下有什麽忘忧药,否则那一段,我恐怕会记一辈子!
在一起又如何?我真能控制自己不说伤人的话?又真能确定不被他伤?
说到底,我就是害怕!我就是胆怯。只当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一骨碌把面吞下,许我来年平安好运。
"味道有些不同。"我说道,印象中似乎不是这般味道。风檐琉做的面不好吃,可以说是清汤光面连小葱都没几点更不用说调味的香料。
可这回的长寿面虽然也没什麽辅菜,但面条的口感十足,汤料也很是鲜美,与我从前吃过的都有些不同。
他坐到我面前,见我把汤都喝个精光,风檐琉便笑了:"嗯,我用玉米提油入味,佐以十种时令鲜蔬熬汤。至於面条,不过就是放了碱水而已。"
他说的轻巧,光是玉米提油这一步就需要许多耐心,更不说後面的那些工序。我疑惑问道:"你学厨艺?"
他点头,道:"在庙里成天念经也没趣,但凉掖寺的斋菜却好吃极,所以我就学了如何做。早知道斋菜也可以那麽好吃,我早就......"他把接下来的话隐起,半抬头的看我,似乎是想从我这里找到什麽答案。
我笑,其中多半还是无奈。无论他有多期待,或者说他这次赌了几分,我都尚且没有寻到我的答案:"风檐琉,你不必做那麽多的。"做了未必会有结果,而你风檐琉,从来不做没结果的事。
他的神色一黯,旋即便被轻盈的笑声遮掩了。"你慢慢看书,我先出去了。曦照,生辰里可还有什麽愿望我可以帮忙实现的?"
我以为他会翻脸,方才,我真的如此以为。可出口的话又怎麽收得回来呢?
"什麽都可以?"
他顿了半晌,信誓旦旦的说:"只要不让我离开......什麽都行。"
我一愣,还真没料到他会这麽说。
"算了,没什麽想要的。"天上的星星?我要了他也得不来;其他的,我还真没什麽想要的。
年数慢慢增长,因此也越来越知道什麽东西求了可以得到,什麽东西求了却也得不到。
正如......我合眸,晃头把那一幕即将浮上心头的过去甩开。
我和风檐琉......最大的劫想来就是过去了吧。抛不掉甩不开,谁背著都累,却又不能脱下。
"曦照,"他又道,一双星眸看著我,"也罢,今日是你生辰,我们不吵架,好麽?"
我知道此时我只应点头,而不是如我出口的这般:"为何?"
"为何?"风檐琉沈默,过了很久才发出声响来。他低头再抬头,入眼的已是淡淡笑意,"生辰不该是快快活活的麽。"
他笑著站起离开,而我无言。
其实我很傻,我也知道。如若风檐琉满口的甜言蜜语我反而不会相信,但这般平淡无华的话语却能让我思味许久。
风檐琉住了下来,这一次他又要住多久我也不清楚。
早晨醒来时,他会在我的门边等我,然後问我要吃些什麽。片刻之後,我就可吃到他做的斋菜。我不爱素食,却不排斥美味佳肴。
然後我一人上街走走,再绕回来看帐看翔云客栈的生意。一日就这麽过去,夜里风檐琉还会过来一次,看看我屋里的可还缺什麽,替我点了助眠香,然後道一声安好,出去。
他变了,这是我唯一的感受。从前他在我身边,我都能看出他做的事里,有些什麽是他刻意要我看到的,是他刻意要我知道的,然後我的看到和知道就会变成他要的目的。
而这一次,一日可能只见上两面,我却真的不懂他了。
用完早膳,我走到院落里透透气,便见风檐琉站在那里,朝我淡淡的笑。我点点头,算是问安。每日都这样,真好似毗邻而居的人,但除此之外,却什麽都没了。
云曦照,这真的是你想要的麽?
我敛眉,耳边却传来别人唤我的名。
"曦照,给你带好料来了。"萧景从厅堂走来,手里提著油纸包裹。
我凑上前去,嗅著空气中淡淡的香味──人参果,味苦而醇香,佐以荷叶粉末煮上半个时辰,便是茶中佳品。"我不客气了。你有哪里蹭来的?"
