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白公子平日苦口婆心总是寻些机会教育轻蓝小公子,低调做事高调做人,谋定而后动,心远地自偏。其实他自己亦是个千年祸精,最喜欢糊里糊涂胆大包天闯些祸事。而后事发,便蜷去墙角挽袖掩口一脸无辜,倒像是比苦主受了更多惊吓。
遥某人曾把雪妖精魂所化的冰魄玉珠错当成木芙蓉花种,种在了广水之畔。结果长出来一丛妖草,白日叶片紧闭,入夜才枝舒叶展,放出些冰寒毒雾出来。
不甚沾染便肤结霜斑,奇痒无比,经日不退。一时之间烟水浮城之中众多美女人人自危,大呼小叫,倒像是遭遇妖兽攻城。令云中大人不胜其扰;
遥某人曾东走西串在云中氏禁地宗祠内相中了一对雕璃玉盏,当下大摇大摆毫不客气取了回来,自己赏还嫌不够,偏偏盛了新酿美酒奉于城中老臣共饮。
如此明目张胆自然东窗事发,他遥美人不知者不怪,摇摇袍袖撇的一干二净,但是可怜的云中君被那群孤胆忠臣捉个正着,横来竖去念了个够本。
……诸般种种不必详述,反正我们可亲可敬的地痞恶霸遥公子将这些事端在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过程中,都一一作过了。
今日觥玄与照影小姐大婚,高朋满座举杯畅饮,衣香艳影气氛热烈,遥白公子却敛了袍袖悄无声息顺着墙跟自偏门遁走,鬼鬼遂遂行迹可疑,不悄说,又是要去某个要紧的地方生些事端。
云中君大人不敢待慢,推开身前美人,寻路追去。
夜色己深,空中淡云层叠雪意甚浓,苍茫雪原一望无际,近处石廊暖灯绵绵不绝,远处山崖对峙气势磅礴。
冷风扑面夹了零星细雪,落于面上微有湿意,云中君出了祈年殿急步而行,于荆棵深林中左转右转到了一处荒殿,那个依依白影却己然杳去无踪。
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云中君停下脚步四处观望,莫可奈何。遥美人最近愈发进益了,旁的不说,这轻身功夫倒是练了个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一般高手还真要困他不住。
细雪空蒙,云中君正自感慨,忽听身侧沉寂荒殿中有人轻言“阿晋,围炉看雪把酒言欢,你我二人己是久许不曾促膝谈心了。”
言语轻缓微有叹意,于细雪寒夜寂静深林之中,听来更觉幽婉。云中君微微皱眉侧头望去,只见荒殿台阶之上石门半开,太湖君立于门边垂袖凝目,脸色比万千积雪更苍白几分,披了暗色衣衫越显单薄。
人的性格一半与生俱来一半后天养成,奇正相生环环相扣分外复杂,如同一个复杂的多棱体,用几个简单的词汇不能形容完全。
且不论天性如何,单单从后天培养方面来看,穿越了贱奴的卑微身分登临高位的太湖颖大人,无论怎样都不应该是个意气用事情意缠绵的人。
他凭着一己之力,在这满是势利虚伪和冰冷面孔的世间争取到了一个几至峰顶的位子,其经历之残酷心性之坚韧可以想见。
他早对这世上所谓的美好死了心,即使是给予,也要在百般确定不被辜负之后。他甚至不会考虑那些没有回报的给予。
可是,凡事总有例外。总有个人让你觉得欢喜,觉得痛,无处着力无所适从,让你变的不再是你。
情意这个东西,没有准确的计量单位来衡量,也无法准确的描摹。但是,太湖颖很确定,若没有遇到云中晋,他不会站在这里,不会苦心经营百般隐忍去攀这高寒之位,不会有什么企盼。
当然,也不会痛。
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凝固在阴森地牢顶棚之上那乍明还暗的一线天光之中。
那个时候,云中君大人还是少年模样,夺了浴雪君的名剑凌霜,在地牢顶棚上劈出条宽缝来。挑了凤目似笑非笑的往里瞧,身畔流云转淡沧渺无极。天色是极浅的蓝,却远没有少年的目光澄明清澈。
那个时候,云中晋望着血池之中踉跄站起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贱奴颖,笑道“好样的,我喜欢。”
那个时候,云中晋公子是贱奴颖最美好最遥不可及的梦境。又可许现在仍是,从始至今从未变过。
可是,那又如何?
