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手和他打招呼,他好像没那个心情,跑到我们面前,抬头问道:「你们有看到Vincent吗?」脸上竟有一丝焦急。
「Vincent先生吗?我今天早上才在树林里看见他。」我说。
「树林里?他去做什么?那然后呢?」
「他好像去写生的样子,我和他聊了一阵,他说他还想往树林深处一点,找些新奇的鸟类来画,所以我们就分手了。」
「你竟然让Vincent一个人去逛树林?!」Morris大叫,举步就要往树林冲过去。
我连忙拦住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和Vincent本来约好,要搭傍晚的班车回T市去,但到现在我还找不到他。」Morris烦躁地跺了跺脚,扑克脸上难得出现表情:「这个笨蛋!连去餐厅上厕所出来都找不到位置在哪的人,竟然一个人逛森林,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他有行动电话之类的东西吗?」我问。
「就算有,这里也收不到讯号。」John插口,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看起来待会儿会下大雨。这里地势高低起伏,人工防护措施也不是做得很好,要是跌下去什么山谷就糟糕了,我看还是分头去找比较妥当。那个人是往哪边走?」John问我,我依着早上的记忆指了方向。
天空开始飘雨,Morris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我也跟在后面。Johnny忽然咬了咬我的衣襬,我回头看牠。
「有那个人类穿过或用过的东西吗?」
我一呆,随即恍然大悟。犬科的生物鼻子都很灵,狼和狗的嗅觉都是人类的一千多倍,所以才会利用牠们缉毒。
我转身问Morris同样的问题,他也愣了一下,我和他说明原委,他有点怀疑地看了灰狼一眼,然后冲回帐篷里,取了一件Vincent的外套来。
「请各位随在下来。」Johnny只轻轻嗅了几下,就发足往树林里奔去。
我和Morris尾随在后,连雀鹰都半休半停地跟在Morris旁边。
因为灰狼的脚程很快,好几次牠还得停下来等我们。我们在潮湿的枝叶间穿梭,雨似乎越下越大了。Johnny在一株巨大的桦木旁伫足,我从没看过这么大的桦木,可能有好几百岁了,然后忽地向左一拐,往树丛间钻了进去。
「啊……」过了一会儿,灰狼用牙齿咬着一个人的裤管,慢慢拖出草丛来。我惊呼一声,Vincent半闭着眼的脸全被雨水打湿,表情好像有点痛苦。Morris很快推开我,从后扶住他的背脊。
「啊啊,痛痛痛痛痛……」Vincent皱着眉头叫道。
我担心地问:「哪里受伤了吗?」Vincent晃了晃脑袋,他的头发全是湿的,好像终于认清楚我们是谁,他看了一眼Morris,后者一直寒着脸,然后他摸了摸头。
「啊哈哈,真不好意思……我本来想要越过这个树丛,没想到一不小心绊倒了,结果闪到了腰,怎么样都没法靠自己站起来,人上了年纪果然还是不行啊!还好有你们来救我,Morris,谢谢你,我好感动,呜……」
「你够了没有!」Morris忽然开口,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从未听过他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
「你还要做多少蠢事才甘心?你一个这么大的人,没办法照顾我也就罢了,我也不需要你这种笨蛋照顾,但你至少也应该照顾好你自己不是吗?」
「Morris……」
「爸爸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能够再包容你、呵护你、宠着你,你以为一切还像以前一样,你捅了什么娄子,都有爸爸在后面替你擦屁股吗?清醒一点!现在只剩你和我而已,而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不是你的Lawrence!」Vincent露出被雷打到般的表情,坐倒在灰狼身边,一动也不能动。Morris完全没安慰他的打算,继续冷冷地说道:「爸爸死掉之后,我本来想一个人到寄宿学校去,靠T市的儿童福利机制过活。就是怕你少了爸会活不下去,我才勉为其难地留下来,现在我受够了,我不会再管你了,Vincent。」
