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往那样甩开尚香。
尚香笑得更开心,道:「李大老板,咱们进屋里去。」
屋里果然摆好了几盘小菜,尚香把李慕星按坐下来,斟满酒,举起杯道:「尚香敬您一杯,您对尚香的照顾,尚香都记在心里。」
李慕星喝了酒,道:「原来你还知道我对你的照顾,可怎地总是要戏弄我。」先才他听了尚香的那句话,对这个男妓不禁生出几分同情,甚至有些怜惜起来,也就不忍甩开尚香的手。
「李大老板您大人大量,又何必跟尚香计较,这杯酒,就当赔罪。」尚香又敬上一杯酒。
李慕星见尚香态度诚恳,心下高兴起来,又喝了,道:「我自不与你计较,只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宽仁,若换了别人,少不得要教训你一番。」
「尚香多谢李大老板的关心,再敬您一杯,您可一定要喝啊。」尚香抬起波光盈盈的一双跟眸,情意无限地望着李慕星。
李慕星心里一动,这样令人沉溺的眼神似曾相识,看似深情之下,混杂着笑意与嘲意,好象在哪里见过。他一边寻思一边不由自主地把酒喝了下去,竟没注意到尚香把酒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了十几杯之后,他才猛地想起来,这样的跟神,不正是他第一回见到尚香,那睁眼的一刻几乎把他的魂魄也吸去的眼神。
恍然大悟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一次让尚香牵着鼻子走。
「你......你灌我这幺多酒做什幺?」李慕星又气又恼地站起来,瞪着尚香,恨不得看透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幺。
「奴家哪有?」尚香的眼神立时变得无辜,「奴家只不过是想表达对李大老板您的感激与仰慕。」
「然后多讨些赏钱?」
「哎呀,您怎幺能把奴家的一片心意如此践踏。」尚香一副被冤枉的样子,可是眼底的笑意却漏了出来。
李慕星看他抵死不认,气恼更甚,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在尚香面前站定,道:「你年纪大了,在南馆这样的地方过不下日子,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为什幺不干脆离开,到外面谋个生计,也好过混喝等死?若是没钱赎身,我也可先借你,你出去后再慢慢挣银子还。」
说到这里,他蓦地想起岚秋临死之前似乎说过尚香有一笔钱埋在什幺地方,数目应当不少,尚香难道没有去取?想归想,这话却是不能问。
「可是奴家唯一会的就是怎幺样讨男人欢心呢。」尚香靠了过来,一只手在李慕星胸口不轻不重地划着圈,「李大老板是要奴家独立门户吗?这要是在十年前奴家风华正茂的时候还成,现在啊......奴家也只能等着像您这样的好心人垂怜......」
李慕星啪地一声挥开尚香的手,脸上通红一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酒气上涌,又或者是血气上涌。
「你、你太不争气!」说着,一甩袖气急地走了。
尚香自然不敢拦,只是晃了晃已经差不多空了的酒壶,喃喃道:「这幺多酒喝下去,居然不醉......」
不管怎幺生气,怎幺怒其不争,隔了一天,李慕星仍是来了南馆,对着尚香道:「不能提不能挑,字总识得写得吧?」他倒是真心要为尚香谋个出路了,只要识字能写,干个帐房总还成,他自己就是帐房出身。
尚香却想岔了去,抿着嘴直笑:「李大老板今儿怎幺识情识趣了,要与尚香吟诗作对幺?」一边说一边在肚子搜刮着少年时学过的几篇文章诗词,只不知临时抱佛脚还管用不管用。
李慕星几乎要敲尚香这颗榆木脑袋了,道:「你老大不小的,难道从不为自己以后想一想?你既能识会写,我便教你些做帐的本事,日后离了这地方,总还有口饭吃。」
尚香拧了眉,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李大老板,您说得真轻巧,这本事哪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您难道还能天天来不成?」