荒殿似是废弃己久,桌椅几案虽然仍在,却多有旧色,借了朦胧雪来看来更觉萧索荒凉。
太湖君以长袖拭椅,拉云中君坐了,自己却半跪在椅前,昂头望他目光闪动,一句话在喉中哽了半晌,方才吐出口“阿晋,你我真的再无可能了?”
云中晋不答,迎了他的目光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其态度不言自明。
端视他一刻,太湖君忽的笑起来,笑容轻快瞳色却骤然转寒,言语之中竟然微有笑意“可是因为遥白那个小贱种?”
这话云中君大人可不爱听,目光一凝便要起身。太湖君快他一步扯住他长袖,欺身上去将他牢牢困于椅中,神色颇为复杂“吾此生有两件恨事,一是生为贱奴地位极卑,受百人驱使万人践踏,生如蝼蚁命如微尘,比之山中荒蛮妖兽尚且不如;二是,你。”
闻言皱眉,云中君正欲挣扎,却觉太湖颖手上劲力又加,力气大的难以想像。
“是你!前一件事,吾百般隐忍等待时机,苦心经营步步惊心,如今己然得脱。那第二件事,难道就只能听天由命,自此人生常恨水常东了么?!”
他说着压身上来,张口噬咬云中君颈畔,力气甚大宛如野兽撕食。
云中大人如何由得他放肆,瞳中紫芒涌动,忽然斜肩扭身卸去一侧力道,抬手扯住了太湖颖的长发,用力下拉将他头拉起与自己平视。
云中大人眯着眼,竟然还笑的出来“你又想做什么?且不说你是如何坐上这主君之位的,你在背后耍的那些小手段,你以为本君全然不知么?在浴雪深血中下毒控他心神,让他与红鸾琳作了那些狗且之事,本君不予你为难,并不等于姑息养奸!”
将太湖君推去一旁,云中君长身而起,负手而立,冷笑道“只是你们都将本君当成什么?战利品还是小丑?又或者是权利的附加价值?可笑!”
将银色外袍甩去地上,云中大人摊摊手,大大方方向太湖君邀请道“来来,你想要的,本君今日给你,自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七十一章
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大婚之夜,表面一派祥和风平浪静,实则暗中波涛汹涌群魔乱舞,倒真是个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
瑞夫人在金玉殿堂瞳瞳暖灯之下微抿的唇角;
浴雪君迎风而展宛如灰翼的长袖;
觥玄公子消瘦清霍恍然神碎的脸;
轻蓝小公子捏着衣摆越握越紧的拳;
太湖君凌散于地仿如黑潭浮萍的衣摆;
云中君复杂难言略有怅然,又带了几分悲悯的回首;
…这些场景在沉沉天暮渺渺细雪之下交错上演,仿佛一场多幕话剧,他们在自己那一方舞台上或悲或痛,忧伤怅惘或者心若死灰,均觉此段凄迷雪夜太过漫长,仿佛凝了这一世的心伤。
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命运这座庞然大物之上的小小齿轮而己,彼此作用彼此影响着,共同飞速向前,在愈加浓稠的黑暗之中,向深不可测的彼方驶去,其速度更胜于坠落。
那么,现在让我们关心一下,站在舞台正中央深受衰神眷顾的遥白公子的行踪。
此人酒过三旬之后,借口酒量不济,乘着中堂嘈杂人影纷乱之际,敛了袍袖鬼鬼遂遂,蹑手蹑脚从偏门溜走,七绕八绕去是奔去了陧陵君的居殿。
陧陵君在寒域所居客殿离祈年殿颇远,恰恰与觥玄旧居玄石大殿隔了荆棵深林遥遥相望,而且殿中布局也大置相似。
遥白公子闪身进门,躲到粗大石柱之后,像横像样取了方白锦,将面目遮住,余双黑珍珠般的眼在外面,贼兮兮的左顾右盼。这般模样倒比之前还醒目几分,让人想不注意都困难。
要知道,那些高来高去的雅人中确实是有人习惯穿白色夜行衣,人家那是艺高人胆大,而我们公认的武学废才遥白公子也如此做法,实在是…大脑缺氧。
虽然遥公子的行头失败了些,但基本功课倒是做的很扎实。
只见他施展身形向内殿飘去,或躲在廊柱之后,或蹲在墙角阴影之中,或翻身倒挂到殿顶,一路潜行,与三五成群的侍卫打着巧妙的时间差,颇有间谍天分,不多时便摸到了陧陵君的寝殿之外。
遥白公子此次公干的任务物品就是陧陵君严防死守的特危物品——另一半的知误珠。
此珠本应是片刻不离身的,但是太湖君连派了十几波敢死队,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渗透接近,不惜代价于完全料想不及的时段突然发难,目的明确手段狠辣,竟然有数次差点得手!
