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出书版) BY 公子欢
  发于:2011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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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着蟒袍紫带,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只向往着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呼,为众生奔跑,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着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么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辕北辙的目标,注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后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赞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着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

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严凤楼帮着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

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着我哭了。”

“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着被角,“你看错了。”

“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

“不是。”

“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

“凤卿……”

“……”

“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就当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第九章

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见了谁都说眼花,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着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

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着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

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着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着吗?”

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

严凤楼合着眼说,没事。

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着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

“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

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

于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

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后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

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么,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着蜡烛就把信烧了。

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

“温少。”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

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

“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么会……”

“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

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晓音律,精于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历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享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

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

顾明举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着千般疼万般苦,和着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去永不再提的东西,到了某个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会涌上心头,从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彼时总以为,诉诸于口会是如何了不得的惊天动地,好似漏出了一个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经意间提起,才蓦然发觉,也不过是这么一种淡淡如许的口吻,不见凄楚,不曾怨恨,不会落泪,顶多是对光阴匆匆的一种感慨。

所谓时过境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伤在后背的顾侍郎不得不镇日趴在床榻上休养,双臂交叠在枕上,侧过脸来冲着床外,才能看见坐在边上的严凤楼。可惜了一张画中人一般标致的脸,半边颊上总是红通通一大片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斜着眼睛诡笑说:“那个叫杜远山的学生常来找你,八成是别有所图。”

看到来送药的飘雪又别有用心打趣:“这世间,像飘雪姑娘这么贤惠的女人可不多了,凤卿呀,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薄脸皮的书生站在门外听见了,涨红着一张脸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鲜艳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风边,柳眉倒竖,以牙还牙:“顾大人又说笑。奴家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这样的玩笑也开不得,倘若被哪个心眼小的听去了,得扎小人儿咒死我。”

顾明举假模假样地宽慰:“怎么会?”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严凤楼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苦药,烫得龇牙咧嘴,苦得都快哭了,当着飘雪的面却还不好意思抱怨。

叫屏风边的女子抓住了时机毫不客气地反击:“怎么不会?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现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呢。”

朝堂上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的侍郎大人暗自在心底里恨得牙痒。

同严凤楼聊天时,两人说的话都是七零八落的,东家长搭到西家短。哪一府的小妾勾引卖油郎,哪一家的少爷私通小姨娘;朝中的那谁靠着媳妇的娘家得势,后宫的王昭仪原是太后的洗脚婢。

从寻常官宦家一路往上说到皇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是非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

当今的天子已然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更是连上早朝的精力都没有,时常在半夜就急召太医入宫。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虽能勉力维持,但是要问能撑到什么时候,可就不好说了。当今圣上膝下的子嗣不多,早年又相继夭折了不少,如今尚还健在的皇子只有两位,分别是龚妃之子崇与庞妃之子彰。两位皇子都还未行冠礼,尚在年幼懵懂之龄。朝中的明眼人心里都看得清楚,龚妃与庞妃台面上虽亲亲热热风平浪静,暗地里的夺嫡之争却早已掐得风起云涌。

“龚妃乃是高相的外甥女,当年进宫便不是为了做妃嫔那么简单。崇皇子虽较皇兄年幼,不过依仗着高相的扶持,储君之位是志在必得。”像是说着普通人家兄弟阋墙妯娌反目的乐事,顾明举一边喝着严凤楼喂来的莲子银耳羹,一边津津有味地讲与他听,“庞妃的娘家不如相府显赫,不过她的背后有临江王。”那是当今圣上的手足兄弟,宗室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严凤楼居高临下,用淡漠的口气嘲讽他:“真有本事。连帝王家的家务事你都要掺和。”

“我是身不由己。”还是那副看了叫人来气的不在乎表情,顾明举挣扎着抬起身,示意严凤楼低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说件不能说的事。都说,彰皇子是临江王的。”

“哦。”严凤楼的语气却玩味,拈着瓷勺把满满一勺甜羹塞进他那张能骗死人的嘴里,“我还当是你的。”

“咳咳咳……”掐着自己的喉咙,顾明举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抓过了严凤楼的手来认真解释,“这可不能胡说。我哪儿来的胆子?”

“你还没有胆子?你若没有胆子,怎么会……”一时口快,埋在心底的忧虑几乎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严凤楼却忽然红了眼,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只能狼狈地把脸别开,幽幽叹道,“你的胆子都大过天了。”

这是严凤楼第一次如此明显地在顾明举面前表露出哀伤和忧虑。事实太沉重,纵然死命压在心底里,配合着顾明举一起粉饰太平,做出一副一切风平浪静的模样,其实只要稍稍触及一星半爪,铺天盖地的不安还是会立即卷上心头。

“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的。”顾明举也慢慢地将笑脸收了,坐起身来,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进自己怀里,“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丞,居然敢妄言我一个四品大员的生死,真是放肆至极。”

“再说了,你又真正知道多少?那些跟你通风报信的都是什么人?哼,金殿都上不去的人,也不过是搬弄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他撇着嘴角,满脸都是狂妄,口气不屑一顾得很,“论起无中生有、夸大其词,我是祖宗。”

“你呀……真该割了你的舌头。”怕了他的巧舌如簧,别的本事没有,尽会插科打诨含糊敷衍,一潭子污泥也能说出白莲花来。严凤楼抵在他的肩头恨声低语。

顾明举随口接道:“割什么都不要紧,只有一样不能割。”

