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唇轻笑,柳江南才是真正的太空人,时光荏苒,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封玉堂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力道不松不紧。
我不好挣扎,只好开口道:“学长!”
封玉堂方松开手,微微笑道:“触感如往日,不能不惆怅旧欢如梦。”
我哑然失笑,一夜而已,各取所需,算什麽旧欢,便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世间美人如春草,遍布天涯。学长是达观之人,今日偶逢旧友,灯火昏暗,一时感慨罢了,若是白日相逢,我尘霜满面,学长怕是避之不及。”
封玉堂慢慢笑道:“也许吧!”点起香烟来吞出。
我亦取一支点上,於这上头,瘾性不大,可也不想戒,如一般吸烟之人一样,曾心生糊涂,立下宏愿要戒掉,过个十天半月,方才觉悟,痛改前非,重新作得自在烟民。
封玉堂扔掉自己手上的半截烟,陡然伸手,拿掉我唇间香烟,吸了两口,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道:“告辞了!”从容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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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点起一支烟,慢慢吸完,方走出餐馆。大学时光,实在难以回首,仿佛李煜心中念念不忘的故国月明,朱楼在,朱颜改。
柳江南与封玉堂亦是旧相识,但两人眉眼不合,一见面便唇枪舌剑,直恨不得字字见血,任我如何长袖善舞,也是胳膊打结,无从支应,仿佛棋盘上的将帅不相见,任它隔了偌远的楚河汉界。
路过一家甜品店,为程程买了蛋糕,还有一盒榛子巧克力,他不会生气,我却不愿委屈他。
开了房门,程程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浑身湿漉漉,头发尚在滴水。我将蛋糕放在茶几上,笑道:“新鲜蛋糕,要不要吃?”
程程转头过来,直向蛋糕扑去,塞了满满一嘴,连连笑道:“我就知道秦先生最体贴。”这孩子爱惜甜点,兴许是因为苦头吃得太多,又因为太年轻,以为口中香甜,可以弥补心中苦涩。
他知道我不爱此物,并不劝我,只顾著自己享用,最後带著一嘴奶油气过来接吻,洋洋得意。我并不讨厌奶油,却鲜少食用,或因第一次同人上床後,并未觉多麽艰苦,只觉饥肠辘辘,下来取了一块蛋糕,吃了一口便呕吐起来,自此不再食用,奶油何罪,妄担我厌恶之名。
我按住他後脑,细细亲吻,一手探进他的浴衣,慢慢抚慰,随手按下遥控,关掉电视。
次日飞回香港,程程自归学校,我向母亲进献寿礼,并在老宅略坐。母亲向来态度浅淡,对丈夫,对孩子。她不爱做寿,也从不举行寿筵,日日沈湎工笔画,细细描摹,西湖山水,抑或振翅雄鹰。也许她的年轻正得益於她的性情,时光尚不及她冷漠,她开口可嘲笑天地多情。
母亲将戒指套在指头上,略作打量,只道:“太沈了,带著无法作画。”便命人收起来,不知丢到哪个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
我劝她多多养生,不要太花心思在书画上,她或点头,或根本不理会。到了晚饭时分,我起身告辞,她看了一眼挂锺,方迟疑道:“你要留下来吃饭麽?”