陧陵君大惊之下疑心病又犯,抬眼四望,觉得内奸遍地,坐立不安长吁短叹,狂性大发将身边侍从尽数诛灭,仍觉不够稳妥,干脆连制了数百颗假珠。
这回不是鱼目混珠,而是珠混鱼目了。
那他自己还分的清楚么?遥白绝倒,认定此君智力十分有限。这个世界生产力低下,连防盗措施都分外原始,没有保险箱的大款真是悲哀。
但是,太湖君大人的谍报组织倒是相当专业。很快查明了真正的知误珠就藏在陧陵君寝殿之中。侍卫的数量班次、时间间隔,甚至沿路机关和视角盲区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可是…遥白趴在硕大的平面图上研究弯弯曲曲,标注的密密麻麻的路线,头晕眼花,额角一抽一抽的痛,哀声问“啊,寝殿之中的机关图呢?不可能无人看守吧!”
太湖君端坐案边,但笑不语。
面色苍白若雪,眼窝微陷,憔悴之色前所未见。态度却是一惯的儒雅谦和,只是那微向下挑的唇角让人越发心惊胆颤,杀伤力更胜以往。
他果然是记仇了…当时遥白公子抬起头来,眼前一阵发黑,沉重的危机感灭顶而来,更甚于洪流飓风一类的自然灾害。
趋利避害实乃人之常情,可是,人之所以有别于山野蛮兽,是因为他们有高于本能约束本能的东西。那么,纵是龙潭虎穴深水危崖,这次也必是要走上一遭了。
陧陵君夫妇此时正在祈年殿中婚宴之上招待四方英豪,可这寝殿之中空无一人连个侍女也不见,请君入瓮的意图也太过明显。
那…那我只好投石问路了。
遥白公子推开窗,一甩手将团子同志恶狠狠的抛了进去。
此时盗宝,其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一则天时。大婚之夜人员复杂鱼龙混杂,浑水摸鱼大有可为。即是盗宝不成,以纷杂人影嘈杂人声为掩护,全身而退亦是不难;
二则地利。借居寒域,陧陵君身边守卫力量比日深山上薄弱许多。遥白同志本土作战,地形优势不言而喻,此消彼长之中,事若不成,逃之夭夭倒是方便许多;
三则人和。婚宴之时众君齐聚豪强甚众,任谁也不会把盗宝大事联想到整日就会种花品酒专以美色惑君的废柴遥白公子身上去。
可是,大家莫要忘了,陧陵君登临帝位或许还有些争议,但本身亦有过人实力。如今他能将知误珠置于空殿之中,必是有所凭依,有恃无恐,万莫小瞧于他。
团子同志被抛进殿内之后,两侧玄石墙壁之上忽然各有一排异物悚然一亮,非玉非石倒像是某种锥形金属,所光芒竟能聚成一线,齐齐向团子同志射去。
可怜的身先士卒的团子同志尚在半空,见数条金线自四方激射而来,自是大惊。凌空展开绕身避过,向地面急坠。
哪知刚触及地面,莹黑岩面之上忽起涟漪,五彩虹光自大殿之中汩然而出,水纹般鳞鳞而四散。
顷刻之间,一座遍燃了紫色幽瞑之火,以金色符纹缠曲绘成的巨大法阵现于殿中。光彩流转罡风四起,其中灵力纵横异彩纷呈。
瞧瞧,这阵仗,这手笔!今日火中取栗还想毛色光鲜全身而退,基本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遥白公子果断的把心一横,扯掉遮面白锦,挥手设下一道结界,纵身而起跃身入内,并无半分迟疑犹豫,颇有几分豪侠气质。
殿内异宝感知人来,光芒顷刻爆涨,地面法阵金光四溢,宛如烟云雾气一般。其中金色符纹缓缓流动,两道赤红半月弯刃自阵中激射而出,寒气森森来势极快。
遥白公子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只得探手入袖取出短刃桐香,反手相迎接下这一击。
