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怜惜

晚饭的恐吓对沈顾造成了心理阴影，以至于他看着爸爸的眼神一直都是恨恨的，并且始终要坐在我身边，粘着我不放，原来他是跟晓情他们坐在后座的，不过回去时非要坐在我旁边的副驾上不可，弄得爸爸要跟晓情他们在后座上挤，真是对他无可奈何。

我想整晚最高兴的人要数晓情了，她的兴致极高，整晚有说有笑的，还跟爸爸约好大年初一去爸爸家拜年，顺便见见弟弟。姚真的态度倒是挺奇怪的，我认识她那么久，一直都觉得这女孩说话直来直去，从没见过她如此含蓄。

我先将爸爸送回家，然后搭着姚真他们回去了。回到沈宅，沈聪、顾雷他们都不在，姚真继续坏心情，没说什么就回房间里去了。晓情延续着兴奋的心情，拉着我和沈顾，非得让我们今晚陪她、等她睡着了再走。

晓情的身体不好，很难睡着，所以姚真、沈顾有时候会陪着晓情，给她讲故事、聊聊天，直到她睡着。由于晓情对我比较害羞，所以我和是第一次被拉上。

于是乎，这晚上，我和小旭便留在晓情的房间里，陪着晓情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悄悄话。

“小旭，谢谢你，我今晚很高兴。”晓情将被子盖好，望着我开心道，“原来我是不想跟爸爸他们多接触，怕我死后他们会难过，可我突然不这样想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多跟爸爸和弟弟留下些快乐的回忆，让他们以后一想到我，就会想起那些开心的事情。”

她的声音虽然带着童音，但在静夜里听上去跟妈妈竟然有些相似——一想到母亲秦絮，我心里不禁有点难过。虽说是“逝者如斯夫”，但人的记忆有时候真的残酷得可怕，时间会冲淡许多的悲伤和怀念，如同蚊帐上的那点猩红血迹，一开始俨如朱砂痣，随着时间的洗刷，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个模糊的痕迹了。

很惭愧，我这个不孝子似乎已经不太记得妈妈了，只能在这样安静的夜里，问自己的姐姐：“晓情，你想念你母亲吗？”

“想啊，”晓情微笑道，“不过我更想爸爸和弟弟，因为我很快就会见到妈妈，而爸爸他们我以后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我也想阿姨，”一直没说话的沈顾突然道，“我从一出生就没有妈妈，阿姨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我心里一软，沈顾也是个苦孩子啊，我今晚对他严厉了些，于是我抱着沈顾，安慰他道：“晓情妈妈也一定会想着你的，沈顾一直都是个乖孩子。”

“我是乖孩子吗？”沈顾紧紧的搂住我，把头藏在我的肩窝处，“可为什么爸爸他们从来都不喜欢我？”

沈顾的话证实了我一直的猜测，尽管沈聪从来没再我面前表现过对沈顾的厌恶，沈顾也只是在今晚第一次向我抱怨沈聪的冷漠，但我在沈家也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感觉到父子间的疏离。

于是我摸了摸沈顾有些柔软的头发，低声道：“你爸爸他日理万机，工作太忙了，他不是不爱你，只是忙不过来。”

“是啊，”晓情也劝道，“沈叔叔他是个好人，沈顾你一定要体谅他。”

“不是的，”沈顾咬着我肩窝处的衣服，突然抬头用颤抖的声音低声道，“舅舅说过，我其实不是爸爸的孩子……”

什么？我吓了一跳，沈顾竟然不是沈聪的孩子？这怎么可能？

我吓出一身冷汗，却安慰沈顾道：“沈顾你别信，你舅舅是骗你的，大人都爱这么跟小孩子开玩笑，还有的父母会骗自己的孩子说是从垃圾堆里把孩子捡回来的呢，是不是啊，晓情？”

“是啊、是啊，”晓情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安慰沈顾道，“我小时候可皮啦，妈妈也这么跟我说过。”

话是这么说，但这话从顾雷嘴里说出来我反而相信会是真的的，顾雷此人大大咧咧，说话也不会考虑对象，他真的会把真相告诉还是孩子的沈顾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那现实对沈顾来说也太残酷了！

显然，沈顾对我和晓情的话并不相信，他拼命摇着头，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泪光：“不是的，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爸爸的孩子……”

“怎么会呢？”我一手搂住沈顾，一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沈顾你不要胡思乱想，来，我带你回房间睡去。”

晓情也说道：“沈顾、小旭你们都回去睡吧，不用陪我了。”

沈顾朝晓情道了声晚安，便垂头丧气的走了。我向晓情道晚安，晓情摆摆手，道：“去吧，沈顾他挺固执的，也就听你和我的话了，我的身体不好，以后请你替我好好照顾沈顾。”

