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重新响起,关栩衡拿过听筒,随即一怔,对面传来属于燕子青的温和嗓音。
「我以为你不会接听我的电话。」
平时他不会直接接电话,通常是老管家接听后转给他。不过今晚心思浮浮沉沉,似乎有种直觉,有人会给他电话。现在看来,自己的直觉跟以前一样灵敏。
「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掩饰自己的表情,想起平时跟燕子青的互动,关栩衡嘴角露出微笑。方才思虑的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在接到这通电话后。
「我们又吵架了,悦悦。」燕子青靠在医院的病床上,声音透着一丝疲惫,「我为今天的失言道歉。」
其实那些话燕子青在说完后就已经很后悔了,明知道关栩衡不是那样的人,却在冲动下毫不留情地说了那些伤害他的话。在回医院的路上,他一遍遍回想当时关栩衡在听到那番话后瞬间煞白的面孔,每想一遍他就心疼一次。想返回去道歉,却知道那个门槛,自己不可能再被容许踏进去。
「不必道歉。」
因为他从未怪过燕子青,虽然当时气得要死,吵架果然是件很伤神的事。
「我们总吵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燕子青笑了:「其实,我是想跟你说,我喜欢的是拥有关栩衡灵魂的关悦!」
如果透过话筒可以看到对方的话,燕子青会发现关栩衡此刻的表情有多柔和。他当然知道,知道燕子青喜欢的是谁,有关这一点他从来不曾怀疑过。
「我不是关悦。」关栩衡的否定毫无诚意。
「好,你不是,不过反正闲着没事,不如我们聊聊吧?」
似乎怕他挂掉电话,燕子青慌忙纠正。其实关栩衡根本没想挂断,淡淡问:「聊什么?」
「什么都行,反正你平时也很寂寞,没人陪你聊天。」
察觉到关栩衡没生气,燕子青放肆起来,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能想象得出他此刻欠揍的表情,关栩衡哼了一声。燕子青还真没说错,他以前从没尝试过跟人闲聊,与其说这是个性使然,倒不如说是身分束缚了他的人生。
「我今天查了不少有关你的资料,你在画画上很有天分啊。」燕子青在对面自说自话:「不过你对做生意更有天赋,关氏在你接手之前还没做得这么大。」
「燕青,我可以控告你侵犯他人隐私。」
「需要请律师吗?要不要我自荐?」
「我不需要一个实习律师。」
「纠正一下,是曾经的实习律师,别忘了,那天某人在关氏力挽狂澜时,是谁帮他压阵的。」
「过河小卒。」
「可是偏有人喜欢小卒不是吗?」燕子青话语里充满笑意,似乎心情很好,突然压低声音问:「对了大叔,我向你请教一下,如果有人曾经说喜欢你,后来又翻脸不认人,是不是自卑自己年纪太老的缘故?」
关栩衡额头暴起青筋,很想给燕子青来一拳头,如果他在自己面前的话。
不过他还是忍住气,淡淡道:「没人会喜欢一个老头子。」
「但是那个人看上去其实并不老,我第一次见他时还以为他才过不惑。他是那么地出色,不管是长相还是才能,我想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他可能根本不会看我一眼。如果说自卑,那也该是我……」燕子青微笑着说。
今天看了很多有关关栩衡的报导,就像那天他在董事会上看到的一样,关栩衡的每场商业策略都做得十分出色,甚至有人称颂他是神,可以成功预料到商界的任何风云变色。随他打天下绝对没错,前提是永远不要背叛。
关栩衡的手段燕子青早就领教过了,对那些说法他一点儿都不吃惊,这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他从不认为年龄是问题,事实上,关栩衡所拥有的风度是关悦无法比拟的。眼中永远流露着自信的光彩,是属于永不言败的关栩衡,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倾倒。
「男人,当然崇敬比自己能干的男人,不是吗?」隔着话筒,燕子青轻声说。
关栩衡笑了,即使没照镜子,他也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自己笑得有多白痴。很难得被情人这么赞叹,他甚至有种期望,如果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想不想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关悦的?」燕子青问。