李慕星气道:「我既为你谋了这法子,自是日日都来,教会为止。」
尚香听得他一句「日日都来」,眼神便亮了,嘴儿笑得弯弯的,自然是应声不迭。李慕星见他肯学,也觉欣慰,总算不负他这一片好心。
打这以后,他还真日日都来,原本偶尔还有客人招尚香去陪酒,李慕星心下略有不快,便索性拿了银子把尚香包下了。先从最为简单的记帐开始教起,把帐房里的一些规矩慢慢教着。尚香也是聪明,李慕星教什幺,他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李慕星见他学得又快又认真,心里大为高兴,对着尚香越发地和颜悦色,何况尚香也是会逢迎讨好的,知晓李慕星不喜见他放荡样,便慢慢收敛起来,只在李慕星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靠一靠,李慕星也不在意,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了。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这段时间竟成两人相处最为融洽的时光,李慕星眼见尚香一点一点归往正途,他便开心得满脸挂笑,弄得商号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私下里偷笑,都说是老板快要成亲了,心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李慕星把一些没有用的旧帐目翻出来,整理好,正想着傍晚带到南馆去让尚香看一看,钱季礼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帖子,对他道:「李爷,鉴玉斋的周爷、寒水楼的贾爷、还有咱家对门钱庄的宋爷,给您递了帖子,约您今晚到上和南馆聚一聚。」
李慕星一愣,接过帖子翻看了一下,奇怪道:「他们三个什幺时候好起男风来?」这三人,与李慕星还算交好,因着经营着不同的行当,彼此之间虽无生意往来,却也不是同行冤家,李慕星见着他们多半是在东黛馆,做生意自然是广交朋友,三人品性还算不错,就是风流了点,对李慕星当初火烧纱绢的事情极为佩服,是以常常有事没事就把李慕星拉去东黛馆。
钱季礼老脸沉着,这几日他虽忙着为李慕星成亲的事做准备,却也隐隐听得了点风声,只是这样的话怎能直说,斟酌了一番才道:「他们三位爷倒未必是好上男风,想来......是听了些外头的传言,有些误会罢。」
「传言?什幺传言?」李慕星随口问,看着帖子上的时间,刚好能让他把帐目先送到尚香那里去。
「咳咳......」钱季礼打着咳嗽,这种事情他怎幺好直说,如果是真有其事,便是当场刮了李慕星的面子,如果只是谣言,不是更让李慕星难堪?
「钱老,你嗓子不舒服幺?这几天天气更冷了,您老可得多穿几件衣服。」李慕星道,看外面天色已暗,随手把帖子往怀里一塞,又抱起那堆帐目,「钱老,您今天就早些回家歇着,我这就去赴约,先走了。」
钱季礼一急,想要喊住李慕星,料不到真一口气呛进了肺里,咳得差点没背过气去,等缓过来,李慕星早就走得没了影子。
「唉!」
老人家直叹气,只盼着外头的传言别教阮家侄女听去才好,他就想不明白,自家的爷一向洁身自好,外头的声誉极善,怎幺到了要成亲这会儿,竟有那幺荒唐的传言传得满城飞。不成,明儿他一定要跟李慕星好好谈一谈,否则,若让阮家侄女打上门来,可就真成丑闻一桩了。
到了南馆,尚香迎了出来,仍旧是那副浓妆艳抹的样子,李慕星说了他几次,也不见改,到后来也看习惯了,反不再觉得难看。
尚香见李慕星抱了一手的帐目,赶忙帮着拿了一些,手背免不了在李慕星的胸前蹭了蹭,衣服穿得厚,李慕星几乎没有察觉,跟着尚香进了屋,把所有带来的帐目堆放在桌上。
尚香拉着李慕星的手,笑道,「李大老板今天预备着教什幺?这幺一大堆的帐目,尚香看着眼花呢。」
李慕星道:「今儿我与几个朋友有约,这些帐目你自己先看着,有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来,明儿个我再来教你。」
尚香闻言,脸上的笑容便没了,一双丹凤眼就这幺直勾勾地瞅着李慕星,好象万分不舍的样子,看得李慕星心一软,几乎想要留下来,可是一转念,他总不能为了一个男妓,而把相交多年的朋友给甩了,尚香不过是他一时的同情,那几个朋友可是真正能帮助他的人。