“说什么呢，”我隐隐感到一丝不详，今晚晓情说的话似乎像是在吩咐我些什么，“明天是年二十八，要洗邋遢，记得早点起床干活！”

“嗯。”晓情笑着点点头，然后对我做了一个催促的动作，我便转身走了。

沈顾果然在房间里面偷偷的哭，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傻孩子，哭什么呢？沈聪不可能不是你爸爸……”

“不是的，”沈顾哭喊着道，“我原来也以为是舅舅跟我开玩笑，可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听到爸爸打电话，对别人说：‘你是沈顾的爸爸，你不能对他不闻不问’，所以舅舅说的是实话，我的确不是爸爸的儿子。”

说完他不理我，趴在床上呜咽着。

我呆呆的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不久以前我也才刚刚知道自己一直喊“爸爸”的人并不是自己的生父，没想到沈顾跟我有着相同的遭遇，只是我知道这个秘密时，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而沈顾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扶起哭得双眼通红的沈顾，默默的将他抱在怀里。我原以为沈顾只是一个心里藏不下心事、天真任性的孩子，没想到这段时间他其实比谁都痛苦、比谁都坚强。晓情身体不好、舒雅又离开了他，他一直默默的承受着内心的痛苦和煎熬，直到今天才说出来。在我的印象里，沈顾一直是强大的化身，可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可怜而又脆弱的孩子……

看着沈顾耸动的瘦削肩膀，心酸、难过、同情、疼爱、怜惜全都涌上心头，我第一次觉悟到：我一定要好好保护这孩子，守候在他身边……

61. 看海

那一夜我一直在安抚沈顾，沈顾在被窝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而我本来就很累，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本来我想回自己房间睡的，结果糊里糊涂的就在沈顾房间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睁开双眼时，已经快到中午，我发现自己躺在沈顾的双人床上，沈顾正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有些尴尬的从床上爬起来，对沈顾道：“醒了怎么都不叫醒我？”

沈顾一脸认真道：“为什么要叫醒？小旭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就像睡美人一样，我还想你一直这样睡下去，让我好好看呢。”

这些花言巧语都不知道是不是顾雷教他的，听得我实在是头皮发麻，便不理他，回自己房间洗漱去。

姚真带晓情到医院例行检查去了；顾雷昨天就被陈希押着回北京，不知道是不想顾雷与我相处太多、还是要带顾雷回“娘家”过年；至于沈聪，这段时间和韩叔不知道在忙什么，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于是乎，偌大的沈宅就剩我和沈顾了。

沈顾虽然跟我有说有笑的，但我知道任谁知道这种事都不会开心，何况沈顾只是个孩子，于是我和沈顾吃过午饭后，便对沈顾提议道：“今天你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

“我想看看海。”沈顾望着我道。

他说这话的表情很难得没有那种孩子气，以至于我都有些错觉：似乎以前天真可爱的沈顾只是我想象出来的，眼前的成熟得有些可怕的孩子才是真正的沈顾，一如我以为所认识的沈顾。

“从这儿去海边要开两个小时，”我笑了笑，道：“不过你今天真是幸运了，就算你说要去天边我都会陪你去的！”

“早知道我就说去北京了！”沈顾耸耸肩。

“哈，你还当真！”我一拍他脑袋，他大叫一下扑过来捶我，我笑着躲开，率先上了车。沈顾熟门熟路的坐到副驾上，大喊一声：“出发喽！”

我朝他笑了笑，发动汽车，向着海边出发。

很奇怪，我原以为会因为长大后的沈顾对我所做的事而讨厌他，没想到自己会对沈顾出奇的宠溺，甚至比对晓情还过之而无不及。

我自认不是那种爱心爆棚的人，平时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除了对爸爸、晓情这些亲人例外，而沈顾则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可以让他对我撒娇、满足他各种无理的要求、任由他对我搂搂抱抱、甚至对我有不该有的想法……我对沈顾究竟有着怎样一种心情呢？

是爱吗？似乎与爱无关。但不得不承认，沈顾这个人总是伴随我的左右，无论是大学时代最真挚的同窗之谊还是工作后短暂的同事身份，沈顾都像是个影子般与我如影随形。哪怕是我出国，想得最多的人还是他！

来到这个时空后，对沈聪他们只能是敬而远之，对爸爸则因为他那莫名其妙的感情，而注定我与他的关系只能是点到为止、不能再深入下去了；晓情是个好孩子，因为太乖、太懂事，我总会有意无意的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对她，只有对着沈顾，我可以无所忌讳——呵，原来一直可以与我这样亲密无间、肆无忌惮的欢笑哀痛的人都是沈顾、都是他！

我手中的方向盘微微一颤，沈顾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没事。”我朝他笑了笑，心里那种一直道不明、看不透的苦闷，突然有种拨开云雾看青天般的豁然之感：沈顾即使不为我所爱，也早已融入我的生命之中，无论是成熟稳重的成年沈顾、还是惹人怜爱的孩子沈顾，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自己到现在才明白呢？我自嘲的笑了笑，也许自己是害怕这样一个答案吧，竟是与沈顾这样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想想都觉得可怕……

