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临时建设的行宫之后,所有负责皇帝这次出行的官员和下属们都白着脸色跪下高呼臣等无能,望皇上恕罪云云,龙令懒得跟他们计较,只下了旨意,限他们一个月之内将刺客捉拿归案,否则新帐旧帐一起算。
赶走其他的人,龙令独自在行宫中走来走去。他的胸中翻搅着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身躯激动得在微微颤抖。
龙延成……那一定就是龙延成!
他终于找到他了!他先前的担忧是多余的,当初救走他的应该不会是他的仇家,而是他的友人!他早已安全地到达自己的地方,不会再有危险。
可是……他又为何“亲自”来暗杀他?他的身体如此虚弱,又是如何有这等武功的?短短的五年,这么一点时间就能让人成为武林高手?那他刻苦修习了十几年才拥有的这种程度的武艺不就成了笑话么?
可是那双眼睛……他应该不会看错的,他怎么可能认错?那么熟悉的那双眼睛,只是瞬间的一瞥也不会弄错的!
可惜,龙令的确是弄错了。
那个人并不是龙延成。
此时的龙延成正在鄂州的一处别院里悠闲地修剪花枝,忽然从墙外跳入了两个人来,一个人捂着胸部,另一个人扶着他。扶着同伴的那个人赫然有着和龙延成一模一样的眉眼,若是遮住脸庞,只是露出眼睛的话,无论是多么熟悉的人恐怕也会弄错。
两人走到龙延成面前,一言不发地单膝跪下。
“回来了?”龙延成将剪刀轻轻地放下,面对二人,“嗯?不是去了三个人吗?为何只剩下你们两个?”
捂着胸口的那人低声道:“属下无能,他被那皇帝一脚踢入御林军中,我等虽然很想救他,但不敢忘记主人的命令,此次袭击只在试探而不能坏了大局,便只有两人逃出……他怕是已经自杀了。”
龙延成长久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压抑着那两个人,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很久之后,龙延成淡淡开口道:“那你们试探得如何?”
和龙延成眉眼异常相似的那人答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且只交手几招,也看不出师承何派,但遵照主人的命令,由属下与他打了个照面,他果然下手迟疑了许多,属下二人就是靠他这一迟疑方才逃了出来。”
龙延成没有什么反应,面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道:“那他的伤是谁的杰作?皇帝吗?”
捂着胸口的人道:“不,是他的大内侍卫总管,严培。”
“严培……”龙延成沉吟,“竟能伤你,此人实力不可小觑……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两人叩拜,起身离去。
龙延成看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负手站立在那里,低声自语道:“龙令,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这些人过去可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呢,你居然丝毫没有受伤,干得不错。不过……”
其实龙延成自己也很清楚,杀掉龙令对于他来说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既不能夺回皇位,也不能洗清他的屈辱。可是对于过去的回忆无法控制地一遍一遍在他的脑中反复浮现,痛苦得几乎就要窒息的感受让他恨不能就此死去才好。
本来以为离开了就会忘记的,看来那不可能。离开只会让过去的噩梦更清晰,想让这噩梦消失,他只能杀掉他!
可是杀了他真的就能消除那可怕的噩梦吗?龙延成不知道。然而,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龙令……”
“你叫我?”龙令蓦地转身,面对身后的人。
“啊?”他身后的严培露出茫然的表情,“叫您?”
“有人叫我‘龙令’……”
严培霎时面色苍白地跪下,磕头如捣蒜:“绝对不是小的!小的哪敢直呼皇……老爷的名讳!老爷明察!”
到了鄂州以后,龙令不打算去听那些官员的自我吹捧式汇报,便谎称自己身体不适,将官员们统统挡在临时行宫外面,自己换了百姓的衣服和严培扮成一对富家主仆,暗中跑出来体察民情。
当然,在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严培誓死不从,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三思千万不要学前朝的皇帝一样微服私访,那样会出大乱子云云。龙令烦了,一句“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把他给堵了个哑口无言。不过他也做了妥协,严培是江湖出身,会一点易容之术,龙令要私访,就必须易容成别人容貌,否则他在进入行宫之前不知被多少人见过,一出去就必然会被认出来。
此时,脸上戴着一片人皮面具的龙令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怎么看也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富商,完全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为了安全起见,自忖当时应该不会有人记得自己相貌的严培也给自己易了容,却比给龙令的易容简单,只是在脸上加了几道皱纹,加了些花白的头发和短短胡茬,即使如此,整个人也立刻大不一样,现在的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丝毫看不出他原来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现在二人正在街上慢慢地走,一听到龙令的说话,严培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当即跪下,立刻招来了无数异样的目光。
龙令被这些目光刺得浑身不舒服,不耐地挥挥手道:“我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没那么大胆子。快起来快起来!看看你这什么样子!”