「对不起,Morris,我知道我很糟糕,也不是个称职的爸爸,我……」Vincent显得惊慌失措,茫然的表情令人心疼。但Morris却打断了他的话。
「你才不是我爸爸。」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Vincent一眼。
「我没有这样的爸爸。」
我扶着Vincent先生走回帐篷。Morris把自己的行李全都拿走了,好像打算到营区的青年会馆借住一宿,等雨停再自己下山。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再理Vincent了。
那只雀鹰也被他带走了,少了那只吵吵闹闹的鹰,山中的雨夜显得格外凄凉。Vincent好像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注意到他没带着早上的画板,于是开口问他,他才稍微恢复神
智。
「啊……恐怕是丢在刚刚的树丛里了。」
他马上就想折回去拿,但我劝他等明早雨停再说,因为Vincent受伤的关系,他们又错过了傍晚的班车,而且现在视线也很不良,难保不会再出事情。
我把午餐剩下的东西拿给他吃,又送他回空无一人的帐篷,然后才和Johnny慢慢踱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和John并肩躺在帐篷里,外头的雨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John还特别把帐篷架高,以免水淹进来。Johnny今晚好像特别累,盘踞在帐篷一角睡得很熟。
「John,你睡了吗?」
「什么事?」友人回答我。
「AIDS真的是不治之症吗?」我问。
「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而言,的确是的。」John瞥了我一眼。
「得了AIDS的患者,最长可以活多久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友人终于忍不住问。
我把身子侧过来面对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白天Vincent和我说的故事讲给他听。友人的表情一度很奇妙,特别是讲到Lawrence不惜感染,也要和Vincent上床的时候,John的神情显得很哀伤。
最后他说:「AIDS现阶段虽然不能治疗,但可以用药物加以抑制,加上现在有所谓的鸡尾酒疗法,如果一直都没有发作的话,多半可以活个十年左右,最长也有到十五年的例子。死虽然不会死,因此而并发的淋巴炎或其它神经性疾病,也足以叫患者痛不欲生。」
我又想到一件事。「John,AIDS只有人类会得吗?动物会不会感染?」
「不会,HIV无法经由蚊虫传递就是这个理由。这是人类专有的病。」
我翻身望着帐篷的顶部,原来身为人类,也是有许许多多的难处。人类的生存法则,有时比大自然的法则还要更为严苛,我忽然有点同情起人类来。
之后我和John便没再继续交谈。过了一会儿,我慢慢觉得困了,昏昏沉沉地正准备睡去,忽然听见帐篷上隐约传来奇怪的咚咚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一样。我正想起身去看,一个黑影「咻」地一声,就往我手上钉过来。
「啊!」我痛得叫了一声,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捞住,才发现是Morris的那只雀鹰。John和Johnny也被惊醒了,友人爬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我发觉那只鹰浑身泥泞,飞行技巧和往常一样蹩脚,羽毛都弄乱了。牠从我手上跳起来,一开始还东张西望,直到认出我的脸,马上拍着翅膀大叫起来:「紧急事故!紧急事故!SOS!SOS!」
「发生什么事了,你快点说啊!」
我抱住雀鹰,牠身上还有好几处擦伤,看来飞来这里的途中摔倒了好几次。但那只鹰好像完全慌了手脚,还是「SOS」地吵个不停,我只好说:「雀鹰下士,立刻回报你那里的情况,这是命令!」
没想到雀鹰瞪了我一眼,还用喙啄我额头。「没时间演戏了!现在是紧急事件!Morris老爹出事了,出事了!Emergency!」
