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急匆匆的车队还没驶到宫门外就被格丽大声喝令着停车。
天已黑,月亮正圆。
眼泪几乎流干的格丽端坐车内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何必在异国大乡接受别人的庇护看别人的脸色?”
格丽咬紧牙关下令:“带我回月兹国。我要回去,回家,回到父王与哥哥的身边!”
一个老嬷嬷还上前劝说:“公主回国岂是小事?需要有足够的仪式,不然的话就这个样子回故土,太过寒酸岂不惹人笑话……”
格丽悲愤道:“当初硬把我嫁给这么一个只爱男色的畜牲,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没人敢大出一口气。
格丽高声喝令:“调转马头,给我往西的方向行!”
一共五辆大车。
除了艾布亲自驾驶的金玉马车外,四辆大车都挤得满满的月兹国奴仆。
还有不过数十人的月兹国骑兵簇拥左右。
夜色寂静。
五辆大车与数十名骑兵,比起当日入城时长不见尾的车队的风光,分外寒伧。
不到半年,一来一去,已是天壤之别。
一路无言。
艾布亲自驾车,摸着怀中解药,心中大恸。
斯人已逝,再无挽回余地。他现在所要做的,也只有护送着尚且无事的主子平安回国。
行了不到两日,居然遇到来自故国的大队人马,是国王派来的特史来看望远嫁他乡的爱女。
格丽婚后不如意自然瞒不过千里外的父王。反正唯一的儿子也安然归国,国王听闻了些许女儿的遭遇,忧心,特地又选了两名银月武士来保护爱女。那两个少年武士就夹杂在特史带来的队伍中,不曾想还没到帝都就与公主的车马相遇。
特使当然注意到了公主的伤臂,小心询问,公主却笑言是自己太贪玩了从树上摔下摔断的……(之前格丽已经给左右下了严令,回国后关于赵钧的“兽行”绝不能泄露一个字!那些奴仆也晓得厉害,自然听命。)
特使也没再多问下去。见到了公主本人,又听闻对方正准备回国。那这帝都也用不着再去了。特使与两名银月武士以及近千名骑兵护送着公主车队,浩浩荡荡,往西返。
艾布见到另外两个银月武士以及近千名骑兵,心知保护公主也不多自己一个人。得到公主首肯后,悄悄地退出了车队。
格丽只当对方在帝都有中意的姑娘,真正是做梦也不曾想到贴身的银月武士心上人居然也是那个害得赵钧癫狂了的狐媚子男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呕血的赵钧
将军府搭起了灵堂。请来帝都数一数二的高僧带着五十名弟子日夜诵经为亡者超度。
亡者就睡在一口沉香木雕成的棺材里,整整齐齐穿着最上等的白缎裁剪的崭新长袍,身周洒满了暗红色的干制蔷薇花瓣。逝者如生,仿佛在沉睡。
和尚们的唱诵、香雾缭绕,闻讯赶来拜奠的朝中同僚川流不息、在灵堂内进进出出……然而,坐在棺木一侧的主人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赵钧面前摆着一个小案,案上清蒸鱼、酒酿鸭、口蘑煨鸡、糯米莲藕、莼菜汤……以及一大壶最好的状元红,都是棺中人生前喜食的。
赵钧坐灵堂中喝酒吃肉,对灵堂进进出出的同僚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也只有刘总管率着家奴们跑前跑后对诸位大人们赔笑打揖。
刚刚送走了吏部的两位大人,又有几个小厮拎着食盒入内。
刘总管脸色都有变了,赵大人面前小案上酒菜的花样没变,份量可是翻了几番。赵钧的饭量虽说明显大过常人,但也不至于大到这般光景……
但赵大人的脾气……老总管也从来不敢违逆自家大人,只有闪身一边,眼睁睁看着小厮收拾掉残桌,把同样花样的酒菜再奉上。
宫内新上任的太监总管董忠率着一队小太监入灵堂,没得赵大人抬抬眼皮正眼相看,不多久又讪讪退出。退到灵堂门口外,回头时,赵大人仍然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动作机械而木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
董忠把刘总管拉一边小心问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总管愁眉苦脸,说同样的酒菜一天之中吃五份,到晚上指不定还有第六份第七份,只怕是铁打的胃也撑不住。只是他们当奴才的,又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劝?
