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太好了。但是……”
纪萱听在心里,却一点喜色也没有。“不知道他的身体,能不能恢复成以前那样?”
天师一直以来都是身怀绝技,无论何时,那姿态都潇洒曼妙。可是如今四肢齐断、法力尽失,已是废人。于是她很担心,不敢想象一旦连夜星醒来,若发现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甚至一辈子站不起来、连最起码的生活自理都要依仗别人,以他清傲的性子,怎么能接受得了。
“这个……”
京川纲介犹豫了一下,这问题倒是难倒他了。骨骼被强力震断,即便接好,也不可能不留下后遗症。更何况复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时间、耐心跟毅力,他实在不能就以后的事提前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
而且,如今的连夜星连清醒也不谈不上,遭受如此严重的身体跟心理伤害,会不会醒来都未可知,现在就操心康复的事,是不是太早点了。
“纪小姐,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要照顾他一辈子了。”
“你的意思是,他很可能永远这样了?”
“我……不知道,大概……”
他难得有点支支吾吾,努力想要寻找一个比较恰当的说法,听上去不那么让人难过。可是纪萱的精神这段日子以来也一直处于极度敏感脆弱的时期,因此一听前面几个字,心里揪痛难受,眼泪就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小萱,你不要误会,京川医生可没这么说。”
听了许久却不发一言的樱本千枫终于受不了地出声安抚,那个脑筋不会转弯的老头子,说起话来居然比自己还要笨。
“对了,医生,既然病情稳定,那我可不可以把他接回樱本家?”
“什么?你要接连夜星回去?!”
京川纲介大吃一惊,连纪萱也抹着眼泪,愕然地望着他。
他径自点点头,“是啊,虽然这里条件不错,但毕竟是正式营业的综合医院,我手下的看护组并非工作人员,长期待在这里总是不太合适。而要是撤走,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忙碌,你又怎么照看得过来。”
“况且服侍了他一个月,每天守在病房里,你连觉都没好好睡过,时间长了身子也受不了。所以不如搬回家,一来方便照顾、人再多也不至于给京川先生添麻烦,二来也可以好好休息,让自己稍稍喘口气。”
“呃,这样啊。”听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
“还有啊,樱本家也有投资医院,一样有不少好医生,因此你不必担心家里会没有条件。相反……”
他的话略微一顿,目光转向一旁的京川纲介,对方也甚为精明,立刻就明白了意思。
“即然这样,那也好。”
心胸宽广的京川纲介丝毫不以为意,再加上自己都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加手术,的确是工作繁忙、时间紧凑。因而有人愿意代劳,又一切安排妥当,他自然没有异议。
“我看就这么决定吧,再等两天,我让人给连先生做一次详细的全身检查,要是都没有问题,你们就带他回家去。”
“嗯,好,就这么说定了。
树林里,远远望见这一切的黑雀振翅飞去,很快消失在夜空中。
第五卷 第十三章送上门来
入夜,偌大的病房中已漆黑一片,只有一袭月光微弱地透入屋内,照射在白色的病床上。
此时各种治疗早已结束,多日来不曾好好休息的纪萱也趴在床边睡得迷迷糊糊,见此情景,一个颀长的黑影渐渐出现在房中,在静立了片刻感觉不到流动的气息之后,才慢慢地向床边走去。
悄无声息地坐在被衾上,静静地注视着那张平静安详的面孔,他不言不语,让人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当咬紧牙关,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看似想要握上伤者放在被外的修长手指,可是一股力道却突如其来地在身边传来,立刻阻碍了他的举动。
“主人,阎君说过,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天师离火未消,您不能碰他。”
阻止他的是始终忠心耿耿的若翼,主人此刻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好不容易才稳定住形态,此时这么做无异于自毁前功。
而且,以主人目前的状况,这里亦非久留之地。樱本家的人也在医院里,倘若发现了他们,一旦动起手米,局势也将是非常不利的。
“是京川医生亲口所说,天师如今一切安好、已没有生命危险,所以主人您不必担心。既然看也看过了,不如早点跟我回去,专心修炼以尽快恢复法力,才是当务之急。”
“我知道,但是从明天开始,樱本千枫就要将他带回樱本家去,从此以后若要再见面,只怕也不可能了。”
殷风澈喃喃说道,神色间掠过一抹伤痛与不舍。自己被阳火所蚀,几十年道行消融殆尽,仅维持最起码的形态就花了一个多月,想要完全恢复至以前的状态,又谈何容易。
就如同连夜星一样,一夕之间从无所不能的强者沦为弱小,事事都要依靠别人,又怎能靠近那防范严密的阴阳师世家范围之内,只为去看对方一眼。
他想要见连夜星,想要亲眼看着他慢慢康复,歉疚的心情才会一点点得到纾解。事实上若非自己已今非昔比,而若翼道行尚浅、无法两边兼顾,他又怎会被迫将连夜星送离身边,去委托别人照顾。
只有当失去了,才会知晓那个人的重要,才千方百计地想要去珍惜。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庞,不禁想起当日,小心翼翼地以自身法力催动阴阳离火培育魂魄,再揪心不已地喂药疗伤,就像将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捧在掌心里,唯恐一不小心就随时可能会失去,那种心情,当真是从南漓死后,便再也不曾体会过的。
幸好在那时,他没有放弃连夜星,此时此刻,心里其实亦是不想啊。
“不用多说了,若翼,我陪他一会儿,天亮之前一定会走。”
他对随从吩咐,然后再度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连夜星身上,神色已变得温柔无比。
“连夜星,你知不知道,幸好你平安无事,否则,我真的是……”
“真的怎样?”