「……」我居然也有被这只鹰如此指责的一天,但牠带来的讯息震惊了我:「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老爹回帐篷找爱哭鬼,爱哭鬼说板子不见了,老爹生气了,冲出去找板子,然后轰隆!轰隆!哗啦啦啦!老爹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掉下去哪里?」
我忙问,John在后头问:「什么掉下去?」但我没空理他。
雀鹰拍着翅膀又叫道:「奴家不知道,但是那里好深!好恐怖!又下雨!奴家找不到老爹!所以赶快来找桃太郎的伙伴们帮忙!」
「啧,Johnny,我们走!」
这附近都是高低起伏的山路,加上山雨泥泞,Morris肯定是不小心滑落哪个地方了。
灰狼和我冲出帐篷,我听见John在后头叫我:「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但我现在没心情替一个人类翻译。
我和Johnny冲出帐篷,我又折返回来,在帐篷旁拿了一卷绳子,那是绑钉椿用剩下的绳子,我想之后可能会有用。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我抱着雀鹰在大雨中疾奔,在路上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原来Morris后来还是放心不下,回帐篷找Vincent,可能是想和好吧!但一去之下就听到画板不见的事情,所以便单独出来找父亲的遗物。
「他是从哪里掉下去的?」我问。
雀鹰带着我们走进树林,好在牠和Vincent不一样,鸟类的方向感都还挺好的。
我们来到不久前寻获Vincnet的树丛,我不禁倒抽了口冷气,白天还好好的山路,不知何时整片陷了下去,连灌木丛也歪了一边。
「是这里吗?」我向雀鹰确认,小心地凑近断开的道路。然后我很快发现那张画板,被雨淋得湿透,画布还被扯开一角。那里的山石有被践踏过的痕迹,我领着Johnny冲了过去。
「请小心,那位人类幼兽可能就是从此处掉落。」灰狼警告地说。
「喂!Morris─你在下面吗?听到的话回答我一下!」
我在距离断面几公尺的地方喊着。
雀鹰在我肩膀附近绕来绕去,拍着翅膀大叫:「Morris老爹!Morris老爹!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克隆星的复兴大业要怎么办!」
我又叫了Morris一遍,倒塌的树丛下彷佛传来微弱呻吟,但完全听不清楚。
「似乎相当深的样子。」Johnny断言道。
我急得团团转,虽然Morris看起来这么老成,毕竟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要是受伤可就糟了。
我看了一眼山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雀鹰,这才想起牠是这里唯一的有翼动物。
「那个……你能够飞下去探勘情况吗?」我抱着万一的希望问。
「没问题!俺最擅长坠机了!」
「……不,不只是掉下去而已,这个我也会。我希望你飞下去看看Morris的情况,再上来告诉我们。」
那只鹰听了我的话,首度露出为难的眼神。
我没想到这只不正经的雀鹰,也能有这样的神情。
「俺不会飞,从小就和别的鹰不一样,俺不是只好鸟。」
我看牠全身羽毛都垂下来,好像真的很沮丧的样子,如果不是忽然变成山东腔的话,会更悲情一点。Johnny在旁边插口:「先把绳子垂下去如何?或许幼兽并未成伤,可教其自行绑缚。」
我一想也是,于是把营区带来的童军绳绑在山边的大树上,另一端则越过树丛抛了下去。我一边抛一边喊:「Morris!我们现在把绳子丢下去,如果你可以的话,就把绳子缠在腰上,你应该会吧?」
但直到绳子放到底,下头还是没有回应。我开始后悔没有让John一块来,他对这种事情肯定比较有经验。但转念又想,我都已经快成年了,总不能事事麻烦John,何况被动物称为咨询专家的可是我。
正在烦恼,我身边却掠过一道影子,我惊讶地抬头,就看到雀鹰以惊人的速度向山边冲了下去。
「等一下,你……」
这只鹰确实是坠机一流,我还来不及叫住,牠就已经消失了。我在树旁等了半天,还是没见雀鹰回来的影子。我本来想,这样下去,只好真的回去请大人或管理员来,把一人一鹰一起救上来。
