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
Teresa又继续说:「听说语言障碍是一种先天疾病,不过那个和眼睛瞎掉啦、脑性麻痹或是肢体残障之类的不同,那些恶名昭彰的毛病,别人就会觉得『啊,你是残障人士,我要体谅你一点』,
至少还会表现出一点同情。
「但是语言障碍不一样,虽然是一种病,却不明显,常常会被认为是不专心或不认真的小孩。」
Teresa坐在栅栏旁的树荫下,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她的名字,然后指着问我。
「这怎么念?」
「嗯?不是『Teresa』吗?」
「是啊,你是直接看着字念出来的吧?这对大部分的小孩而言,都是很简单的事,可是我却不行,我看到一个字,没有办法把它变成语言输出来。
「所以小时候老师叫我站起来念课文,我都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书和写字对我来讲都很困难,像是解微积分方程式一样的难。但我是一直到高中毕业,才检查出是脑子某个地方有问
题。」
「那John他……」
「他当时就有劝我去医院看看,又说我的情况不严重,只要用特殊的方法,慢慢地读,慢慢地学,就会『病入膏肓』。他出国之前,还介绍我转到特殊教育的学校去。」
我看着Teresa的脸,她微显疲态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
「Teresa小姐,你对John……」
「哈哈哈,你是要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他吗?这么说吧!与其说是喜欢他,不如说是感激他。John这个人其实是很善良的,对于弱小的东西,可以毫不吝啬地伸出援手。比如以前晚上要是下雨,
John看到路旁有小狗小猫,都会捡回家养上一夜。」
「弱小的东西吗……」
这么说来,John会捡我回家养,会这么关心我,也是出于他对弱小的同情心吧!并不是因为我有哪个地方特别,我就像路边的小狗小猫一样,等我可以照顾自己之后,他就会把我放生了,应该是
这样才对。
「而且说真的,我已经结婚了啦,连孩子都有了。」Teresa又说。
「结婚了?!」我呆了一呆。
「嗯,只不过前几年离婚了就是,孩子也不在了。」
「咦?不在了?为什么会……」
「因为一点意外,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Teresa很快地说。
她好像有点后悔讲到这些事,从树荫下站起来,重新扛起塑料盒,对我微微一笑。
「好了,我要回去工作了,希望你和John都能『百年好合』
她向我挥手道别。我心想:她的原意,应该是祝我和友人长命百岁吧?
「啊,对了!Teresa小姐,我想请问一下,那只体质虚弱的灰狼在那里?」
「咦?你说那只狼吗?」Teresa侧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大概在园内的动物医院吧,我不清楚!」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着她离去,然后便动身前往医院。
因为今天是上班上学的日子,所以游客很少,我顺着指标找到动物医院,但是这个地方并不开放一般游客进入,我只好翻过草丛绕到后门,还好医院的窗没有关,我安静地爬上窗子溜进去。
大概是也是因为经费不足的关系,这间动物医院规模不大。窗下有几张大型动物专用的病床,墙上的笼子里关着几只鹦鹉,还有一只迷你猪在地上晃来晃去,有个看起来像兽医的人在另一个隔间
打盹。我四处张望,在角落看见一个大型的铁笼。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才一走近,笼子里的动物马上抬起头来。
「老哥?」
「啊,我是……」
「喔,是你啊,人类小弟。」
令我惊讶的是,那只狼很快就认出了我。
我仔细看去,笼子里的狼,毛几乎都掉光了,体型也比之前那只小上很多,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尾巴和耳朵都垂垂的,但是那一双酷似兄长的眼睛,却仍炯炯有神地盯着我。
「你知道我?」
「是啊,你不知道双胞胎都有心电感应吗?」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个传说是真的。
「骗你的。」
「咦?」
「我哥来找过我了,它和我说了你的事,是你放它出来的吧?」
看来这只狼老弟的性格,和它哥完全是两样子。
「我老哥很严肃吧?」狼老弟仍是没有抬起头,只是微带戏谑地看着我。
「嗯,有点。」
「它讲话超难懂吧?」
「……嗯,有一点。」这弟弟还真了解哥哥。
「我老哥总是这样。」那只狼叹了口气,用两只爪子枕在头下,然后侧头看着我,左边看一遍,又换右边看一遍,我被它看的有点不安,它却爽朗地笑了。
「我呢,从以前身体就很差,虽然说是死不了啦!但是老给我老哥添麻烦,狼是群居的动物,用你们人类的话讲就是团结啰,我们却经常耍孤僻,总是远远地躲在一边。
「因为我没办法参加狩猎,没办法参与狼群的任何活动。而老哥本来可以的,为了照顾我,它也变成孤孤单单的荒野一匹狼,我怎么说它都没用。」
那只狼似乎叹了口气,我插口道:「它还有你啊,何况你是它的双胞兄弟耶。」
「但我死了怎么办?」狼老弟很快说,他仍旧看着我。
「人类小弟,你们是天生活在安逸中的生物,已经忘记了自然的法则。我是虚弱的存在,在我们的世界里,弱小的存在理应遭到淘汰,是因为你们人类介入了,把你们的规则带进我们的人生。
「你们用手术、用喂养和照护,把应该死掉的狼救活,然后沾沾自喜地以为施了大恩。我和老哥之间,若在自然状态下,本来就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我沉默下来,想起之前看过的新闻,人类救活了搁浅的海豚,但是海豚被放生后却又再次自杀,完全不领人类的情。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也落入了那样的想法。
「就算我没有被下毒还是什么的,我本来也活不久,不管是你们人类,还是我们狼群,淘汰弱者和排除异己,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事。老哥他太傻了,硬是说想找出罪魁祸首来,还说要想办法救我
出去……唉,它老是这样子。」
「可是你哥哥它……它很喜欢你啊。」
「我知道。」狼老弟说,那一刻,我在它眼睛里看到许多无奈的温柔,「我也很舍不得它啊,可是比起这样子,我宁可它好好地活下去。要是被你们人类抓到,它就死定了,不是吗,人类小弟?