话未说完,一个冰冷的男声却已在耳边响起。
同时听闻若翼一声痛呼,然后整个房间霎那间灯光照耀、竟亮得刺眼。
这光芒灼热无比,已无力抵抗的殷风辙惊愕之余,反射性地将身子缩成一团躲入阴影里,面上也忍不住显露出痛苦。
“不要!”
“把灯关掉!不要再照了!”
此时的主人,格外畏惧强光啊。
目睹他这副模样,若翼嘶喊一声扑了过去,化为原形张开羽翼将其护在身下。而殷风澈揪紧胸口,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连方才被照到的地方勾动了离火之伤,开始变得火烧火燎,就像快要融化一般。
这灯光处处透着古怪,想必是专门对付妖鬼的吧。
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会是樱本千枫的对手。
“若翼,不用管我,你快走。”
“这怎么行?!”
身为侍从,自当被驱策主人左右,百死无悔。更何况若翼自小被收养,更是受尽恩惠。所以此时主人有难,他怎么可以不顾其安危,反而自己逃命。
却见樱本千枫绽出冷笑,显然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殷风澈,我就料定只要那么提议,你就一定会来。现在你自己找上门来送死,还有什么话说?”他对着恶鬼冷冷问道。
而后者听闻之下,便顿时明白了。
“你是因为想要引我出来,才故意对纪萱说,要把连夜星带回樱本世家?”
“没错,我的目的是抓住你这只鬼,为连夜星讨还公道,为小萱出一口气,至于连夜星住哪里,我没有兴趣管。”
“原来如此。”
只怕纪萱到现在仍趴在床边睡得正香,也是因为某人动了手脚吧。
“樱本千枫.果真不愧是个聪明人。”
“废话少说,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以你目前的状况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收你易如反掌。”
“你这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要不是主人为了救天师耗尽法力,又将冥罗伞交还给了阎王,你以为就凭你,也能赢得了主人?!”若翼气愤地插嘴。
可是对方却再度冷笑,“那是他活该。”
“连夜星就算缺氧昏迷,念念不忘的也还是他。可他却是怎么对对方的?为了替他找人,伤势加重以致连站都站不稳,他却恩将仇报,废人肢体、毁人法力、对伤者恶意凌辱,这种行为又该怎么说?!”
的确是——死有余辜啊。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殷风澈自嘲地仰起头,事实如此,自己也无话可说。恩怨一笔归一笔,恶事的确是他做下的,就算再如何补偿,连夜星所受的罪也毕竟无法一笔勾消。
也罢,反正自己这么痛苦,与南漓缘分已尽,跟连夜星又再也回不到从前,从此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无可留恋,能死在日本第一阴阳师手下也好,自己毫无怨言。
“你要杀我,我不会反抗。不过若翼心地纯善,又早已脱离妖道,希望你不要伤害他。”
“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不知道你能不能将他收作式神、助他继续修行,那样我也可以放心一点。”
“主人,您在说什么?!”
若翼又惊又气,主子这是不想活了吗?不思如何逃走,反而还为了别人做打算。
被这般对待,他更不能丢下对方不管。
“不要再说了,您带天师走,我来缠住他。”
“哼,还真是主仆情深,但是演这种恶俗的烂戏码,不嫌太肉麻了?”
这种阵势,樱本千枫可见多了。打自己十几岁开始,别说看过,当年跟那个混蛋老头子四处流浪,他也是这么拿来骗人的。
所以不要以为还能靠这个来赚取他的同情。
只是,有些疑问,却仍然要向这只恶鬼问清楚。
“要我放过他,就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知道什么?”
