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急的套上球鞋打开大门追出去,公寓的走廊上却毫无人影;由公寓的天井向下望,也不见绍祥的行踪。
短短一个多礼拜,并不足以认识一个人;庆志甚至不知道离开的绍祥有可能到哪里去,也不晓得他的手机电话。回到房间,他颓丧的坐了下来。
散乱的旧杂志里,夹着绍祥的画册,这是庆志这一阵子最爱看的东西,即使里头只有些绍祥的即兴涂鸦,他还是喜欢打开来批评以激怒绍祥。伸手将画册取来,庆志又开来翻到最新那一页:
"妈呀,你这什么啊?没一次能看懂。"
"这个啊,是窗户里的光线。你从你家窗户里的缝看看?"
"窗户的光线?"
"从玻璃缝去看。"
"......天啊,真的耶......真有你的......你怎么会想画这种东西?"
"因为挺漂亮的啊。"
"漂亮?"
"你不觉得,这跟你拍照的成色很像吗?"
"......"
"是美人的颜色喔。"
前天晚上,绍祥这样笑着告诉他,手跟脸则都沾上了水彩,看来格外像个孩子。
电话响声叫回了沉浸于画册中的庆志,他从地板上弹起来接电话:
"喂?小祥吗!?"
"小祥是谁啊?我阿浩啦。"
"是你啊......这个时间有什么事?"
"来了啦,渡边。"
"老师来了!?"庆志惊慌的差点没让话筒落地:"已经......已经到台湾了?"
"没错。明天有空吗?老师要我们两个跟他见个面。"
"明天我有嵯峨堂的工作,能改天吗?"
"早上晚上?"
"下午开始,之前就订的。"
‘那也没办法,我再敲时间好了,那就先这样......对了,小祥到底是谁啊?新女友?这么快?"
"那名字像女人吗!?朋友啦!"
"是是是......再见啦。"
"啐,"庆志切掉电话:"女人还没这么难搞呢......"
***
嘈杂的电玩中心里,金发少年正使用着水上摩托车的拟游戏,往常绑缚在头顶的印花头巾今天被结成发束,不长的马尾随着他双手握把的左右移动而烈摇晃。
"J.B!没代币了!"
"太快了吧!"他单手从后口袋掏出小袋子:"拿去拿去!我快到终点了!"
"我不想泡在这里啦,It'sboring!"
接过J.B代币的绍祥,无精打彩的往射击游戏走去,后头的Ruby侧坐在未投币的电动机车上,等待J.B的游戏结束。
"去跟July玩啦!别烦我!"
"他今天好可怕,Terrible,昨天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对啊,他没去画画嘛。昨晚半夜却跑来跟我借喷漆,乱恐怖的。"
"你知道他现在住KG家吗?"
"KG......谁啊?......啊,我晓得了。那家伙是异性恋吗?"
"当然啦!他有女朋友!"
在J.B使力用身体帮助转弯的同时,游戏的时间也无情的倒数起来,终线前,画面显示出Gameover的字样。
"呜哇!又输了!Ruby,你别干扰我!"
"哪有!去看看July吧。"
两人同时跳下机车,向对面的绍祥走去。绍祥侧站着,平举光线枪快速射击飞靶,脸部却毫无表情。
"哇呜,"J.B搭着他的肩:"六万五千点,上次不是第二关就挂了吗?换子弹真快耶,怎么啦,才能开花?"
"奇怪,太奇怪了!绝对有问题!"
J.B和Ruby的一搭一唱,使得绍祥疏忽中弹,萤幕一黑,画面上端流下满满鲜血的图像,两人看了不禁欢呼。
"死啰!"
"好了!我们走吧!"
"不要......"绍祥将光线枪插回枪袋:"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你怎么啦?跟平常不一样嘛。"J.B边走边甩着自己颈部的项链;"跟那个叫KG的有关?"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吧?"
"你被他睡了?"口气突然正经起来,J.B绕到绍祥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不会吧?"
"全世界只有你这个gay会往那方向想......"绍祥叹气,伸手去扯掉J.B的马尾:"绑这样干嘛?难看死了。"
"我常绑这样啊,喂,你真的很怪喔?"
"我们去Plasticjungle玩嘛,好久没去了!"Ruby提议。
"不然去打保龄球,我请客。"J.B把两人推向出口处:"你不说我就不问了。跟我们去打球啦。晚上再到我们店里去怎样?"