但就在我几乎放弃的时候,山边忽然伸出一只抖动的翅膀,好像快饿死的乞丐般在雨中挥舞,我赶忙跑过去把牠拉了起来。果然是那只鹰。
「怎么样了?你看到Morris了吗?」
雀鹰看起来真的快挂了,气若游丝地躺在我两腿间,双眼茫然地看着我。
没想到平常虽然疯疯癫癫,但紧要关头却很讲义气。牠盯着我的脸,喘息着说:「偶……偶快不行了。偶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要答应偶。」
「请尽管说。」
「偶的老爹是个好人,你一定要把他救起来……偶从小就和他相依为命,他是个可怜的伦,没有劳贝劳木〈台语:父亲母亲〉,一直都孤孤单单的,所以明明听无偶说的话,还常常跟偶说话,又讲故事又讲笑话,像个北妻〈台语:白痴〉一样,他也很爽。
「看到八点档里有卖身葬父的剧情,会和偶抱在一起哭,还打电话到电视台说要出钱帮他埋那个劳贝……」
牠的口音比刚才的山东腔还难懂,不知是哪里的方言。然后牠深吸一口气:「总之,你一定要给他到撒扛〈台语;帮忙〉,这是偶一生一次的请求,永……别……了。」
牠把脚爪一伸,翅膀一挺,眼睛整个闭了起来。
我觉得有点惊慌,该不会真的就这样死了吧?
我紧张地摇着牠的翅膀,没想到牠却忽然睁开眼睛,像挺尸一样爬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Morris老爹在下面!可是他右手受伤了,没办法绑,他现在很虚弱,连爬都爬不起来了。紧急事故!紧急事故!SOS!SOS!」
「……你刚刚为什么不直接说这些话?」
我瞪着雀鹰,牠看起来真的很累,说完话就面朝下倒在泥地里。
我想起牠冒出来的情形,大概是像攀岩一样爬上来的。
一只鹰要用爬的上山,让我觉得既好笑,又可怜。不过牠累死也要演戏的精神,更让我感到敬佩。
但雀鹰带来的消息更让我忧心。我又望了一眼山边,毅然决然地说:「那我也下去好了。」Johnny却望着我:「阁下万勿冲动,恐怕会有凶险。」
「不是叫你不要叫我阁下了吗?」我笑着说,雨滴滴答答地打在我的脸上:「反正还有你在,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帮我叫John他们来不是吗?」
但灰狼没回答我的话。
我把外套脱掉,拿了另一条绳子绑在树上,拉着绳子试试韧度,然后小心地沿着山壁爬了下去。好在山边虽然滑,但距离不如想象中深,我放开绳子往下一跳,下面都是杂乱的灌木丛。
没走两步,我就看见Morris倒卧在一堆杂草中,右手整个肿了起来。
「Morris!」我心中一惊,连忙跑了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才动一下,就听见他的呻吟,看起来右手多半是骨折了。
「爸爸的画板……」
我把他打横抱起来,我虽然不是什么孔武有力之辈,但抱一个六岁的孩童还绰绰有余。我听见他的呓语,于是低声说道:「别担心,你的画板还掉在上面。」
他听了我的话,双眼仍然很茫然,只是有些放心地点了点头。
纵使平常看起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毕竟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孩子,我不禁感慨地望着他脆弱的神情。
我忽然又发现,我竟然主动在协助一个人类。
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这是我第一次,对人类这个物种主动伸出善意的手,感觉并不如我想象的讨厌,我默默地想着。
「爸爸……拜托……不要丢下我……」Morris在我怀中呓语着,肯定在这里淋了一阵子雨。他的额头微烧,再加上骨折,不快点救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他好像把我认成了他爸爸,没骨折的手向我伸来:「爸爸,好痛……Morris好痛……」
我心里微微一酸,倒不是因为目睹他的伤,而是真正能让他诉苦的对象,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我在草丛里找了根断裂的木头,试着把Morris的手固定在上头,然后抓着山壁突起的石块,把其中一根绳子稳稳地缠在他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