董忠叹口气,没敢当众说什么。摇摇肥脑袋带着小太监们离去了。边走还边在想:“苏汉青父子俩只怕都是男狐狸精变了,当爹的媚惑了先皇、当儿子的又来媚惑将军大人……这个小的比他老子还厉害,死了都不能让人消停。”
作为金宁公主的心腹,董忠来拜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思。这回看清楚大人的状态了,立刻飞奔回去,报告主子。
金宁公主从满满一案的奏折上抬起头来,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很快令人备车马,没有惊动多少人,乘着夜色悄悄驶出了宫门,至将军府。
赵钧已经在一天之内把同样的酒菜吃到了第七份!
奴才们全都吓得呆了。当赵大人红着眼睛醉酗酗问人再上酒菜时,没一个人敢吱声,全都躲得远远的。
赵大人真要是活活撑死了,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就是全都拉到菜市口上也不够砍的。
赵钧唤人不得,摇摇晃晃站起就想自己去寻酒肉,走了没几步,摔倒在地上,在地上爬滚着……
赵钧十指撑地,想挣扎着起身,哪里挣扎得起?口一张,竟是大口大口的呕吐,酒肉的臭气充斥着整个灵堂。熏得那些老和尚小和尚全都以大袖遮鼻,拼命地念着佛祖,连呼“罪过”……
十余盏精致宫灯高高举起,凤冠华服的金宁公主在众多宫人内侍的簇拥下,远远的站着,望着灵堂内倒在地上呕吐不止的赵大人,神情中分明有异样。
那股酒肉的臭气甚至飘出了灵堂,站在最前面的几名宫人纷纷皱眉,但当着公主的面,谁也不敢伸手捂鼻。
金宁公主却是走上两步,复又站住。
赵钧终于停止呕吐摇摇晃晃站起,面对灵堂外宫灯照耀着的华服丽妆宫内人,竟是视而不见。扶住了门框,身子剧烈颤抖,突然一张口,大口的呕着。
这一次,呕出的竟是血。
赵钧高大的身子重重摔倒在地。
金宁公主竟是不顾一切地奔到了将军大人的身边,扶起那个沉重的身子,在月光与宫灯的照耀下,分明看到对方的嘴角尚自流淌着鲜血。
当晚,呕血昏迷的赵钧躺在了公主那外观朴素的车轿中。
金宁公主把将军大人的头抱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用番邦进贡的纱帕,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将军那汗津津的、发灰的脸。
载着金宁公主与护国大将军的车马,静悄悄地驶入了宫内深处。
当晚,昏死过去的赵钧被带出将军府以后。一个俊俏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灵堂,从棺材中抱出美少年,只凭一双腿踢翻了几个胆大的和尚以及众多持刀持剑的家丁护卫,冲出了包围,转眼消失在黑暗深处。
刘总管立刻派人去宫内报告。
昏迷中的赵钧当然没能及时得知。金宁公主知晓了,立即吩咐:“速速把棺木下葬,找个风水好一些的地方,修个漂亮些的坟。”
董忠晓得主人的心思,亲自派人抬着空棺材在最短的时候内选好地方下了葬,等漂亮的坟修好,汉白玉的墓碑立起,再威逼恐吓,让诸多知情人保证闭嘴……一切也不过发生在一天之内。
赵钧仍然没有醒来。金宁公主找来最好的太医轮流诊视,自己则日日守在病榻前,亲自端汤喂药。
杜若靠自己调制的药丸休息了两三日之后终于恢复了气力。
恢复了昔日的潇洒清健,清风明月也打听了消息回来,说苏公子只怕是在体内毒素的激发下提前假死,居然就在今天晚上刚刚下葬。
杜若一惊,立刻派清风去找来两名江湖上声名一时的一对告盗墓起家的兄弟。
那对兄弟曾得神医妙手回春,捡回两条性命,都是感恩多年。这次神医来找,立刻揣着家伙奔到了那个最新修建的漂亮坟墓前。
有这对兄弟帮忙,当晚刚刚下葬的棺木,不到夜深时又被挖出来。