“你跟连夜星、以及女妖之间的恩怨,还有,前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在山洞里听了一席话之后,樱本千枫发现,一切似乎总能跟那只女妖扯上关系。虽然其中有一些连夜星也曾告诉过自己,但碍于门派的私事,所说的也并不那么详细。因此这让他很不满,虽然自己从不八卦、也不愿多管闲事,但作为一同进退的盟友,却一再被蒙在鼓里,那种感觉,让人相当的不舒服。
就像这一次,如果能早点知晓两人之间的赌约跟其中的严重性,他又怎么会放任纪萱和连夜星就那么回去。就算自家那些半吊子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至少,也不会在自己赶来之前轻易就让连夜星被抓走,以致于纪萱也跟着担惊受怕了十几天。
所以这一回,他一定要知道,而且要非常详细。
第五卷 第十四章不讲理
第二天,樱本千枫安排妥当,相关人员就乘坐救护车穿过市区,直奔位于郊外的连夜星与纪萱所住的别墅。
虽然与预定计划不符,难免让纪萱非常惊讶,但从连夜星出事后,她已方寸大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打点一切、给予多方关照、让她有安全感的就只有樱本千枫一个人,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由这位枫少爷一个人说了算,着实省了她不少心思。
因此,她难得发挥一下女人特有的温柔,安静听话,什么也不多问。
不过樱本千枫自然也给过解释。
事实上,他也不愿意把他们送来这么远的地方,害自己不得不繁忙之余还得两边跑。可是家里的那些老顽固实在是太过执拗,一再口口声声绝对不可以与异国术者交往如此甚密。要是真把连夜星接进自己家,别说安心养病了,只怕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气。更何况还有殷风澈那只鬼,要是自家弟子发现堂堂第一阴阳师世家的少主居然还收留这种“东西”,铁定更不知道得闹出什么事来。
思前想后,他只好改变主意,调派了人手,将纪萱自己的家严密保护起来,作为疗养的场所。
此时的车里面,连同司机在内,全都算上也只有六个人。除了他们之外,一个双眼咪咪、仿佛没睡醒的老头子是在家里工作了四十多年的私人医生,而剩下的那一个,则是专门安排好的陪护员。
可是纪萱瞅着那个四肢发达的男人,老远就直皱眉头。这人看上去身强力壮、粗手粗脚,到底行不行啊?自己要找的是经验老道的看护,可不是一个四肢发达的保镖。真搞不懂樱本千枫怎么会派这种人来,看着就让人很担心嘛。
樱本干枫没辙地弯起唇,也只有在这丫头面前才会容忍被质疑而不生气。
“怎么,你对我的安排很不满?”
“呃,是有一点点啦。”
毕竟是人家一番操心,纪萱也知道很不好意思,只不过,这的确是事实啊。
对方笑了下,也不以为忤。
“你放心好了,这位中田先生,可是很值得信赖的。”
“他绝对会非常周到地照顾好天师。”
“你说是不是?”说着,转头好整以暇地问向身边的男人。
男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目光当真一直注视着伤员。调养了这么久,那张脸上还是显得很苍白,这让他看久了,心里不由自主地狠狠纠结起来。
“可是……”
“哎呀,不用麻烦他了,还是我亲自来好了。”
怎么说自己也是女人,一定比他做事更仔细、更轻柔嘛。
在纪萱心里,其实是很看不惯那些医生工作的。虽然他们确实医术精湛,但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他们对待病人应该更温柔一些。就像每次帮连夜星换药,那些裂伤之处遇到刺激的药水,身子总会不自禁地颤抖,看得她非常心疼。可是那群见惯了场面的医生,下手却就是不放轻一点,更是常常弄得伤口渗血,每每见了那鲜艳的红,她的神经就揪痛得不得了。
听闻这话,樱本千枫没好气地递个白眼。
“丫头,你还好意思说。”
一个还没嫁人的黄花闺女,整天泡在男人的病房里,事事紧盯、殷勤照顾,连吃睡都不离开,活像真跟人家有着某种关系一样。自己就有好几次撞见她眼圈红红,一双“色眼”直直盯着床上正接受换药的赤裸身子,要不是因为体谅伤者的关系,他真想使劲敲敲这丫头的脑袋。
所以如今出了医院,这种事就绝不允许了。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以后除了送饭或必要的探视,不允许这丫头再进房间去骚扰人家。
“总之这件事就交给中田先生了,你不用再管了。”
“喂,凭什么?我好歹也算是连夜星的徒弟跟经纪人,难道连照顾他都不行?”她非常不满地瞪着面前自作主张又不讲理的男人。
“你真的只是这么想?而不是打算……”
“呃,我是喜欢他,又怎么了?”难得丫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唰地红了脸。
“讲这么大声,真不知羞。”
樱本千枫眯起眼睛,很不悦地拍了她脑袋一记。真是个固执的笨女孩,难道没看出她只是一厢情愿?
连夜星的眼里面,除了殷风澈,大概再容不下任何人了吧。
一起互相追逐、互为依托所滋生的情感,又怎是她这种崇拜爱慕之情所能相比的。
因此,她注定只能是单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