」
「你哥哥它……有打算要怎么做吗?」我问。
「有啊,它说它弄到了黄色炸药,打算在动物园游客最多的时候,把炸弹绑在身上冲进来,威胁动物园园长放了我。」
「真的吗?!」我大惊。
「骗你的。」
「……」
看到那只狼伏在地上虚弱地笑着,还不住大口地换气,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气也就生不起来了。
「喂,人类小弟,我也拜托你一件事。」
「嗯?」
「呐,我大概撑不过这个礼拜吧,看他们人类的动静,可能明天或后天我就会被杀死了。我老哥八成还会去找你,你如果遇到它,帮我带句话给它可以吗?」
狼老弟不等我回话,它挣扎地从笼子里站起身,却又体力不支地倒了回去,差点惊醒在旁边打瞌睡的工作人员。
我把手从铁条细缝中伸进去,搭在那只狼的前爪上。
「『我们不曾分开,今后也将永远连在一块』,请你和我老哥这样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狼老弟的腹部有一块很明显的疤,和它老哥一样。
「对了,我也有件事没和你说。」
「啥事?」
「其实我不是人类小弟,我是母的。」
「啥?真的吗?」
「……骗你的。」
临走前,那只狼发出爽朗的大笑声,回荡在沉重的动物医院中。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狼笑,格外地动听。
隔天我还是去了学校。因为如果再不出席的话,我高二大概就要留级了,但我又无心坐在教室里听讲,所以一点完名,我就从后门悄悄溜了出来。
我一个人进了学校的图书馆,虽然不是什么名门高校,但是T市的公立高中设备还是挺不错的。
我走进放有历年报纸的期刊储藏室,和馆员借了钥匙,开始一迭迭找起前几年的动物新闻。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报纸大半泛黄,还积了大量的灰尘,我一面咳一面挥手驱赶,然后把五年内每期的
动物版都挑了出来。
我在五年前的一小角找到狼兄弟分离手术的新闻。报纸的标题是「奇迹!连体狼顺利分割,T市兽医史上头一例」,里面提到,狼兄弟是六胎狼里面的两胎,因为胚胎分裂不完全,所以腹部连在
一起,胃脏有一部分是共享的,因此手术工程很大。
「咦?」
令我惊讶的是前两年的新闻。那也是T市动物园的新闻,标题是「惊爆恶狼咬死孩童,动物园安全管制堪虑?!」我连忙细读,报上说得没有很清楚,只说有一个五岁的小孩,拿碎石头去扔动物
园里的狼,结果大腿被咬了一口,因为出血过多而死亡。
让我不得不注意的是,报上说,那个小孩之所以能越过铁丝网触犯到狼,是因为母亲刚好在动物园工作,妈妈又疏于照顾,所以他趁隙溜了进去。不过报上笔锋一转,又提到猛兽的危险性和管制
问题,甚至连母亲的名字都没提。
我怀着混乱的心情离开图书馆,无意识地抽出手机,按了友人的快速键。等到手机那端传来未开机的声音,我才想起我和John闹翻的事情,不禁颓丧地收起手机。
我回教室时刚好是下课时间,下堂好像是音乐课,这是所有课里面,我勉强还可以接受的一堂课,于是我走到走廊的铁柜前,想要找我的课本出来。
但是一碰到我那格铁柜,才发现它早已被人撬开了。我无防备地打开门,我的东西被搞得一团乱,课本被揉得乱七八糟,而且不知为何塞满了树叶和杂草,整个柜子看起来活像个丛林。
「啊……」
我退了两步。铁柜中央血淋淋的一片,我瞪大眼睛,那是一只耳朵,看起来像是狗耳,被人割了下来,放在白纸上,看起来已有一段时间,血迹干成褐色。而在那张白纸上,有人用小狗的血写了
:
「好好和你的流浪狗哭诉吧,怪胎!」
「为什么……」走廊上来来去去都是人,我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教室里有几个人躲在窗口窥看,看到我回头,马上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遇过很恐怖的虐待动物事件,就在John工作的研究院里,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分辨人与动物的差别,因此那些事情在我心里留下很大的阴影。我看着那只耳朵,好像就是昨天
和我一道吃三明治,那只可爱小黑狗的耳朵。
我又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教室墙上,周围的人类彷佛都在笑,我的脸色一定苍白的可怕。
他们不明白,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流浪狗,但对我而言,这样的场面足以杀了我。我觉得异常晕眩,而且很想吐。
我捂着口冲出了教学楼,完全不敢再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一眼,我一路顺着楼梯往下跑,撞到人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完全脱离人群、来到学校最荒僻的垃圾场,我才扶着墙蹲下来,把胃里剩余的
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
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悲鸣,喘息着抬头搜寻,才发现昨天那只小黑狗,就倒在垃圾桶下,四周一片血泊。我挣扎地扶墙靠过去,把小狗抱到臂弯里,好在它还有体温,我忽然觉得又愤怒又难过,几
乎就要哭出来。
为什么?这只小狗什么也没有做,就连我,我做了什么碍到他们的事吗?我是跷了课、我是无法和人类相处,但是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那些人类做出这种事情来吗?