棺木一抬出两个兄弟掂着份量就说里面没人,打开来果然是一具空棺。
杜若摇着折扇在寒风中不言语,又请两兄弟把挖开的坟墓恢复原状。
神医出口,行家自当照办。不过一两个时辰,那座新坟看上去和傍晚刚刚修好时没什么两样。
杜神医恭谨谢过,率着清风明月告辞离去。
年过半百的刘总管在当夜被两个玉雪可爱的童子神不知鬼不觉劫出了将军府。
杜若摇着折扇亲自询问,当中稍稍用了一枚银针,刘总管死去活来了一小会儿就把自己知道的前一天晚上赵大人被带走后发生的“黑衣人劫尸案”一股脑儿说出来。
杜若观察其神色,晓得对方不是在说谎,于是令童子给老人家松绑,赠上一小袋金叶子,令其自行回府。
刘总管连金叶子也不敢要,满头大汗地推脱了,踉跄着离去。
清风明月双双气愤道:“谁那么大胆,敢劫走苏公子?”
杜若摇着折扇在明月下说出一句:“十有八九,是那个银月武士艾布。”
闯入将军府的是一身夜行衣的艾布。从灵堂上将“死者”劫出,很快奔至一个荒凉小客栈,包了一间上房,一连三日足不出户。
当时的苏宇看上去仍然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艾布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取出怀中那枚独一无二的丹药,用一碗热水给“死者”灌下。
之后又按清风明月所讲,将手掌抵在对方小腹丹田处,将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去。
但愿杜神医真的有江湖上传说般那样——可以起死回生。
当天,苏宇竟然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呼吸!
艾布大喜若狂,但还是强自支撑着,将内力源源不断地往过输。
第二天,呼吸更明显了,已经接近常人。
至夜间,苏宇突然张口呕出了几大滩黑血,也没睁眼,身子软倒在一边。全身大汗淋漓的艾布也跟着倒下,倒在了美少年身侧。
两个人都昏睡了有一天。
到第三天,苏宇先醒来。体内毒素已然随着那呕出的黑血除去了十之八九。骨头碎裂的四肢却仍然动弹不得,微微偏头,看到了身边昏睡中的艾布,再看看自己——两人身上衣裳都是好端端的。
苏宇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没有惊醒对方,亦没有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上方,那已经发黄的简陋纸板。
直到一柱香以后,苏宇因饥饿而产生的腹鸣声惊醒了艾布。
艾布猛地睁开眼,与美少年四目相对,听着对方长一声短一声的腹鸣声,突然满脸通红,滚下床,连声道对不起。立刻踉跄着奔出房亲自去熬粥。
艾布居然有自带的上好粳米,清粥小菜很快送至房中。
苏宇躺在榻上四肢动弹不得,仍然饥肠辘辘,却偏开头不肯吃对方奉上的热粥热菜。
艾布举着粥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苏宇望着他,问出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布放下粥菜,低着头,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告之对方。
从苏宇在山洞中被赵钧所救一直到假死后被自己劫出了将军府……
只是中间格丽误把救命药当春药扔到火炉中以及格丽率众回国之事,却隐瞒了下去,没有告之苏宇。
苏宇怔怔地听着,良久无语。
艾布低着头苦涩的:“你还是忘不了那个赵钧?”
苏宇面向里壁,说出一句:“我现在又和以前一样成了废人,难不成还和以前一样回到将军府在他的庇护下过……过那种男宠的日子?”