肯定的语气,似乎笃定他一定会说想一样,讨厌这种思想被牵着走的感觉,关栩衡哼道:「不想!」
「嘟……」
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让他一楞,燕子青居然挂了电话。
手握着话筒一动也不动,然后关栩衡把它慢慢挂了回去。有些生气对方这么果断地挂电话,犹豫了一下,他立刻回拨电话过去,听到的却是电源切断时的语音留言。
那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关栩衡愤恨地重新挂断电话,话筒在放回机座时,发出重重的响声,显示出主人此刻不悦的心情。
静夜里默默等了许久,在认为电话不会再打来后,关栩衡躺了下来,可是铃声却像是在故意捉弄他,在他躺下的那一刻重新响起。
关栩衡在第一时间把话筒拿到了手里,听到燕子青在那头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手机没电了。」
手机断得真是时候,让关栩衡几乎认为是不是燕子青在故意折腾他。
「你借到手机了?」
「这个时候在医院里怎么可能借到手机?我去跟护士小姐换了零钱,在走廊上打投币电话,你是不是等急了?」话说到最后已溢出笑意,「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又被猜中了,不过刚才自己因为断线而回拨的事打死都不会告诉他,关栩衡淡淡说:「我正在庆幸电话断线,可以睡了。」
「真的很晚了。」燕子青看看走廊上的挂钟,时针已过了零点,「那还是早点睡吧,太晚睡对身体不好。」
熬夜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是禁忌,可是关栩衡不想错过难得的聊天机会,他撒了谎,「我习惯了凌晨才睡。」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燕子青索性靠着墙壁盘腿坐下。已经入秋,走廊的地板有点凉,腿上的伤不小心被碰到,他痛得一皱眉,险些叫出来。
「怎么了?」关栩衡的灵敏听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燕子青不对劲。
「没什么。」
好不容易才找到聊天的机会,他可不想因为一点儿痛轻易放过,不过关栩衡的询问让他很开心。
「你很在意我哦。」
回应过来的是关栩衡的哼声,不承认没关系,反正燕子青已经摸到了他的脾气,自说自话下去,「那接着刚才说的,其实我最早注意到关悦是你们坠楼昏迷的时候,他当时一点呼吸都没有,那是第一次,我清楚感觉到死亡离得那么近。」
「当时我也生命垂危。」关栩衡冷冷道。
已经开始弄不清自己的心态究竟是关栩衡还是关悦,抑或两者都有,总之在听到燕子青这番话时,他有种酸酸的感觉,看来自己被喜欢上还是借了那具躯体的光。
「吃醋的你还真是可爱。」燕子青低低笑了句,却不敢大声说,生怕惹恼关栩衡,「其实当时你还有呼吸,所以我才选择抢救关悦。抱歉,我不知道拖延会让你的躯体陷入昏迷,否则……」
「谢了,我对被一个跟自己儿子同龄的男人亲没兴趣。」心思被看穿,关栩衡有些失措,立刻反驳回去。
「不是亲吻,是人工呼吸!不过,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清香……」
想到救护时的亲密接触,燕子青心中一荡,关栩衡却突然急问:「什么清香?」
「就是关悦唇边的香气,我还奇怪为什么以后他都没再用香水,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某人不喜欢。」话筒对面一阵沉默,搞不清此刻关栩衡的想法,燕子青忙说:「其实没什么啦,这真的不重要。」
「不,对我来说很重要。」
思绪在瞬间起伏跌宕,关栩衡想到了什么,握话筒的手微微发出颤抖,芜子青之后说的话他都没听进去。
「你有在听吗?」
好半天没得到回应,燕子青忍不住问,关栩衡回过神,「有,夜还长,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这么想了解我的过去?」燕子青在对面笑:「虽然都很糗,不过你想听的话,我就说。」