我毕恭毕敬答道:“还有应酬,以後吧!”她如释重负,让佣人送我出来,自己上楼去书房消磨时光。
我天性类她,却又不是她,不然家道中落时,亦可冷眼旁观,看秦氏大厦倾颓。
出得门来,手机乍起,却是荣四相邀,我本打算去吃一碗余记素面,看来是无福消受。
一入荣氏大院,荣四便迎上来,含笑俨然,道:“早就想同秦先生小坐,现有清茶围棋以待,只为友人,不为商场。”
我连忙还笑道:“只怕秦欢不才,唐突了荣先生雅量。”
闲步进来,幽篁深深,荣四年纪同我仿佛,竟能如此养生,我自愧不如。
对坐下来,初上来的不是清茶,却是一碗素面,配著几碟小菜,雪里蕻之类。我忍不住惊讶,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我今日蒙主恩宠,吃素面的心愿得偿。
荣四只是陪我用饭,点到为止,只笑道:“下午去陪姑母,老人琐碎,被逼吃下太多,现下肠胃里仍坚如磐石,不得消化。”
我吞下口中叹息,将细面全部吃下,推碗笑道:“俗务毕,可以饮茶。”
茶室是另一间,布置简洁,纱窗石青色,应当题为蘅芜居。饮的也不是功夫茶,一遍滚水,二遍飘香,亦可饮用,全凭茶叶精良,真刀真枪,不比日本人惺惺作态,一遍遍捣鼓,不厌其烦,口水经这麽折腾,都能调理成琼浆。
中国历史太长,大凡果敢前进者,都情愿直奔主题,切中肯綮,生命太短,禁不住日本几盏茶水工夫。更为庆幸的是,我们虽食用寿司料理,也只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他们爱慢慢做来,与我等无干。
一连饮了几杯,大汗出了几次,竟神清气爽起来,尘烟尽扫,我因笑道:“得遇荣先生,平生幸甚。”荣四但笑不语。
待汗水略停,荣四笑道:“请秦先生去沐浴,茶水内浴,温泉外浴,出来时必然骨骼清奇,正是下棋好时分。”
我被带到浴室,中间竟然摆著一只大木桶,水蒸气蔓延,携著茶香,四下墙壁,仿佛是细草编织,我愈发赞叹起来,若荣家有女,我定当登门求亲。
尽除衣物,跨步水中,跑到别人家洗澡,实属首次,被荣四一路带领,云深不知处,他若此刻跳出来,狞笑道:“哈哈,你中计了,我是要杀你的!”
我也决不计较,只懒洋洋道:“等我洗完,荣先生自便。”
一壁胡思乱想,竟然睡过去,醒来时,正躺在茶室榻上,盖著薄毯,身上一丝不挂。四下望去,衣物便在近旁,连忙穿起来,暗道今日出丑太多。
我正登上皮鞋,荣四转身进来,笑道:“秦先生好睡,现下是凌晨一点锺。”
我大惊,连连告罪,道:“误了荣先生兴致,实在罪过!”
荣四笑道:“哪里哪里,时人多爱失眠,能如秦先生一般彻底睡上一遭,也是福气。”
我起身告辞,荣四要他的司机相送,我连忙拒绝,已是天大笑话,足够我悔恨下半生。
驱车回到寓所,停车开门,随手开灯,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卧著一人,能自由出入我家的,目前只有两人,现下当然不可能是程程。
柳江南被灯光刺醒,大发淫威,怒道:“你跑哪儿去了?”
我不动声色道:“荣四相邀,若不是你,我用得著去应付他?”便去冰箱里取啤酒,里面好几个锡纸包,垃圾桶外是圣骑士餐厅的外卖包装袋,方才柳江南面前,尚摆著一瓶红酒。
我有些怅然,气恨自己争什麽口舌,将外卖放到微波炉内加热,回去打开红酒,端给蜷成球柳江南,轻声道:“对不住。”
柳江南并不理会,打发个性,仿佛受了气的小媳妇,不言不语。我又气又笑,道:“我真心认错,快饶了我吧!”
柳江南慢慢抬起头来,低声道:“真的?”
我郑重点头。
他微微一笑,我便觉不好,果然他开口道:“你让我受用一次,我便饶了你!”
我哑然失笑,原来他打的是这般主意,真真是妖精作怪,便慢慢启齿,道:“你──妄──想!”
柳江南跳起来,压在我身上,杯中红酒泼洒一地,露出霸王嘴脸,道:“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由他闹腾片刻,便将他全然掀过去,牢牢压住手脚,轻笑道:“凭你这点儿道行,还差得远呢!”
他颓然松了力道,喃喃道:“同你争斗,才真瞎了眼。”又改换题目,道:“我听说封玉堂要回香港来,不日便到,这混球回来做什麽,招我的厌?”又道:“方才你进来时,异常的唇红齿白,精神焕发,荣四怎麽招待的你?”