严培讪讪地站起来,躬着身体站在龙令身边:“……是,老爷。”
不是严培,那会是谁?谁有这种胆子如此叫他?龙令拼命回想,那声呼唤的记忆却似乎变得模模糊糊,听不出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个人发出的声音。
一定……是幻觉吧……
龙延成觉得心中莫名地烦闷,到书房看书却发现全都是自己看过的,想拿起笔来练习书法,却因无法平静只写了两笔便丢下了。
“来人,去把予牝叫来。”他道。
外面候着的小厮应了一声。
一会儿,罗予牝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老爷,有事?”
“我要去夜间的市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你陪我去。”
龙延成已经不想相信任何人,唯独对罗予牝不同,因为他很明白这个人绝对对他忠心耿耿,这是他多年观察的结果,所以他才会让他成为埋伏在民间暗线的首领。
“可是老爷,”罗予牝本能地挡住他的去路,龙延成的眼睛对他斜了一下,他稍微低下了头,却还是笑道,“您这样不行,皇帝正在鄂州,谁知道外面有没有大内的密探呢?万一被认识您的人看见了怎么办?”
罗予牝明着是叫他老爷,但其实他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一点。龙延成若是对他使出权威的话他的确会唯唯诺诺,不过仍然会坚持己见。
龙延成懒得理他,想从另一边过,罗予牝又挡在另一边,龙延成折回来,罗予牝也同样折回来……如是反复几次之后,龙延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用力敲在罗予牝的肩膀上。
“你别给我在这里挡路。告诉你,我今天一定要出去!我受够了被人关着。你要么陪我一起,要么留着看家,少干涉我!”
罗予牝看得出他心情不好,想了想,苦笑:“那好吧……不过得请老爷稍微委屈一点走在我身后,别让别人看见。现在天黑,说不定没关系。”
龙延成收起扇子,淡淡地哼了一声,绕开罗予牝先走了出去。
说是体察民情,龙令其实是出来散心的,体察民情还在其次。他现在不想面对任何事情,只想轻轻松松地休息一下,不要再想白天时候看见的那双眼睛,在这样下去他会发狂。
鄂州城内百姓的境况还算不错,虽然免不了贫富之差,也不少见街头乞丐、勾栏娼妓,但至少没有他前一次视察的黄河两岸那易子而食的可怕惨剧。
他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街道两边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一些小摊小贩也逐渐将家当摆了出来,吆喝叫卖。
龙令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偏头问身后的严培:“这些人白天出来叫卖不好么?怎地晚上才出来?”
严培躬身笑道:“老爷,这叫做‘晚市’,许多人白天都忙于生意或课业,不能出来,晚上时候才能来这里吃些小吃,买些东西。”
龙令大感兴趣:“哦?真是希奇啊!那朕……我也来试试看好了!”
“皇……老爷!”严培慌忙挡住他,“这里的东西都不干净,况且哪比得上御膳房的食物美味,老爷要吃,回去让他们做就是了,何必……”
“不,我就是要吃个新鲜。”龙令拨拉开他,“你顾好你的职责就是。”
严培为难不已,眼睁睁看着皇帝走到一家街边小摊上准备坐下,慌忙追上去为他将油污的桌椅抹干净。
他们背对着街道,谁也没看到从他们身后擦身而过的龙延成和罗予牝。
龙延成拿起一本书,在昏黄的灯火下翻看。罗予牝站在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挡住他人对他的视线,龙延成的脸完全被埋在了黑暗之中,只要不是有人有心去查看的话,绝对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的。
“这本多少钱?”龙延成将手中的书举起来问道。
那摊主一见是他,笑道:“啊,是刘老爷,今天又有时间出来买书啊?”刘若成是龙延成在民间的匿名,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姓名而召来大内遍布天下的密探注意,“您眼光真好!这是前朝人仿制的王羲之《兰亭序》,虽然不是真本,但经过了百多年,也是很值钱的。”
龙延成有些不耐烦:“到底多少钱?”
“谢谢您,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罗予牝大叫起来,“你吃人呐!我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本!”他在民间的身份是一家大银号的老板,和钱相对的时间长了,本能地便和铜臭味沾染上了姻亲关系。
摊主瞪大了眼睛:“话可不能这么说,罗老板,小的要是去收购一些破烂的书籍,十文钱还能买两打呢!”
“反正都一样!不过看在你这里经常有刘老爷喜欢的书的份上,我给你三钱银子,要不要?”
“罗老板,您这可是让小的蚀本啊!”
“三钱,你给不给?”
“罗老板,小的是在做生意,至少别让小的赔本哪!七钱。”
“三钱五。”
“六钱,不能再低了。”
“三钱七!”