绍祥脸上带有轻微的疲倦,一手让Ruby拉着,肩膀被J.B环着,两人半推半就地把绍祥绍祥带离了空气污浊的电玩中心。
和绍祥吵架的隔天,庆志就如未认识他之前,一觉睡到下午一点。
自然醒固然是上班族的梦想,但醒来的他却只有懊悔的余韵在心中盘旋。
"今天的工作是两点半点开始......所以回来的话......"看着吸在小冰箱上的行程表,庆志自言自语,抓抓头打算把吐司从冰箱中取出。
"......"留着四边的吐司看来十分难以下咽;他放下吐司袋,转身到浴室去盥洗。
简单梳整过仪容,庆志骑着机车前往嵯峨堂大楼。嵯峨堂的工作庆志已是第二回接手,浏贤衣物的设计图,然后帮穿上了这些衣物的模特儿怕照,这项工作比一般服装通告或杂志广告更缺乏变化性,因为没有宣传的必要。
四件入选作品都采用了特别的材质,穿着的模特儿未走入镜头时似乎便十分不自在,甚至无法坐下;经工作人员通报不久,其中一位身着海绵状短裙的模特儿先从更衣室出来走向布景。
七楼的摄影棚内已铺设好单纯的二折背景,待工作人员测过光度,用拍立得试拍过后,庆志开始机械化的工作,完成了三组照片。更换背景的空档,庆志注意到最后一个模特儿身上的衣服有他熟悉的感触。
"你的衣服很可爱。"
"嗯,是呀。"似乎对摄影师的询间感到疑惑,对方淡然回答。
模特儿身上所穿的,是有如灯罩般的大型圆裙,上衣领部则作了浪花状设计,裙上及领口绣了大大小小各种花色、大小不同的圆型布块,庆志记得这个作品的设计者是女性,如此花俏又富有童心的作品让他联想到绍祥的涂鸦。
就这样拍到结束,太无趣了。
"小美!"当镜头前的模特儿转换姿势时,庆志左手在空中挥了挥,叫唤化妆师的名字。
"喂~要补妆吗?"年轻女性走向前去,踏上布景。
庆志以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左右各比了一撇:"用眼影,帮她在脸上画一点污渍什么,每种颜色一点,最好跟裙子的色系搭配一下。"
"啁!KG,你疯了?"
"快弄。还有这背景,还要用吗?"
"还要......用是指......?"两个工作人员也凑上前去:"当然是还要用的啦!KG,你想作什么!?"
"想动点小手脚......"他邪恶的笑了一下:"吓吓编辑部......"
下午五点钟所有工作正式结束,跟工作人员打过招呼,离开摄影棚后庆志边走边打开手机,发现一则留言:
"我跟渡边老师在牢里等你,快点过来!"
"牢里?去那边干嘛呀......"他无奈的把手机收起来,一边期盼绍祥已乖乖的回到公寓里。
驱使疲惫的身体跨上机车出发,庆志抄自己所熟知的小路赶到离岛监狱。一推开门,只见渡边宏范与李成浩两人正坐在吧台轻声谈天,他不怕生的坐下,规规矩炬的用日文向渡边老师打招呼。
"老师说要练习中文,今天可以不用日文聊天了。把日文都忘光的你,应该很紧张吧?KG?"成浩用手指打着桌面,笑着说道。
"你们喝什么?"
"波本。"
"那我也要一样的。"庆志招手叫住酒保,接着又问:"老师怎么会突然来台湾?"
"来看你们工作顺不顺利。"操着不流畅的中文,渡边和蔼的笑着:"我跟Hiro有去看你拍Sagalou的照片。"
话中的Hiro所指的是成浩,而Sagalou则指嵯峨堂。
庆志听懂了他的话,立即回答:"你们有来过?"
"我带老师去的,嵯峨堂的美编组把老师当成偶像,还有人跟他要签名哩。"
"你工作上没有困难吧?"
"嗯......"没有直截的回答,庆志惭愧的看着桌上刚送来的波本酒不作声。
"要不要跟我一样换换工作?"
"暂时还不想......毕竟当摄影师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有没有拍到喜欢的东西?"
"嘎?老师的意思是?"
"问你有没有得意作吧?最近你的工作都不是那种性质的,我想。"
"说得也是......不过我已经振作起来了,果然我的兴趣还是在商摄,要我像你那样轻易放弃,我真的不敢。"
"这才是Keiji!老师、感动!"渡边深感欣慰:"以前的事算不了什么,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好好努力!"
"嗨衣,"庆志诚心的点点头:"老师也是,中文要再加油喔!"
"对啊,三声四声念得乱七八糟的。"
三人都大笑起来,彼此轻巧的各干了一次杯。
"最近有一个小鬼问我,为什么我叫KG,他说KG是重量的单位......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呢......"
渡边一脸迷糊,成浩将庆志的话翻为日文之后,接着回他:"告诉他从日文来的就好啦,一般人大概也想不到你的名字可以用日文念吧?不过是谁把Keiji简化成KG的?"
"八成是TP的阿廖,她一天到晚给人取外号;你倒好了,叫Hiro了就没人乱喊。"
"算了吧,KG简洁好叫,跟你不熟的人都会朗朗上口。"
"又不是叫狗......"庆志皱眉,无意间背袋中的手机响起,他慌忙将手伸人半开的袋口去找,按下通话:
"喂?我是KG。"
"KG!不好了!July他摔板。"夹有英文腔的中文,是Ruby。由口气听来绍祥似乎受了大伤,庆志虽认真的听着电话,却不太晓得Ruby在说什么。知道绍祥所在的位置后,切断电话,庆志尴尬的开口:
"我朋友出事了,还受了伤,我非赶去接他不可......"