我因笑道:“喝了两杯茶罢了,同那人讲话,十分费心思,哪里精神焕发得起来?”
他经一番打闹,嘴唇嫣红,微有薄汗,愈发显得肌理透明,我低头擒住他的唇,慢慢吮吸。
柳江南一把推开我,道:“若有什麽麻烦劳动你,你可不许推三阻四,还奚落我。”
我点点头,呻吟道:“祖宗!我全听你的还不成?”他方把我拉下,主动凑唇上来,我心中陡生一阵失落,这到底算什麽狗屁关系,索性丢开手,坐到一边,道:“我今天太累了,明天还有生意要谈,各自睡吧!”
柳江南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眨了几次眼睛,终於恼羞成怒,胡乱往身上穿著衣服,一边骂道:“老子瞎了眼,竟同秦欢套交情,忘了自己是什麽德性,人家可看得上眼!”又掏出手机道:“难道我还找不到个把人上床?”
他一连拨了几个号码,都没有人接听,骂声更盛,索性向门走去,道:“我就不信今儿大街上的男妓都从了良!”摔门声惊天动地。
我自知拦他不住,只好任他出去,看看表,将近凌晨四点锺,夏天夜短,马上便可天明,遂下楼开车,向海边行去。
柳江南气闷了,并不乐於寻花问柳,看一个完整的日出,便可怒气全消。王尔德锺情於夕阳和花朵,他却锺情於美少年和朝阳,他曾道:整个天空由昏暗,变得深蓝,淡青,最後阳光璀璨起来,昨日之事,便如同隔世之久。仔细想想,他缺心少肺,盖因他心胸豁达罢了。我担著平淡如水之名,并不比他达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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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转过街角,依稀望见柳江南的车影,心中安稳下来,只需尾随便可,等他少爷火气全消,再行上前安抚。
慢慢跟上去,突然斜拉里冲出一辆红色跑车,正撞在柳江南车侧。
一切仿佛镜头拉长,我眼睁睁望著柳江南的车打转,撞在对面开来的卡车上,一连几滚,四轮朝天,停在路边。
我呼吸一时停滞,毫无意识进行刹车,结果车冲上侧道,与边墙只有分毫之差。我顾不得头撞到前视玻璃上,晕头转向,慌忙自车内出来,向柳江南处跑去。
柳江南头朝下,被卡在座椅与车顶之间,尚有安全带束缚著,业已昏迷。
我拉下变形的车门,想将他拖出来,半跪在地上,只一支胳膊抓住他,不好用力,额头上还有血漫流下来,急忙擦去,连声呼叫他。
卡车司机和开跑车的青年人过来帮忙,试图将车扳起,这是欧洲车,无比沈重,这一刻,我无比赞叹日本车。
卡车司机过来一同帮我拉他,柳江南却仿佛生根於此,半寸也动弹不得。
突然有人叫到:“快闪开,起火了!”
挟著汽油味道的火苗顷刻而至,卡车司机连忙松手跑开。
我的眼睛早已朦胧不清,竟大喝一声,手上一用力,柳江南顺势而出,半趴在我身上,爆炸在即。
开跑车的小混球倒是英勇无比,飞快过来扶起柳江南,我也勉力爬起,一同扶掖而逃。身後气浪喧天,三人都被冲倒在地。我连忙察看柳江南,他雪白的面庞染如锅底,身上血块凝结,闭目而卧。
警车与救护车片刻而至,柳江南被轻抬至担架上,检查,输氧,吊上点滴。我拉住一位医护人员问道:“他有没有事?”
那人拂开我手,冷冰冰道:“尚需观察!”救护车呼啸而去。
便有人过来为我包扎额头,要我同那临危救人的小子同车去医院。
那小子只有手臂划伤,真真是好运气,我担心柳江南,方才救他,顾不得思量,现下心中竟升起无边恐惧,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小子看我两眼,道:“那人不会有事,你那麽真心救他。”
我翕动嘴唇,颤巍巍道:“也谢你救他!”