「我走了。」
李慕星转身便走,尚香望着他的背影,收起哀怜的表情,慢慢闭上了眼,只在心中暗叹一声,其实他并非真想李慕星留下来,不过是想试探这十多日来,他在李慕星心中是否能有那幺一丁点的份量,可是李慕星一丝丝的犹豫也设有,让他彻底梦醒。怀中加了新炭的暖手炉仍旧热着,可是窗外的花,已在昨夜全部凋零。
缓缓睁开了眼,望着一桌子的帐目,深蓝色的封面此刻显得万分的刺目,尚香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的是一抹自嘲的笑。
「那一夜......你为什幺不醉呢......」
一声低语,无尽遗憾。他连李慕星的一句酒后真言也听不到,打开了心扉,换来的只是一只小小的暖手炉。这也算公平,他这种人的心,本来就不值钱。
「喂,尚香老头儿,发什幺呆呢,快跟我来。」
一个小童在门外探头探脑,一见屋里只有尚香一个人在,马上就喊了起来。
尚香转过脸,瞅了瞅那小童,眼角儿渐渐勾了起来,现出勾魂夺魄的神采来,只是那眼底,早已无心。
「景哥儿,有事幺?」
「今儿客人特别多,尤其是宣华楼里,人手不够得紧,这会儿白宁相公那里缺个斟酒的,让你去搭个手儿。」
「这等好事怎幺便宜了我?」尚香站起身,对着镜子修整了妆容。
那小童撇了撇嘴,道:「就是啊,那几位客人出手大方,宣华楼里的童儿们挤着脑袋想去伺候,就盼着能得些打赏,可尚琦相公一个也瞧不上,偏就指着你的名去,到底是你调教出来的,倒是顾念着你,有好处也不忘你。」
尚香一愣,一边跟着那小童出门,一边问道:「不是白宁那儿缺人吗,与尚琦有什幺相干?」
小童儿道:「你怎幺这多话,不是说了嘛,今儿的客人出手大方,把馆里的三大红牌白宁相公、尚琦相公、玉琉相公都包下了,就在宣华楼的顶上,先前进去送酒菜的童儿们一人得了一锭银子的赏啊。」说着,便露出眼馋的表情来,又忿忿望了尚香一眼,好事怎幺就落这老头儿身上了呢。
尚香凝起眼神,尚琦不会无缘无故把这好事落他身上,只怕是没存着好心罢,抿起了唇,冷然一笑,这小狼患儿,本事还没学全呢,就敢算计起师傅来。
到了宣华楼,喧嚣声扑面而来,大堂里的情景尚能见人,不过是搂搂抱抱捏捏摸摸,调笑喝酒,那边上的一排排隔间里只怕就见不得人了,淫声浪语透着木板听得分明,尚香侧着耳朵边走边听,嘴角一抹笑容挂着,倒像是在听琴一般,反观那叫景儿的小童,早就春心萌动,眼珠子四下乱飘了。
到了楼顶,小童儿止了步,一转身往别处去了,尚香在楼梯处听了一会儿,便听着阵阵悠远的琴音,楼下的喧嚣便似在这里都止住了一股,只有零音飘飘忽忽,婉转缠绵。
是白宁的琴声。南馆现今的三大红牌,白宁善弹,尚琦善吟,玉琉善舞,各有所长,不分高低,却不像当年的尚香,艳盖南馆,无人能与争锋,到后来的岚秋,也是凭着琴画双绝,争得个一时无双。
尚香正要掀了珠帘进去,便听得里面有人道:「怎幺为李兄斟酒的小倌还没来?如此怠慢,难道也是南馆的作风幺?」
「贾爷莫急、莫急,就快来了。」尚琦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咳......贾兄何必费心,我这边自斟自饮便好......」
尚香手一僵,是李慕星。原来这就是他的有约在身,想来这十多日,对着他这张老脸,看也看厌了,自然不比三大红牌的年轻貌美。丹凤眼里闪过一抹冷嘲,尚香转身下了楼,就着楼前池塘里的水,将颈部、手肘处抹了香粉的地方清洗干净,冰凉的水让他情不禁地打了个寒颤,却并不停手,等香粉的味道散去,又伸手把头上束发的绸带解开,一头黑发顿时披散开来,月光下闪动着玉石般的光泽,下垂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面庞,眼角的皱纹已不容易瞧见,倒把那一双丹凤眼,更衬得流光莹转,任谁瞧了也转不开眼去。
风吹拂了衣襟,扬起了衣带,月夜下,缓挪步,轻摆腰,微启唇,唱一段繁华如梦。
「红豆生南国......悠悠事已昔......相思何曾属......欲亦无所思......」
喧闹的大厅倏地安静下来,恩客们,小倌们,童儿们,睁大了眼,望着从门外飘进来的身影,目如流莹四下盼顾,青丝半遮面,露红唇一点,启合间,似承欢低吟,逸出摄魂音,看不清面貌,只是目光流转间的半分停留,已让一众人色授魂与,他是谁?如此风情,如此魅色,究竟是月下妖,还是花中魅?
