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集——宁江尘
宁江尘  发于:2011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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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身边已没有温度。一张笺纸压在冰冷的玻璃桌上。只有牛奶的温香证明曾经有人。
“我走了,也不回来了。”
捏著纸条,我呆了良久,待发觉时,指甲已将手心掐出印子。
坐在计程车上,广播里播著嘈杂得与车外不相上下的声音。
“对不起,请改去火车站。”
车站里熙熙攘攘,长排的椅子上,挤满了人。
被向外走的人撞到,挤到一边。
如何望,也看不清楚,迷蒙一片。
该死的!为什麽都看不到?
人群的拥挤,身不由已地移动,踉跄几步,快要摔倒的时候,被人扶住。
“扬──”语音嚓然而止,“邢?!”
为什麽会是邢?他为什麽会在这里?
“我终於找到你了!”他把我向外拽,仍然还处於震惊状态的我,直到离候车大厅数米远才醒过神来。
我试图用一贯的平淡语气,“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有什麽话待会儿再说。”
邢道:“有什麽事比我要说的还重要,你都快被学校除名了!”
我说:“不是还没有吗?”那个人一定会摆平的。
他在,不会是巧合。难道是芷欣……
“我先走了。”低头,不看他。
“你是要去找扬吗?”
暗吸一口气,“是。”
“那天我看到了,扬……亲你。”
不是芷欣,原来……难怪,之後就变了。
“我不在乎的,就算你是同性恋,你还是我哥哥呀!”
他认真的语气,只让我觉得无比的悲凉。
“我知道,你先回去吧。”我挥挥手,云从衣袖滑落。

在站台见到了扬,他好整以暇的样子明确地告诉我,他导演了一场好戏。
为什麽把他找来。
话,问不出口。
有什麽差别呢,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他很担心你。”
“我是他哥哥嘛。”
“不甘心这个身份?”
淡淡的笑,顾左右而言它,“不要写信给我。”
扬眉头一扬,“这麽狠心。”
“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上车的广播响了,他狠狠地抱住我,因为这种情形车站很多,也不会有人注意。
“我也很不甘心。”闷闷的声音,停顿,已变回正常的低沈,“等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我任他抱著,一句话也没说。
他转身,走上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再没见他的身影。
他一定会很好,至少比我好。
因为已有了方向的他,正在奔向要去的地方。

邢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与状态,担心地注视著我的目光,愈深。
车站的风怎的如此令人心寒。
“走吧。”
他问我要不要叫车,路程并不短。
直觉地拒绝了他,不想自虐,扬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该对自己好一点。
邢站在旁边,随我一道沈默著。车辆的经过,没有谁开口。
“那天我去你班找你,看见伯父来了。”
父亲?
“听说是加拿大的签证已经办好了。”
加拿大……好像提过一次。
“你要走吗?”
走……
肩膀被抓住,激动的吼声,在耳边响著:“你说过永远不离开的,你答应过我的,为什麽你总是说话不算数?”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即使现在不走,明年我也会走。”
“骗子!你说谎!”
“我要考大学,不是吗?”
本地没有一所大学,最近的也要坐半天的汽车。
“可是……那也可以考邻县的,至少可以在省内……”
“我不会。”
他愣住,我重复著同样的话,“我不会再待在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不想见的人。”
邢的表情,陷入极度的茫然与矛盾。“那……也包括我吗?”
扭过头,不发一语。

