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而微甜微苦的液体一点点滑下咽喉,这么凉的东西却能让身体这么快热起来,真是奇妙。奇妙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感觉,还有耳边听到一个
曾经听了三年的声音,带有温情,带有抚慰的声音,"阿齐,阿齐。"
我看到晓秋的脸,英气的眉毛,单而细长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嘴巴一张一合,"阿齐。"
"晓秋......"
天使 4
我吃吃地笑,今天的晓秋真是奇怪。他为什么皱眉,是因为我还没有答应他要回去?
"晓秋,晓秋,你这个混蛋......"我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那张脸,说出了我一直想要说的话。只是,很奇怪,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叹息,嗝,晓秋什么时候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晓秋......"我想告诉他,他是个混蛋,但我是个更大的混蛋,因为我想回去。可是,周公的魅力似乎比较大。记得明天拿这个取笑他,一
定要记得。闭上眼之前,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拉低,亲了一下。满意地放开,沉入梦乡。
很久没有享受过醒来时是在另一个人怀抱中的感觉了,只是头有些疼,嗓子干得能喷火了。一手揉着疼得突突跳的额头,我稍稍侧转了身体
。睁开眼,我想我如果有一双翅膀的话,现在应该可以飞到房梁上去了,哦,不,应该是飞到床头的衣柜上去了。心底的那一声尖叫如果能
实现的话,一定勘比防空警报。
不过,我不是个鸟人,所以没有翅膀。喉咙更是干得斯啦斯拉地,所以那一声尖叫也留在了心底。我只是尽量安静地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去
卫生间。轻轻关上了门,把头贴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呼气,似乎好些了。
记忆慢慢倒回去,想起来了,昨晚我去喝酒,碰到了陈述,陈述说让我请他。然后,他就替我搬回了一箱酒。喝酒,然后我看到了晓
秋......
唔......是谁告诉我酒醉后意识还是清醒的,谁又告诉我酒醉后是不会认错人的,挠墙......
"啊......啊......阿嚏"一阵劈里啪啦的拖鞋敲打地板的声音,然后卫生间门上的把手动了几下,"啊,你在里面啊,对不啊......
啊......阿嚏......起"脚步声又回去了。我绷紧的身体再度放松下来,我当时似乎看到了晓秋,我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抱头。转身
靠着冰凉的磁砖墙壁,凝望着窗口边挂着的那一个鹿头标本,我很认真地考虑和它换头。
一来,头真的很疼;二来,我不想面对陈述。
可我不是朱尔旦,我也不认识陆判。
这个鹿头还是陈述送的。我上学期快要期末的时候在他面前抱怨睡不好,随口说了句,不知道是不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改天去拜拜
好了。
结果没有过两天,他送了这个给我。告诉我,这个可以辟邪,让我挂在自己觉得邪气最重的地方。
拿到的时候,有点哭笑不得。但看着他笑得灿烂勘比向日葵的脸,我的"不用了"又是胎死腹中,微笑着感谢他,"费心了,兄弟!"
我现在觉得真的是在自己尝到苦果后,我才能认真反思自己的虚伪是多么要不得。
这个经常替我费心的兄弟,在昨晚被我当成了晓秋。因为我在想要他别理会我的时候,说了一句"你真体贴"......
这里的同事并不知道我的事情。我当时只是告诉他们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听了这样的话,任是谁(当然是直人中的谁),都会以为我
是被哪个薄情女子给甩了的苦命衰哥一枚。于是,他们在对我施以短暂的同情之后,便没有任何好奇心了。
虽然现在很多人文学者批判城市里头人情凉薄,并无限向往昔日的熟人社会,但这样的冷漠和距离却是我需要的。毕竟,GAY并不见容于主
流社会。
一个同志圈里的前辈高人曾经说,我们还是生活在主流社会的,享受着这个主流社会给我们带来的便利。既然如此,就要接受这个社会的规
则和约束。别像愤青一样,享受着有序社会所带来的便宜,又整天拿着银样蜡枪头的长矛四处攻击,攻击规范,攻击体制。这种行为,明摆
着是吃人嘴不软,拿人手不短的"恶劣下流,不,恶劣不入流的行径。"
这句话于我,颇有点振聋发聩的作用。我当时正整天纠结于为什么同性恋就要躲躲藏藏,为什么同性恋就似乎要低人一等。
这位前辈年纪颇长,风度很好。那些话,是在一次小众的讲座上听到的。我记得自己当时如聆纶音,心潮澎湃,激动之下,几乎是热泪盈眶
。"身为GAY,你也有义务更为优秀。"讲座结束时那一句平淡温和语调说出的话,让我刹那间几乎有坐地飞升的错觉。
当然,的确是错觉。
我还是最为普通的一介凡人,偶尔还是会有想要出柜的念头。但这念头,绝对不是在眼下这种情形之下成真的啊。
砰砰砰,卫生间的门被敲响的时候,我再次凝望了下那个鹿头。清晨的阳光透过开得稍高的窗口,我似乎能从那鹿的眼睛中看到一丝嘲弄,
"认命吧,该享受了!"