胸腔里传来一阵阵的痛,不重,却细细碎碎地慢慢割裂被病变完全侵蚀的内腑。关栩衡蜷在床上,克制着病痛的叫嚣,静静听着燕子青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仿佛那是医治病痛的良药。
两个寂寞的人,透过细长的电话线连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不舒服?」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异常不稳,像是某种压抑的喘息,燕子青察觉到了,连忙问道。好半天才听关栩衡说:「我没事。」
即使有事,这个固执的家伙也不会承认吧。
燕子青没再追问,而是继续聊那些沉淀已久的往事,对面偶尔还应答几句,渐渐地,应答愈来愈少,呼吸变得沉稳,他知道关栩衡睡着了。
燕子青没在意,依旧缓缓往下说,他听说关栩衡有严重的失眠,如果聊天可以助他入眠,他一点儿都不介意这样一直聊下去。也许,明天他得多换些硬币才行。在把最后一枚硬币投进电话机时,燕子青这样想。
关栩衡睡得并不沉,有些朦胧画面一直在眼前回闪,有人在他身后追赶着,走廊似乎永无尽头,终于他奔到了楼梯口,身后却被人用力推到,他刹不住脚,从楼梯上翻滚了下去。
意识在黑暗闪亮的交替中不断回旋,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神智转了回来,胸腔却是分外地闷涨。气喘发作了,任凭他怎么呼吸都无济于事,他用力睁开双眼,却惊恐地发现有只手紧压在自己的嘴上,阻止自己的呼吸。压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露出凶残的光芒……
关栩衡猛然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时钟已过十点。他失眠得很厉害,罹病后失眠症更是变本加厉,能睡这么久无疑是个奇迹。老管家也没来打扰他,房间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发出寂静的音符。
关栩衡手抚额头,回想着那个梦境,他终于明白燕子青所说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关悦对他的问话一直没反应的原因。他根本没跟自己交换灵魂,他早就死了,在自己坠楼的那晚,因为他看到了凶手的模样!
那个可怜的孩子被轻易杀害了,他可能连最低限度的抵抗都没做到,所以自己的灵魂才能进入他的体内,藉助燕子青的急救苏醒过来。那段死亡前的痛苦意念是自己进入关悦体内时最先感受到的,可是自己却在不断逃避,不愿记起那段回忆。
如果之前一切都是他的怀疑,那么,突然想起的这段记忆则肯定了他的推论。跟原先设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无关大局,有些事决定了就不能再后悔,这是他一直告诫自己的话。
关栩衡走到书桌前,按开密码锁,打开最下面的抽屉,用来防身的袖珍型手枪静静躺在里面。
第九章
下午,关家所有成员都被通知回家,顾律师告诉他们是有关遗产分配的事项,请他们千万不可缺席,所以大家都准时赶了来。贺颜之作为关风的爱人也被通知出席,所有人聚集在关家的会客大厅都有些疑惑忐忑,谁也猜不透关栩衡生前宣读遗嘱的用意。
「为什么要宣读遗嘱?爸不是很健康吗?」关华第一个发出质疑。
「这一切都是关先生的意思,我只是照做。」顾律师不亢不卑地回答。
「可是这样做太不吉利了。」关朔说完,就看到关栩衡从外面走进来,于是继续说:「我希望父亲放弃这个想法。」
他的话得到家人的赞同,不过那些亲戚却只是沉默旁观,尤其是关栩杰一家人。因为之前那场喧闹,他已经对遗产的事不抱什么希望了,出席只是因为不敢违背关栩衡的意思,大哥的下场他都看到了,斗下去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关栩衡坐下来,说:「是之前的突发昏迷,让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了避免今后相同事情再发生,给顾律师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我认为现在宣读遗嘱没什么不好。」
之前他昏迷时,顾律师的确是被关家一些亲戚吵到了,这个借口很好,他相信没人会怀疑。果然,听了这话,关华虽然有些忿忿不平,却也没再多话,气呼呼地坐下,听顾律师宣读遗嘱。