“啊嚏”沈顾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纳闷的对我说道：“大过年的，谁在念叨我？”

“呵呵。”我大笑着一路向南。

两个小时后，我和沈顾站在不时吹来的瑟瑟刺骨的海风中，像两只企鹅一样缩着脖子手脚，望着眼前冰蓝的大海。

我看到沈顾冻的鼻子通红，便一边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他围上，一边皱着眉头道：“自己这么怕冷，还来海边看海？感冒了怎么办？”

沈顾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望着辽阔无际的大海道：“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看，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真的带我来了……”

“臭小子！”我先是一愣，然后气得捏他的红鼻子，“你这随口说说可把我冻惨了！走，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要！”沈顾灵活的躲开我的攻击，抱住我的腰道，“小旭，你看这海多美啊！看着它好像就能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忘掉……”

确实，此时的大海没有夏天的喧嚣，只有一种让人感动的平静。冬天的海平面很低，海是灰蓝色的，让人感受到的是冬天海的那份凝重与沉稳。海浪不大，灰蓝色的海水偶尔形成的折褶，一层一层，含蓄而优雅。偶而会有一二只海鸥从海的上空掠过，低鸣的声音就如这冬天的海一样不事张扬。放眼望去，海天相接处，已难以分清哪是天哪是海，只有海天合一的静谧壮阔。

面对如此博大而平静的海，不止是沈顾，连我也忘掉了自己的苦闷，甚至不如意的烦心事都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也许，当我们面对大海的时候，才能像初生的孩子面对自己的母亲一般，舍去所有的伪装，让自己浮躁不安的心态归于淡定平静。

我和沈顾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看着大海起起落落、聆听着海浪的轻声低吟，忘记时间、忘记空间、甚至忘掉自己，宛如海枯石烂一般……

“啊嚏”沈顾又响亮的打了个喷嚏。

虽然我也有些不舍，但看来再不走沈顾就要感冒了，我只好对沈顾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次等没那么冷我再带你来。”

“好吧，”沈顾被我拉着向车走去，边走还边频频回头，道：“我真喜欢大海，等到我长大了一定要在海边建一间小屋，跟小旭你一起住在那儿，天天看海。”

“是吗？”我随口说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一定很美。”

“你也这么想？”沈顾显然很高兴，他双眼闪闪发亮的憧憬着，“到时候我要跟小旭天天睡到天亮，就像今天一样……”

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只好扭开收音机，听歌去。从收音机里传出 李宗盛的那放佛用生命在歌唱的《生命中的精灵》：

“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

是你将我从梦中叫醒

再一次

再一次给我开放的心灵

关於爱情的路啊

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於爱情的歌啊

我们已听的太多

关於我们的事啊

他们统统都猜错

关於心中的话

心中的话

只对你

一个人说

我所有目光的交点

在你额头的两道弧线

它隐隐约约它若隐若现

衬托你

衬托你腼腆的容颜

关於爱情的路啊

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於爱情的歌啊

我们已听的太多

关於我们的事啊

他们统统都猜错

关於心中的话

心中的话

只对你

一个人说

关於爱情的路啊

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於爱情的歌啊

我们已听的太多

关於我们的事啊

他们统统都猜错

关於心中的话

心中的话

只对你

一个人说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

是你将我从梦中叫醒

再一次

再一次给我开放的心灵”

伴随着歌声和漫天落霞，我愉快地发动汽车，掉头往北飞驰而去了。

62.伤逝

人的命运真的是迅息万变，充满了各种变数与无奈。当我领悟到自己与沈顾的关系，和他手拉手站在冰冷的海边看海，并且在心中感到一点点的幸福和温暖时，晓晴却在医院里徘徊在生死边缘。

我回到沈宅，刚知道这个消息，便立刻带着沈顾来到医院。

病房前，眼睛哭得通红的姚真一见到我们就走过来道：“你们终于过来了！”

我不禁惭愧，急忙问姚真：“晓晴的病情怎样了？”

“医生说很不好，如果过了今晚都没醒过来，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姚真说到最后都哭出来了。

我一听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脑里一片空白，差点没晕过去，旁边的沈顾用力将我扶住，道：“小旭，你要挺住，晓晴还等着我们去看她呢。”

不错，这个时候姐姐还在跟死神搏斗呢，我也要稳住。

我定了定神，抓住沈顾的手，我俩的手都冷得像冰一样，可都相互握得紧紧的，彷佛从对方的手可以吸取到什么力量一般。以前每当我遇到什么困难时，总有沈顾在我身边支持我，帮助我，虽然现在的沈顾只是个孩子，但有他在，我的心也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