「......醉卧阑珊夜,灯彩漫然......惟守得酒杯中,滥滥风情一片......」
顺手牵起一壶美酒,无人在意,色早迷心,已忘此地何问,口水流下亦不自知,尚香凤眼一一掠过,看众人发痴丑态,冷讽而过,这世上,只得一个尚香,看谁可一争?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留得相思何处用,轻纱漫藏不示人......春来又看红豆开,却竟无人采......漫天烟花流星竟,只留那风流真情不在......」
缓步上楼,歌声下,琴音早停,珠帘后,隐见人影。馀音了了,渐消渐散,直至声无,那珠帘猛被人掀开,珠玉相撞发出消脆的清响,伴着一声长笑,
「好词......好曲......好嗓音......」
一连三声好中,尚香便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华衣美服,金丝帽沿上,镶碧玉一方,衬出一张冠玉般的面孔来,几分风流,几分雅致,着实是个翩翩公子。眼光在那人面上打了个转,尚香盈盈拜下。
「尚香前来为各位爷斟酒。」
那人冷不丁与尚香的眼对上,尚未能看清尚香的面容,眼中已是惊艳一片,见尚香盈盈下拜,立见有股说不来的仪态,又听那声音低沉婉转,比先前吟唱时更动人心弦,便难以自禁地弯腰扶起尚香,口中喃喃道:「妙人、妙人,未想南馆中竟有如此妙人......」
尚香垂下头,让发丝将面容隐得更深,只是将手中的酒壶轻轻晃了晃,举了起来。
「暮柳之姿,不敢当妙人之称,无福侍客,唯能执壶,已是尚香的荣幸。不知这位爷怎幺称呼?」
壶嘴凑近了那人的嘴边,微微一倾,几滴酒带着一股酒香滴在那人的唇畔,让那人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神色间已有几分迷醉。
「叫一声宋爷便可。」那人敲了敲头,又看一看尚香的脸,尚能保持清醒,因而倒也未因一时好奇而拨开遮面的头发,一转身,向里面笑道,「李兄,小弟这边道罪了,可否将这斟酒之人,你我换上一换?」
李慕星早已看清尚香的样子,眼中一片难以置信,若不是听这声音,哪里还能认出眼前这风情万种、顾盼生魅的人竟是尚香,当场便呆住了。
这是尚香?
这是尚香?
这竟是尚香?
一股怒气涌上了心头,为什幺也来侍酒?为什幺还要打扮得这般诱惑?为什幺如此不知自爱?难道这些日子来他的劝告尚香立一句也未听入耳中?握紧了手中的酒杯,这突如其来的怒气,竟让李慕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位宋爷见李慕星不说话,便当他默许了,哈哈一笑,执起尚香的手,往自己的桌位走去,原奉站在那里执着酒壶的一名小童立时知趣地走向李慕星所坐的桌位。李慕星将手中的酒杯握得死紧,望着他们相握的手,翻腾在心中的怒气中却渗入了几分酸。
「宋兄,你好不仗义,明明是李兄的人,竟让你横刀夺爱了,罚酒,一定要罚酒。「这声音,是那位贾爷了。
「是极是极,定要罚上三大杯,李兄虽向来心软,这回可也不能轻饶了他。」另一位自然是周爷,凑了热闹大声地喊。
李慕星此时的脸色已是极不好看,可这三人一时也未注意,宋爷望了尚香一眼,大声笑道:「罚便罚罢,为这妙人妙立,值了。尚香,斟酒。」
「宋兄,罚酒还要美人儿来斟,真是便宜你了,如此一来,莫说三大杯,便是三十杯,咱们宋兄也是面不改色地喝了罢。」那周爷又是一嚷嚷,顿时惹来几人的哄然笑声。
「知我者莫如周兄也。」宋爷边笑边道。
一片笑声中,尚香察觉到三道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眼角的馀光一飘,是坐在琴台边的白宁,秀气的面庞隐含讶异;立于中台的玉琉,一身炫影舞衣,怔仲地望过来;还有坐在那位贾爷身边的尚琦,眼里一片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