遗嘱的大部分内容是公司股权和私人财产的分配,关朔以执行总裁的身分得到了关栩衡所拥有的大半股权,余下的半数平均分配给几个孩子与老管家爷孙;私人财产的一半由关栩衡的子女均分,一小部分转给那些亲戚,然后余下部分全部捐给慈善事业。
遗嘱立得很清楚,顾律师宣读时关栩衡冷眼看着大家的表情,众生百态,看得他很无聊。还好遗嘱很快就宣读完毕,等顾律师合上文件后,关华第一个站起来发问:「关悦呢?为什么没有他的份?」
关栩衡皱了下眉,这个小儿子永远都是这样沉不住气,不过正好间接给了他机会,于是淡淡道:「没那个必要。」
「怎么可以这样说?」关华气得涨红了脸,质问:「爸这样做根本不公平,就算关悦现在昏迷,但也是您的儿子,他为公司出了那么多力,您怎么可以……」
话说到一半,眼圈发红,说不下去了,关朔连忙拍拍他肩头,示意他冷静。又转头看关栩衡,小心翼翼问:「爸,我也想问一下,关月和关风呢?」
关朔从不曾对关栩衡的决定有过任何质疑,可这次实在太奇怪了,连罗程都有遗产分配,关月和关风却一分钱都没有,这明显的偏颇让他很震惊。虽然知道父亲从没做错过决定,不过作为长兄,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询问一下。
「是不是我要留什么样的遗嘱,还要经过你们的同意?」
关栩衡话语轻淡,但任何人都听得出他此刻的不悦。关栩杰一家人立刻摇头,本来以为经过那次逼宫事件他一分钱都拿不到,没想到居然会有份!他已经很满足了,哪会跳出来反对?
「不是……」
关朔对父亲的决议一向服从惯了,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只是觉得同样是您的孩子,这样做不太公平。」
「不公平吗?」关栩衡冷笑反问。
「难道您觉得公平吗?」
关华在恼火着,才不在乎顶撞会造成什么后果,直接反驳,关朔想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关栩衡没生气,只是冷眼看他们几个,淡淡道:「我不给关悦遗产,是因为他不需要,就算一分钱都没有,他也同样能赚座金山回来!他能做到,为什么你们做不到?」
关华气得无言以对,看到这种场面,关朔叹了口气。
父亲这样做是在惩罚关月挪用公款的事吧,上次关悦原谅了二弟,他还以为父亲也会那样想。现在他终于知道,关悦不管怎么像父亲,都不可能真正代表他,父亲的想法他永远都猜不透,就像他无法明白为什么同样有错的叔叔可以享受遗产分配权,关月却不能一样。
关朔还想再尝试着沟通,被关月拦住了,「什么都别说了,大哥,做错事的是我,父亲没什么不对,我接受,这是我应有的惩罚。」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并不意外,自从父亲醒来,他就已经有被惩罚的心理准备了,所以当惩罚落下时,他反而觉得很轻松。这样也好,可以放下这里的一切,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关月转身出去,关风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异样苍白,拉着贺颜之的手忍不住发颤,显然同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以为您同意了我们的关系。」他注视着关栩衡,轻声说。
关栩衡根本没看他,对贺颜之说:「这段时间你为公司出了不少力,我会让财务多算份薪水给你,从明天起,你可以离职了。」
「爸!」关风失声大叫。
除了出柜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父亲做得这么绝,他不稀罕那份遗产,他只希望能得到家人的认可和祝福。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奢望,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地说明了一切——他不仅没同意,还用这种羞辱的方式否定了他们。
「什么都别说了。」
贺颜之紧紧握住关风的手,制止他的解释,对关栩衡说:「我可以放弃那份工作,不过不会放弃小风,如果这是您的目的,那么恭喜您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