"朋友,谁啊?不可能我不认识。"
"那个被你说是女人的小祥,问我KG是公斤的小朋友。"拎起背包,庆志已经紧绷的随时都要夺门而出了,渡边仍旧一脸迷惑,成浩再度将对话翻译给渡边听,了解了庆志的意思,渡笑着对成浩说了几句话让成浩再翻译出来。
"老师说准你走,下次来的时候,把那个小祥带来~。"
"ok!"庆志敬个礼,就头也不回的奔向河堤公园。
由道路底端的离岛监狱跑到河堤公园的滑板场,这段距离并不怎么近,而缺乏夜间照明的滑板场更不可能会有人没事去闲晃,边奔跑着的庆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放慢速度改以步前进,鲜橙色竹路灯和远处的蛙鸣却异常阴森,当他正想往回走时:
"KG!这里!"在夜间也一样显眼的粉红发束在路灯下摇晃,Ruby连喊带跳的向庆志挥手;庆志估测她所在的位置,是离板场不远处的小凉亭。
"到......到底怎么了?"快步从堤防上下来,庆志有点喘不过气的问。不过他也发现了靠坐在石阶梯上假眠的绍祥,跟站在后头表情不悦的J.B。
"July他可能中暑了,下午在U板上玩时说是头昏,竟然从最高点滚下来。还好那块板弯度不大。"J.B口气恶劣,但仍一五一十说明经过。
"有受伤吗?"
"脚......"咬着下唇:"左脚扭伤了......"
"我用他的手机打给你的~快带July回家吧~你们是不是hadafight?July本来死都不让我叫你来~。"
"那就回我家嘛。"J.B抱怨:"你为什么不愿意到我家来?"
"谢谢你们两个,都这么晚了......"庆志真诚的对两人表示感谢,接着低头问绍祥:"喂,能走吗?"
他静静的摇头。
看看这情势,也不可能回离岛监狱把车骑过来载绍祥走;庆志干脆背对着绍祥,弯下高大的身躯:"我背你回去,家里离这边很近。"
"喂,这样好吗!?"
"这样最好啦!"阻止J.B接连的反对,Ruby拉住他的手臂:"我们也回去啦!Mymommaykillme......"
绍祥独力站起来,一拐一拐的走了两步,将手架在庆志的两肩上,趴了上去。庆志笑笑,确定绍祥抓紧了之后,就缓缓站起身。
"唉......好丢脸......"
"受伤了还嫌啊?"连声招呼都没打,庆志背起绍祥就迳自往长梯的方向走:"我来找你,是不是该感谢一下?"
"大概吧......谢啦......还有昨天对不起......"咻的一声,绍祥环在庆志脖子上的手悄悄的收紧,但那并未让庆志感到不适。
"昨天的事就算了,我觉得我也有错......如果你一直都这么老实的话,我们可以少吵很多次。"
"我一直都很老实。"
"喔?你是真心诚意认错的吗?"在堤防上步行,庆志的眼睛瞟过高速便桥下的桥位,发现一大块前日还未出现的涂鸦。火红的喷漆上除了画了数只小恶魔,底下还用双重立体的喷法写着:KGGOTOHELL;从画的尺寸看来,绝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够完成,除非画者找了四五个人共同作业......
"喂?那桥下怎么有那么大的涂鸦?写着骂我的话呐。"
"呜哇!"用两手盖住庆志的眼睛:"你什么都没看到!
对吧!"
"你这样我没办法走路啦!"
"啊、对不起......"
"什么时候画的?"
"昨......昨天的半夜。"
"一个人画的?"
"......嗯。"
"那你昨天在哪睡?"
"我还没睡......"
"难怪会摔伤。我们回家以后,就好好睡一觉吧。"
"......其实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背过耶......"
"只要你喜欢我就每天背你。不过名摄影师背人回家的费用是一日两千。"
"那我要下来了!"
庆志晃动身体防止绍祥掉下来,两手扳紧他的膝盖:"开玩笑啦!如果累了,就这样睡一下吧。"
"抱歉......"绍祥侧着脸休息,因中暑而发烫的鼻息吹到庆志的颈背,让他脚步不禁颠了一下。
"糟、想太多了想太多......"庆志也不知自己为何脸红,只好什么也不想的快步往公寓方向走去。绍祥的体重虽然颇轻,但爬上公寓前的那一段上坡,还是折磨了庆志一顿,边喘气边登上楼梯时,沉重的脚步声引起房东的注意。
"唉呀,"房东太太打开铁门:"怎么啦,施先生,你弟弟他......?"
"他今天在外面玩中暑了,还拐到脚。"
"中暑?唉呦,今年夏天很毒的哩,要不要进来,我来帮刮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