我忽然想起狼老弟的话:「不管是人类还是狼,排除异己和淘汰弱者都是必须的事情。」
我脱下衬衫,替小狗手忙脚乱地包扎,伤口又裂了,血流了我一手。
我又把手机掏出来,近乎执念地按了John的号码,结果还是无人接听。我把行动电话扔了出去,然后坐倒在地上,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低声道歉,也不知道对象是手中的小狗,还是不知去向的友人。
我忽然好想看到John,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渴望见到他,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卑鄙,平常排斥他的管教,可自己遇到难题时,却又希望他立刻出现,这是我的报应。
我抱着小狗去保健室,保健室的阿姨惊讶地看着我,毕竟我赤裸上身、失魂落魄而且还浑身是血,走廊上好像也有不少同学围观,还有人跑去报告老师。
但我无心管这些事情,我把小狗放着,提起衬衫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保健室阿姨在背后叫我,但我没有理他,我只想尽快离开学校,一刻也不想多待。
「喂,听说动物园有狼偷跑出来了!大家快去看新闻!」
我才走出中庭,就看到一群人类边叫边跑了过去。
我愣了一阵子,才从极度沮丧的情绪中醒觉过来,发现他们在说什么。
「真的吗?哇,好可怕,会不会把人吃掉啊?」
「不知道,听说市府的卫生局和动物园的人正在想办法追捕,连警察都出动了,还有人拿着猎枪耶,超酷的!」
我停下脚步,慢慢恢复思考能力。
这么说来,灰狼被人发现了吗?我尾随学生来到自助餐厅,那里是学校里唯一有电视的地方,一大堆人围在那看新闻。
画面上是一辆追捕动物的货车,有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应付记者,有个人拿着猎枪和麻醉枪站在一旁,正询问着目击的民众,他们个个脸色苍白。
「糟了……」
我又瞄了一眼新闻,便冲出自助餐厅,好像连校警都跑去看新闻了,因此大门口没人拦我,我匆匆套上染血的衬衫,扣子也没扣就冲到大马路旁。本来想要拦辆出租车,但我一过马路,就有辆联
结车在我面前紧急煞车,我忙抬起头。
「啊,对不起,我太急了,不好意思……」
「哟!小弟,又见面啦!」
我呆呆地往驾驶席看去,原来是上回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的卡车司机,只是这回司机大叔改开联结车,还且还戴了副醒目的墨镜。
他把助手席的门打开,比了个大拇指示意要我进来,我什么也没想就跳进座位里。「为什么大叔你……」
「呀─哈!我远远就看到你冲出来,所以就火速地给他开过来啦!小弟,这次是要出什么任务,啊,你身上怎么都是血啊?」
「啊……这个是……」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我全都了解!这次是机密任务是吧?男人就算伤痕累累浑身浴血,也要在枪林弹雨中达成使命,这就是青春啊!帮助帅气的男孩完成神圣的任务,这是我当联结车司机以
来的梦想啊!」
于是我和他说了地点,刚才在新闻里惊鸿一瞥,我认得那是动物园所在的山丘。
我想起狼老弟说的话,心中大概有个底。不过我有点担心,卡车飚车还有道理,联结车真的可以这样吗?该不会酿成比狼还更严重的灾害吧?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位司机大叔简直是神乎奇技,戴着墨镜豪迈地转动方向盘,联结车像条龙一样在车阵中穿梭,大叔还一路大唱慷慨激昂的军歌,好像是德文还意大利文,有卷
舌的那种。
我一面紧盯着前方,一面想着灰狼与我的约定,越来越是担心,我不禁祈祷,最好狼不要是这么守信的生物。
我忽然想到,在小时候的童话里,狼总是邪恶又贪心的动物。什么三只小猪啊、小红帽还是七只小羊的,大野狼总是扮演力量强大、破坏力超强的那方。
John和我说过,狼其实是很胆小的,它们通常都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即使只是猎捕一只小山羊,也会集体行动,只有自己一只狼的时候,它们什么也不敢做,这点和人类其实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