粗俗的玩笑自然又引来严凤楼一叠声咒骂:“最该割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苦了你?长夜漫漫呐。”

哈哈大笑几声,顾明举干脆将话题扯开了,据说那谁就有隐疾,别看平日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夜里在他家娘子跟前就是个没用的摆设。还有那谁和谁、谁跟谁……春宫画上的那些都没他讲得离奇。

好像回到当年,夜半私语时,他也是用这么暧昧的语调说着歌姬雪白的手臂与花魁纤细的腰。

啊,当年没如今这么龌龊。

光阴如水,疏忽一晃三五日光景。南安县太平依旧,不过京城那边总有些风言风语慢慢传到了这边。

据他们讲,当今圣上怕是要不行了,已经连着几日未曾上朝,镇日缠绵病榻,连召见几位重臣时都显得力不从心;朝中事一半托了高相,另一半交予临江王,倒也称了这两人的心,你来我往明枪暗箭的,虽未撕破脸,但相处得也不算融洽;后宫的那两位娘娘却沉不住气,彼此往龙榻前探病都是要刻意错开的,不小心撞上了,就谁也没有好脸色。

都说,这时候才显出生儿子的好来,青春不再又怎样?圣上不喜又怎样?到了眼下的境地,虽同为贵妃,专宠骄纵如万贵妃不是都要在这二位跟前敛起性子陪笑脸么?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临江王,这位王爷素来不喜热闹又不好铺张排场,平日见了人也是一副沉静寡言的文弱模样。却不想,一旦进得朝堂,杀伐决断,处事凌厉得很,论及行事之老辣狠绝,竟半点不在老狐狸高相之下。

更兼得其乃先皇幼子,当今圣上的骨肉同胞,深得几位老王爷及一班老臣拥戴,朝堂之上也是一呼百应,同根基深厚的高相可谓旗鼓相当。

纵偏远如南安,凡能看清时局的心中都已隐隐明了,这是要变天了。只不过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罢了。

皇家的离奇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县丞府里却似事先说好了一般,严凤楼不说,顾明举也绝口不提。有伤在身的顾侍郎出不了门,严凤楼就坐在床边陪他。看落叶,听秋雨,读史书,散散漫漫地聊会儿天,嘻嘻哈哈地闹一阵。

穷极无聊时,把书房里那只八哥也带进房来,顾明举辛辛苦苦趴在榻上,费尽心机教它说话:公子,天黑了;夫君,进来呀;相公,我还要……严凤楼听得脸都绿了:“我怎么会认识你?”

顾明举也很委屈:“你若肯说,我教它干什么?”

一言不发地扭开脸,严凤楼十分后悔自己的多嘴。

不要脸的侍郎大人却不肯罢休了,拉着严凤楼的衣袖像讨不到糖果的孩子:“凤卿,说一次给我听听吧。”

他信誓旦旦地赌咒:“就一次!”

严凤楼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纠缠:“一次也别想。”

嬉闹之后却是长长久久的相对无言,明明笑容还停留在颊边,严凤楼的眼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他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顾明举说:“或许现在走还来得及。”

顾明举怔住了,而后曲起食指,重重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就这么巴望着我走。”

“凤卿啊……”他拉过严凤楼的手,引着他的掌心贴向自己的胸膛,“宦海沉浮,你看到有谁是全身而退的?”

严凤楼不做声了,垂下头,手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一路摩挲向上,攀上他的肩膀,而后五指用力,好似要在他肩头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送出的第一份贿赂是一尊金弥勒佛像。”

顾明举忍着肩头的疼痛,道:“我都忘了。”

严凤楼却还记得清晰:“你才刚为官,几乎没什么积蓄。为了这份贺礼,却不惜举债度日。”

桐州知府有母时年六十六岁,依风俗,该当隆重庆贺,于是大排筵宴,名为祝寿,暗里敛财。州内大小官员无不携厚礼赴席。

翡翠的镯子,象牙的观音,无一不珍奇,无一不精巧。不计其数的大小贺礼里,顾明举的那一尊金弥勒金光灿灿煞是耀目,叫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眼看中。

那日的与会者里,有人酸溜溜地描述:“这么大一件金器,顾大人财力雄厚呀。”

顾明举但笑不语,后来悄悄说与严凤楼听。生于乡野的老太太一生迷信,更始终笃信,托弥勒佛祖佑护,自家儿子才能仕途顺畅飞黄腾达。因为当日生产之时,她曾在朦胧中,见得一乘五彩祥云,云端之上,佛祖冲他颔首而笑。

老太太深恐泄了天机令佛祖不快,多年来,除了告诉儿子之外,一直将此事守口如瓶。也不知顾明举从哪里挖出了这一段辛秘。桐州知府事母至孝,讨了老太太欢心,也就得了知府大半的信任。

一尊金佛像成了顾明举宦海生涯第一块踏脚石。

“现在想想,真是孤注一掷。”严凤楼扬起脸来对上顾明举的眼,墨黑的瞳中犹有一丝心有余悸,“倘若不曾博得老太太注意,没有知府后来的赏赐,你身无分文,要怎么还债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顾明举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着,“至少桐州知府后来记住我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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