利器桐香刃身如水,本是极锐,惊现于少年长袖之中,仿佛一段皎白月光。
只可惜遥白公子本身灵力不高,双刃相交,他只觉一股大力由赤红如血的半月弯刃上沛然传来,劲力挥转如扫千军。
无法硬接,遥白偏过刃身一触即退。仗着身法轻灵借力翩身,闪过另一只弯弧刃气。白袖宽大若聚若散,桐香刃锋掩于其中莫知所出,于身形下坠这一瞬拦击了数道由四面墙壁袭来的金光。
此时遥白才知道,这如影随行越近越紧的并不是金色光束,而是数根极细金丝。丝长而韧,逼至身前其锋锐程度不输利刃。且数量甚多,轮番上阵交替来袭,来势极快,宛如一张金丝大网正寸寸收紧。
白衣乌发身形若舞,遥白公子便成了其中惘然挣扎的白色蝴蝶。径自作舞,华美非常又险象环生。
不敢触及足下法阵,遥白只好由团子身上点足借力。
空中金丝连绵弯刃飞旋目不暇接,能挡不能断,能避不能进,遥白公子左支右绌大感窘迫。
况且此地不能久留,门外结界亦不能支持许久,出师未捷身先死,可不是什么美妙的结局。
那么,少不得要拿出几分非常手段了。
遥白足尖一滞掠身而起,长袖骤展,于阵内罡风之中状如浮云。仰身下腰躲过两道弯弧赤刃,抖腕发力,桐香利刃自袖间飞射而出,如月白流星一般直扑阵外,将石壁之上一只锥形异物击落于地。
一缕金丝应声而断,遥白得隙,心神大振清啸一声,本己无处借力的身形陡然拔高。
团子同志亦从法阵中盘旋而起,乌光大盛将四面金丝来势阻了一阻。
时机难得,遥白于半空之中抬首凝目,手结法印含光敛神,心中默声颂咒,乌瞳之中似有云影。
那一刻,殿中空气都仿佛滞了一滞。时空有一瞬凝固,一道月华光泽由遥白身上扩散开来,瞬时结成球状结界,将白衣少年笼于其中。
遥白本身灵力不足,所得结界并不甚大,只堪堪将他护住而己。但是却内分三层,极是精妙。
外层生出薄烟,以风化刃环绕不休;中层结水为幕,循环相生,宛如透明水球,又仿佛水晶为罩;内层则由无数微小光团聚结而成,仿如寒域细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舞如白蝶。
此结界看似空蒙,防力却甚是不弱。赤色弯弧触到外层风刃便径自弹开,再不得入,只是劲力沛然,将整个结界震的动荡难安,忽明忽暗。
相比之下,金丝细线倒更为锐利一些,射穿了风刃水幕,却于纷扬飘舞的光团之中止步不前。
目前看似形势有所逆转,遥白却知自己灵力微薄不能持久,当下不敢待慢,抓紧时机翻身下坠急扑向前。
居殿床侧方桌之上有一神龛,据线报,那半颗知误珠就藏于其中。
若真能如此简单得手,那这世界就太美好了,有失真实。
而且陧陵君费心劳力制了那许多假珠,一是防盗,二是做饵,又怎容得别人全身而退。
越过法阵杀招立现。
神龛之中霞光大盛,又有阵法轰然而启。光色四散结成直幕,耀可灼人。阵中心千变万化,隐有虎啸龙吟之声,狂风烈烈平地而起,向遥白一涌而来。
风势甚烈,扬袂展袖盛开如花,竟然结成如有实质的风壁,令遥白再不得寸进。
一瞬僵持之中,法阵己然全部开启,光幕中心有只金甲猛兽骤然扑出。
凶意森然扑面而来,眨眼之间血喷大口尖牙利齿己至眼前。眼前一暗,肌肤陡然生寒,电光火石之间己不容遥白思考。他此时势衰力竭,只能下意识右足急点仰身而退。
即是如此,猛兽利爪挥击而来,虽未打实,仍然撞到了遥白胸口。
此兽遥白并不识得,但是来头委实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