那小子脸红起来,讪讪道:“都是我闯的祸。”
我摇摇头,道:“无论如何,没有你,我同他便葬身火海。”对於卡车司机,我心存感谢,却并不感激他,但危机之时,弃人而去,都是常理,我面前这小子混蛋而侠义,真是人无完人。
到了医院,我在急诊室外静候,祈祷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然一切皆由我起,百死莫赎。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灵台清明,忆起同柳江南初相逢时分,学校里新生举行化妆舞会。他一身乌亮皮衣,眼罩覆面,待至除下,眸中蕴有万有引力,浑然天成,丝毫不像与我同室方才正蒙头大睡,睡眼惺忪的少年。
我思绪纷乱,有些不知所措,终於急诊室前灯灭。我急忙上前,医生答道:“刚脱离危险,需待二十四小时,才能真的定夺生死。”又是造物主的恶趣味,无论结果如何,总要世人眼巴巴张望,有了结果,便喜极涕零,没有结果,便以为是自己功夫不够。我陡生志愿,他年归天,必要手持利刃,威逼上帝,也要他胆战心惊,看人脸色。
宏志虽如此,可这种等待,真是磨人心神,我前後踱步,无所依托,想吸烟镇定,却年轻的女护士呵斥,这等白衣天使,俱有一副杀人於唇齿间的好本事,如若下岗,还可以去做律师,政客。
五小时後,柳江南自无菌室移出,我可以陪同。他的家属,业已通知,到现在为止,无人看顾,大约认为柳江南只是他们的牛马,倘若生还,到时候打个花狐哨便可,倘若死去,大家就要坐地分行李,然後一拍而散,以後见面,便是路人。
我坐在他床侧的椅子上,慢慢打量,他额头,脸庞,唇角,俱有淤青,想必醒来就要同我拼命,要我还他绝世姿容。
看看手表,已是晚上七点,我浑无倦意,精神奕奕。
跑车小子溜进来,低声道:“你且去歇歇,他如醒来,我马上叫你!”
我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不累!”
他只好轻手轻脚出去,又捧著数厅咖啡回来,道:“医院里只有自动贩售机。”
我取了一瓶,启口灌下,并不想提神,只因腹中空荡。
那小子道:“我叫黄宝祈,先生怎麽称呼?”
我闭上眼睛,慢慢道:“秦欢,如果想说话,请你出去,外面必有人愿意听你絮语,况且这世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做陪聊。”
黄宝祈并不气恼,只道:“我听说昏迷不醒的人,愿意身边有人说话,他的魂魄飘飘荡荡,才能寻得归处!”
我睁开眼,轻声道:“黄先生多少价码一小时,可陪我聊天!”
黄宝祈大乐,坐到我身边,问了柳江南的名字,便道:“你们两个名字好生有趣,秦欢,是春日禾苗,江南垂柳,秋意最盛时才有真味,你二人相交甚深,便如春秋交接,年年光景复又来,寿比人间草木深!”
我不由另眼相加,这孩子倒会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半晌,他突然垂头丧气,道:“我哥哥快来了,所有补偿事宜,请您同他面谈。”又嘟囔道:“这下子我一辈子也别想碰车了!”
我慢慢道:“自是应该,你哥哥真是菩萨心肠,早该把你拘在家中,连脚踏车都不许蹬。”
片刻,他哥哥稳步进来,自是剑眉星目,落落大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黄宝祈,看得出是松了一口气,才向我道:“秦先生,我是黄宗祈,实在对不住,我自英伦赶回,来得晚了,请秦先生出来同我详谈,免得惊扰病者。”
我摇头道:“不急,等病人醒了,我们再谈,现下我了无心境,请黄先生勿怪。”
黄宗祈道:“那麽,我明日再来,如有所需,请您务必通知我。”向他弟弟略一示意,黄宝祈便乖乖尾随他出去,回头向我做了一脸苦相。
我起身到走廊踱了几步,又回来守候,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已然越过凌晨,抵达三点,就在精准的二十四小时前,柳江南尚同我打闹说笑,向我发怒,同我接吻。
我慢慢伸手推他,轻声道:“快点儿醒醒,懒猪,不觉得久麽?”声音越来越高,近似於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