值得一提的是,我离开的几天是属於上课的日子,这样的情况按条例大概归入“无故旷课”那一类。而且……
望一眼邢,“你又逃课了。”
他说:“我有特殊原因。”他凑近:“我对班主任说,哥哥病了,我要留地家里照顾他,那个老姑婆感动得快掉眼泪的样子,立马准了我半天假。”
呃……我哑口无言。
“所以你等会还要帮我圆个谎。”
他一副理直气壮心不亏的模样,让我对他班那位师者产生怀疑,这样的人她也信?
我试图向他说理:“邢,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已犯死罪的囚徒替人作不在场证明,谁信?
“不知道,我只听过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说,“你就说病了住在我家,没请假是昏迷不醒就好了。”
语气掩饰不了的不快,怎麽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只好同意。
一抬头,校门口走出的人,是父亲。
见到了,他略点头:“回来了。”
不著痕迹地拉开与邢的距离,仿若无声地应著。
父亲说:“手续都办好了,过完年你就去加拿大。”
那麽……快……
父亲问道:“这两天都是和他在一起吗?”
我说:“不是。”
父亲冷冷的目光,射著我,“你自重一点,该断的断掉,去加拿大的事没得改变。”
“……我知道了。”
“你看看自己是什麽样子!”
不用看也知道,病入膏肓。
“啪!”
响亮的声音,尽管周围人很少,但仍有数道目光射到身上。
被打得踉跄,快跌倒的身体,被箭步冲过来的人扶住。
“你干什麽打他?”邢愤怒的声音冲父亲吼道。
父亲道:“我打自己的儿子难道还要别人允许吗?你凭什麽管?”
邢语塞,回头看我。
“你回去上课吧。”
“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你!”
心仿佛被重重地撞击,原以为坚硬的外壳再一次被撞开,然而,我知道,他无心的。
“他是我父亲。”所以他不会,除非为了面子之类。
“可是他打了价钱,无论是谁,都不可原谅。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呐呐的半天无语。
父亲的冷哼令我回到现实,寒冰似的,只有邢方敢与之对视。
他毫无回避地迎上去,直到我终於听到脚步声离去,车子开走。

(25)
桌子摆在教室的角落,书撒了满地,有一些与旁边的垃圾筒“相亲相爱”,原来的位子早被人占据了。
罗芷欣站在那一方,冷冷地睨著我,同学仿佛感受到什麽,即使没有走出教室,也闪得远远的。
我将沾满灰尘的书本拿在手里,“咚咚”的脚步声,耐克的鞋,踩在我欲拾起的英文课本上。
默然。
头上书本横飞,桌椅也被一脚踢开,嘤嘤的哭泣声,她蹲下来,把脸埋起来,抖动的双肩让我移开视线。
“安安……”
身体一震。
“安安……”接连不断地唤著,就像某种魔力的文字,“为什麽……”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我犹豫不决。
支撑著,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离开。
咬咬牙,转身,手触到冰冷的门,听到数声惊呼。
回头看,她的身体以不自然的方式倾斜,我箭步冲过去,接在怀里,“芷欣──”

医务室的医生摘下眼镜,“她没事,只是情绪不太稳定而已。”
吁口气。说实话,看到别人倒下,还真吓了一跳。常置身其中,就不那麽胆战心惊。
罗芷欣的脸色十分苍白,不复印象中的朝气蓬勃。不想看到她这样,希望她永远都开心,如果见到我会令她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不如提早休学好了。
她睁开眼睛,“安安──”
“我在。”
她伸出手,我握住,十指交叉,“对不起……”
“我不怪你。”那是人之常情。
罗芷欣抽噎著,“你要走吗?……那麽远,再也见不到了……”
我说:“大概是寒假过後,加拿大的枫叶很漂亮,我寄几片给价钱做书签。”
“我知道那里对你的身体好,可是……你不管他了吗?你们……”
她的神情很尴尬,想问又不敢问。
罗芷欣是唯一知道我身体状况的同辈,但也仅止於“体弱多病”之类的字眼。
她能和我谈扬,虽然用的是“他”,但已足够了。
“你不用在乎我的,我希望你快乐些,他……一定可以做到!”她急切地说。
“现在……”我看一眼窗外斜阳淡抹,“他大概快到武汉了。”我凝视她的表情──不解而诧然,“他并不属於我。”
她明白了,眼神变得如水般幽伤。
“芷欣,别这样看我。”感觉好像已判了死刑,虽然那是事实。
她说:“安安,你还是很想属於邢的,是吗?”
我似乎笑了,“是啊,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与邢,注定是两条平行线。

“哥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将食指竖在唇边。
她嚼著泪光的点头,用口形告诉我:“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在她额头,轻触,蜻蜓点水般离开。
我想,无论经过多久的时间,只要我还能呼吸,就会记起在冬日的夕阳里,一个惠质兰心的女子对我说出了那句一直想有人对我讲的话。
邢单手撑著门框,看著我走近,一言不发。
“出去走走吧。她需要休息。”我带上门,他跟在身後。
“没想到芷欣也会生病。”
“女孩子抵抗力总会弱一些。”
“那哥哥为什麽也经常生病?”轻笑。
猛回头,盯到他敛起笑容,“有什麽好笑的,谁会想生病,一副身体,天生父母养,有得选择吗?就因为这样,什麽都没办法做,什麽都不敢争,总怕有一天早上起来,已到另个世界。你以为谁