“更何况,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们国家高高在上的公主,总不能因为我这么个四肢俱废的……的男宠让赵大人在两国关系上为难!”
“娶妻生子才是男人应该过的正常日子,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后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苏宇声音中已带嘶哑。他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艾布还是什么也没说,舀起一勺粥,吹得不那么烫了,轻轻伸到美少年唇边。
苏宇悲愤道:“我现在连吃饭都要人喂,这一生还能干什么?”
苏宇头一偏,唇边小汤题撞在瓷碗上。艾布手一抖,一碗热粥全泼在了地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夺美
苏宇被艾布半强着喂了两日的解毒药,脸上最后那层若有若无的黑气也消退。
这几日,苏宇的一举一动包括便溺都要有艾布来服侍。美少年几乎变成了哑巴,终日无言,一天到晚躺在榻上看着窗外蹦跳在枯叶败叶中间的叽叽喳喳的鸟雀,怔怔地发呆。
艾布怕他闷,用厚厚的皮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再到院中去晒太阳。只是没少被客栈中其他住客好奇打量、指指点点。艾布眼一瞪,围观看客大多一哄而散。
当然也有难缠的,有个别好色又不知深浅的见那个裹成厚厚皮袍中的少年生得太美,心生邪念,嘴里不干不净地笑骂着就要过来动手动脚。很快被艾布打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身来。
美少年终于开口了,淡淡来一句:“这样下去的话,迟早要把官兵惹来。”
艾布晓得他话中的含义,低头不语。
美少年抬头眯着眼,在刺眼的阳光下望着湛蓝的天空,低低地说着:“等官兵来了,他也会来。等他来了……难道又要和以前一样了?”
他没再说下去,在温暖的阳光下,裹在厚厚的皮袍中,微微地打个颤。
当天晚上,艾布给美少年喂了一碗渗着安神药的鸡汤,待对方沉沉睡去。立刻不声不响地把人抱出了客栈,轻轻放入一准备好的大车内。自己赶着大车,向城外驶去。
苏宇终于醒来,却是在那个熟悉的洞穴中。
篝火生得旺旺的,加上洞口新添的一条羊皮门帘,整个洞穴温暖如春。
还是那些锅碗瓢勺,刚刚清洗干净了,摆放得整整齐齐。
身下是锦缎包裹着的狼皮大褥子,身上又盖着厚厚的锦被。硬枕旁又是果脯与面饼,一侧脸就可以咬得到。
艾布也在洞内,蹲在篝火边,一动不动望着那一锅正在煮起的鲜鱼汤。鱼汤的香气充斥着洞穴的每一个角落。
与自己的位置遥遥相对的,是另一处床褥,甚是简陋,旧的稻草与兽皮,加上一床崭新的锦被,看上去不伦不类。
苏宇没有出声,只是睁着眼睛怔怔地打量着这一切。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艾布听到动静回头,笑说一句:“你醒了……”
鱼汤很快烧好,盛了一大碗来到美少年身边。
舀起一勺鱼汤,吹得凉一些了,伸到了美少年唇边。
苏宇头一偏,没有碰。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艾布那勺鱼汤停在了半空中,面具已摘去,与对方四目相对。
艾布把那勺鱼汤扔到了碗里,忍气笑道:“难道你还想回……回赵钧身边?”
苏宇恨恨说出了:“我现在已然是个废人,自然由得你们摆布!”
一挣扎,没有翻滚下床褥,被艾布一把抱住。慌乱中艾布抱紧了他的断臂,苏宇痛得险些呼出声来。
艾布把美少年小心抱回到床褥上,放手。看着美少年痛得有些发白的脸,低头道:“之前是我的不是了,没有跟你说就带你来了这里。在这里至少……至少你可以清清静静地养伤。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
苏宇气极反笑,手臂与双腿都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那里,笑着说出一句:“你当是这是一般的骨折吗?随便养养就能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