他把纸包递给我,对风檐琉点点头,又道:"玄州节度使回京受命带来的,我跟他私交不错,连我皇兄都没份噢。"
这麽高档?"进我屋里去吧。"我迫不及待想品尝这茶的味道,却忍不住若有所思的睨了风檐琉一眼。
他还是云淡风轻的笑,笑著看我,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听红绋说,风檐琉这几日把你伺候的很好?"萧景嘻嘻笑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问道。
我推他进门,挑了挑眉头:"不过就准备早膳罢了。"
"哦,他居然也会厨艺?"萧景似乎有些惊讶,望向门外眸光流动,"曦照,事实上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的。"
我不开口,等他静静的往下说。
"其实,醉花楼是我一位表兄开的,我让他打听了一下信庭的事儿。你要听麽?"他犹豫道,还是先问我才决定说与否。
我......"说吧。"
"当年信庭是看中了你和风檐琉的脾性,耍手段让你们分开的。他要离开窑楼,风檐琉便是他眼下最好的跳板。而你跟他毕竟不同,一个在风尘里翻滚长大的人远要比你懂得人性。风檐琉最初只是想给你找个小厮照料而已......"萧景一边说,一边又注意我的脸色。
我浅浅叹息,曾经想过当年的事或许未必是我所看到的那般,可是......"风檐琉的确让信庭入门了。"
萧景笑,伸手转了转面前的紫砂壶。道:"曦照,你把天底下的人都想的太简单。我确实不知当年风檐琉对信庭有何感情,可在我来看,你和风檐琉之间确实有太多的空洞。你出身世家,有良好教养,所以风檐琉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你,但曦照,人都是会嫉妒的,而嫉妒是最丑的毒药。"
阿景这句话,我不得不附和。当年的我太爱他,所以当我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确实是真的之後,我做了太多连我自己都要唾弃的事。
"是吧?连你自己都无法接受,风檐琉又如何接受呢。曦照,我没法分辨信庭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想,没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信庭说过,风檐琉没有爱上他,这是让他输了的最大理由。而风檐琉的错,多半是那时的他还没彻底爱上你吧。"
我合上眼,一字一句的吐出:"他那时真的是被我赶鸭子上架麽?阿景,我不懂,如若不是那麽爱我......"
"你为他做的太多,多到让他心疼你、让他迷惑、让他感动、让他慢慢爱上你。但他不清楚他究竟爱你有多少。"萧景低头,看著自己摊开的双手,"所以信庭让他在这一刻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所以......我们谁都没错。"我苦笑,"要往上爬的信庭没有错,摇摆不定的风檐琉没有错,爱上他的我也没有错。"
他伸手,然後抓一把空气,旋即也笑开来:"是啊,曦照,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今日的你已绝对不是过去的你。即便再多一千个信庭,你也不会再被挑拨了。"
"是吗?我和他都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们了。"
我笑,匀了匀茶壶沏一杯水,缓缓放入口中轻啜几口。三年......原来真的很漫长了。
萧景离开时,我不意外的在自己屋外又见到风檐琉。我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却几乎可以肯定他把我和阿景的话听了七八分。
萧景离开时,我不意外的在自己屋外又见到风檐琉。我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却几乎可以肯定他把我和阿景的话听了七八分。
"你为何不解释?"我问。
风檐琉靠在廊柱上凝著我:"曦照,不论过程如何,结局都是你走了......而我错了。如若解释可以让时间倒回去我再犯这个错误,那麽千遍万遍我都愿意,可惜,不可能啊。"
如此,解释又有何用──这是他的意思。
我眯眼看向远处的那片碧蓝天空,不禁感叹,这才是风檐琉吧。
那些年来,我只顾著追逐他,却也没有真正的用心去了解他。而我之於他,多半也如他之於我一样。
"可你不解释,我永远都不会懂。"我如是说,我是个很固执的人,只认定自己所知晓的事实。
"你会信麽?我曾跟你说过我寻信庭只是为你找个贴心的小厮,你不信;我曾跟你说过我没吻他,你也不信。曦照,你信的只有你双眼见到的,如此,我解释有何用?曦照,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头一回见到信庭时,你说这孩子也挺可怜的。"风檐琉没看我,他将视线定格在远处的风景上,然後笑笑离开。
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过去。是的,曾有这样一个过去,我只是脱口而出的感慨,可他却记住了,而我也误会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呛住了。从来我都把过去一切推在他一人身上,却发现......我的不信也伤他至深。他是个不爱解释的人,这我知道;可我却偏偏要一个答案,甚至认定了他说的都是假话。
如今回顾这段感情,不由感叹当初的我幼稚的可以。我追逐他,只为了认定的一见锺情,甚至不去考虑可能的後果。风檐琉未必会爱我啊,他的爱情是被我追出来的,其中几分真情几分怜悯,谁都不知。就连风檐琉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吧。
原来,插足我与他之间的,竟不是信庭。而是本就淡薄的感情。那一头热的情分究竟能维持多久,谁又知道呢?
也或许,没有信庭,当年我不离开,我未必会懂得一个人独立的活,他也未必会真正的爱我。今日我与他可能也因为其他种种成了陌路,甚至两看两相厌,甚至这一辈子都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般结果,我从没想过。
今日呢?还会如此麽?
我眯起眼睛,看著那道背影。忽然想起了今日的云曦照已经可以活在没有风檐琉的天空之下,忽然想起了今日的风檐琉已经可以学著体谅学著坦然学著在我与阿景说话时不在露出那种自哀的眼神。
这三年......许是值得的!
风檐琉,我们真的都变了......
那之後的第三日夜里,风檐琉敲开我的门。
我见他手里拿著一堆东西,小心翼翼的被锦布包好。
"这些是我从寺庙求来的,你先收下。"他伸手递来,而我小心接过,"曦照,可以陪我看看月色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