“罗老板……”
龙延成实在不想跟罗予牝再在一起了,将书揣在袖子里转身走开。罗予牝这个人,明明有钱得要命,却就是喜欢讨价还价,这大约是他的兴趣,龙延成刚开始还约束他一点,免得自己跟着一起丢人,后来就懒得管了。
龙令吃饱喝足,起身离开,严培付钱之后匆忙跟上。
“老爷,咱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不着急。”龙令笑,“你看这熙熙攘攘的夜晚景象,正说明我盛世皇朝的繁荣,我在这里看看心里也高兴啊。”
“可是……”要是再不回去的话,行宫那边恐怕就急死了。万一主子一高兴再留到明天早上……行宫的人就得全部吓得上吊去。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再去那边看看……”
龙令手一挥,不小心打到了与他错身而过的人,那人文弱的身躯被他强健的胳膊一扫,打了个趔趄,袖中掉下了一本书来。
龙令低头一抱拳:“这位兄台,对不住,我没看见。”便要去捡拾那书,严培比他还快,已经将书捡起来了。
龙令接过书交还那人,眼睛扫过书名:“《兰亭序》?不是真本吧?这书……”
他的话没说完,当他的视线移到对方的脸上时,声音和表情便都凝固住了。
“不管是否真本,请这位兄台还我。”
清冷的,淡淡的声音,以及平静冷漠的面容,龙令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因为这五年来他都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断描绘那丝毫不见褪色的记忆。
龙延成。
真的,是龙延成。
此时的罗予牝,还在和小摊的老板讨价还价中……
第二章
龙令握着书,忘记松手,也忘记回答,就那么一直盯着龙延成看。
“请这位兄台把书还我。”龙延成又说了一遍。
不过,尽管龙令的心中的情绪如波涛般翻涌,龙延成是不会知道的,他也没有兴趣去知道,因为龙令现在并不是“龙令”,在龙延成看来,他只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而已。
严培在过去还是个普通侍卫的时候曾经见过龙延成几次,因此在见到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他在认出来的瞬间就反射性地想出手,然而眼角瞥过龙令,却发现他那边没有动静,也没有任何要动手的意思,便又忍了回去。
龙令慢慢地举起手中的书,面上露出了一个很难理解的笑容。
“这……是你的?”
他这种口气不像是真的在问人,而更像那些纨绔子弟在调戏良家妇女。严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脊背后面不由自主地窜过一阵恶寒。
龙延成的感觉和严培很相似,他冷冷地吊下了眼梢:“的确是在下的,阁下可否将它还我?”
“当然可以。”龙令笑得很可疑。
他两根手指捏着书松松地递出去,龙延成伸手来接,他的手一松,书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哪。”龙令笑。
他的笑声只是听就让人觉得很讨厌。龙延成若是现在有武功,或者自身不是名满天下的钦犯的话,绝对会一拳赏上去。但他不想在这里惹事,尽管心中有些愤怒,还是自己弯下了身体准备捡起那本书,却没想龙令也同时弯下了身体去捡,且捡书的手正好盖在龙延成的手背上。
龙延成猛然挥开他,反手想给他一个嘴巴,龙令轻松接住,有力的手紧紧地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
龙延成用力往后扯,脸上却还是没有表情:“请阁下自重!”
龙令张狂地笑:“自重?本老爷可不重。倒是你的书,重得本老爷的手指头都快压断了!你说该怎么赔我?”
调戏良家妇女的很多见,调戏美丽少年的也不是没有,不过这种明目张胆调戏一个中年男子的,恐怕还是前无古人。
严培对于皇帝的行径完全不能理解,又不敢干涉,只有干瞪眼睛。周围逐渐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严培在心中叫苦不迭。要是主子只是调戏良家妇女便罢了,可……可那位不是“良家妇女”啊!且不说那位的真正身份,仅仅是当街调戏一个男人(还是中年的),若是被还在京城的太后知道了,皇帝倒是不会有什么,他这个侍卫总管绝对是要被杀头的!
罪名——不能及时劝谏皇帝……
“阁下到底是什么意思?”龙延成不愧是龙延成,即使是这种尴尬的情况,依然冷静得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淡然发问。
“没什么意思,”龙令现在的表情只能称之为淫笑,连严培都开始有些不寒而栗了,“只是,若是你能提出一些本老爷能接受的赔偿条件,本老爷就原谅你……”
说着话,他的手就伸到了龙延成的脸上,龙延成厌恶地挥开他,想抽出被捉住的手,奈何龙令的手就如同铁钳子一般,丝毫也不松懈。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嘻笑的声音,有人边窃笑边指指点点,然而这些对于龙令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依然紧紧地捉住龙延成的腕子,没有放开的意思。
“阁下是不是有毛病!”龙延成终于开始冒火了,他用力挣了挣,却反被龙令拉了个趔趄,“请放尊重些!!”
“本老爷什么都懂,就是不懂什么是尊重。对不对呀?哈哈哈……”最后一句他是问严培的,严培只能挤出一个苦笑,权当附和。
龙延成一脚踢上龙令的腿骨,龙令没有防备,痛得冷汗涔涔而下。
“你!”
他用力拉过龙延成,眼看就要发作,忽听一人高声道:“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爷还真是没有廉耻啊。”
龙令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正挤过人群走近他们。
龙延成看到那人时,明显地松了口气:“予牝。”
来人正是罗予牝。本来这声称呼没什么不对,龙延成平时也是如此叫他,可这时候在龙令耳中听来就变了意味。
那家伙……是谁?!
龙令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自己望向那人的目光充满了绝对敌意的热度,罗予牝更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