愿意这样生活吗?”
“哥哥……”
被别人当作影子,活在潮湿的地方,遇到阳光,就会蒸发掉,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一口气讲那麽多话,气息都有些紊乱。
邢低著头,不是被吓到了吧。
也是,我何曾用这样的语气讲话。
他半晌道:“哥哥有什麽事瞒著我吗?”
糟糕!
“我什麽也没说,你把刚才的话忘掉吧。”
“我所有的事你都知道,而你却总有那麽多事瞒著我,我就那麽不可信任──就那麽不如扬吗?”
心里一咯!,摇头将莫名的想法晃开,“不要乱讲,你们……根本就不同。”
“谁比较重要?”
“你──说什麽?”
“我问你,在晏子安心中,我和扬谁占第一位?”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狼狈得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
他为何会用那样认真的表情,问那样奇怪得不符合他一向作风的问题。
不懂,怎样想都不通。
而且,他问的不是“哥哥”……
还想什麽?你以为你有什麽资格想这些有的没的,死心吧。
此时宿舍长叫我接电话,父亲的声音,坚硬如石。
“休学手续已经办好,你马上回家。”

车子直接开进校园,我别无选择地坐上去。
父亲仿佛知道了什麽,任我失魂似的发呆。
他知道多少,我已无暇去管。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即使不将对付敌人的敏锐用在自己儿子身上,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就是猫咪小宝的姐姐还在家里蹭饭呼的那段日子,我把全部的时间都花费在培养与小猫的感情上。曾为给小猫做鱼汤拌饭,在秋季的微冷溪水中泡到发烧住院。醒来的时候,

小猫就送人了,很远的亲戚,连电话也没留下。我拖著未痊愈的身体跑到书房里质问父亲,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叫守在门外的保姆把我押回卧室。因为这件事,我和他吵了生平第一次架,最後闹到

绝食。还是奶奶抱回小宝才平息了那场纷争。
从那时起,便学会无欲无求。既可以保护他们不受父亲的清除行动,又使我免於一次次的伤害。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办法。
回到那座城堡似的房子,奶奶陪我坐著。
若是往常,每次我回家,她都有一肚子的话讲到我走时都讲不完,然而现在,她陪我一起沈默。
在这里,奶奶是我唯一还牵挂和亲近的人。这大概是由於母亲的离开。讲实话,我对发生过的没多大印象,她一向与父亲相似,将家当成旅馆,甚至,在她眼中,这只是码头,她行色匆匆,舍不

得浪费大好的光阴,在家的时间少到掰手指都数得清。原以为只是又一次长途的旅行,直到某一天父亲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他们已经离婚,她不会回来了。
身体中的病似乎就是那段时间查出来的。挺长的一串英文字母,翻译过来的大意是由於先天免疫系统的问题,如果护理得好,可以活过二十五岁,那是由另一条生命证明的极限。
父亲在前段时间谈起到加拿大的事情,说是有朋友,环境和医生都比大陆好,他仅是知会一声。我清楚得很。
现在,去哪里都是没有差别的。不再是一只小猫的问题,没得替代,也没得妥协的。
奶奶问我想吃什麽,本想说什麽都不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便吧。”
奶奶走出去,蹒跚的身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她的状况一向不怎麽好,虽然每次问到都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然而,她的心实在操得太多。就像当初,因为她的慈详与与耐心,我才能从病魔中挣扎出来。不是决心不让奶奶担心了吗?该有担

当了。
传来几声狗吠。邻边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养狗的习俗,常听到乱咬人的新闻,可谁也不狗打掉,中国人“以防万一”有心理,堪称典型。
每次回家,都得提著十二分的心心,生怕稍不注意,闯到某位黑狗兄的地盘,平白挨上几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说出去都让人哭笑不得。还是小宝好……它又疯到哪里去了。
我走出卧室,打算好好找一下那只不回家的野猫。唤著“小宝”,走下楼梯,眼神不经意地往门口的方向一瞥,停住了。

(26)
罗芷欣隔著堵在门边的保姆和闻讯从厨房里出来的奶奶,用力地向我招手:“安安──”
我或许笑了,回来後的第一个笑容,“奶奶,让她进来好吗?”
“可是晏先生说……”保姆试图向我传达父亲临走时交待的话,奶奶说:“我作主,让她进来吧。”
“谢谢奶奶。”罗芷欣趁保姆晃神时,一溜烟钻进来,甜甜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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