认命地拉开门,看到上衣几乎皱得能当咸菜干的陈述,"我啊......阿嚏......"
......
我不是花草,不用你一大早给人工喷水。"陈述!"缓缓地、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阴冷地语调几乎让我自己要打寒战。机械地转身,拧
开水龙头,我开始认真地洗脸。
"你昨晚把被子都卷走了,害我冻了一夜!"
嗯?我回头,看向那个委屈之极的家伙,有这回事?
天使 5
晨光中,小助教的脸色确实红润地有点儿不正常,眼睛因为刚刚打喷嚏,有点泪盈于睫的意思。当然,我知道,那个纯粹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而已。要是看到陈述这小子哭,基本上可以去买彩票了。
扯过来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对着他说,"嗯,看上去的确像感冒了。"我不无担心,我担心我的荷包在医院的估价处走一遭的话,必将很快
缩水。虽然一个感冒最多不过开上百的药,但这后续是有着许多的附随义务的。譬如我总得去看望看望他吧,去看望总不能空手而去吧,而
一次感冒不拖一个星期还能算什么感冒。我悔恨没有遵守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果然是要手中有粮,心中才能不慌啊。
把毛巾挂回毛巾架,我往外走,准备去找出体温计。心底虽然为自己的荷包担忧,却也庆幸着他不曾提及昨晚,这样那个鹿头就可以呆在原
位了。
"那个,晓秋是......"
啪......磁砖地板看来是不好,很容易让人脚下打滑。我站好,吸气,继续往卧室走,边走边提醒,"陈述你不是急着清空内存么。"刚刚那
么急地敲门的人难道不是你?
"啊,哦,对啊。"听到身后卫生间的门关了上去,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点儿好笑,居然还有人能忘记了这个。
走回房间,打开电脑电源,一边等它开机,一边往旁边的小抽屉里头找温度计。
"沈齐!"刚刚把温度计找出来,就听到卫生间陈述在大喊我的名字。
噫,这小东西这么没礼貌。走过去,正准备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却看到他一边指着那个鹿头,一边狠狠盯着我。
呃,我知道这个似乎一般人是放在客厅或者书房,但我不想失眠好了改做恶梦。
"不是你交待说,要放在邪气重的地方么。"我恨我的谄媚,尤其是在我酒醉失态、清早受惊、并且差点摔跤之后。可是过往在和晓秋的相处
中,我已经习惯了做那个先投降的。这个坏习惯,我得想法改改。不过,现在恐怕一时是改不了的。
"哦?哦!"他原本指向我罪证的手改去搔头,"那个,你这儿有新的牙刷和毛巾不?"看我没有立刻回他反而看了他一眼,他嘿嘿地笑,"其
实我不介意用你的,如果没有的话。"说完径直转身。
我想说,兄弟,你思维是怎么走的啊!你刚刚似乎是怒气冲天的样子啊,怎么一下子就转到这儿来了,而且你似乎就住离我这儿不足百米的
另一栋楼里头。"等等,我去拿给你。"我边转身边想,毕竟昨晚是他陪了我一夜不是,毕竟他刚刚就立刻大人不急小人过了么,我也不能太
小气。
"我就知道咱们不是白白同床的。"陈述欢快的语调让我再次痛恨自己的虚伪。只是,我......我可说什么好呢。还是啥都别说了,多说无益
的时候应该牢记沉默也是一种美德。
等他刷牙洗脸完毕,我已经端了一杯热好的牛奶坐在电脑前面了。
陈教授丹青君曰,古时的科举制度之下,先贤发出了呼声,不拘一格降人才,直至如今,大学里头的研究者却还是要填写无尽的表格,真真
一格一格拘人才。
我是不是人才不晓得,但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表面工夫却也还是要做一做的。课题申请的表格果然很琐碎,不过研究者需要的一项基本品
质就是细心和耐心。做这个,也算一种能力的训练吧。
"过来量下体温。"我继续对着电脑,开始用后脑勺和他对话。我想看看,我用反向的思维是不是比较容易和他沟通。
"啊,阿齐你真好!"
这话从何而来,回头看了他一眼。看来还是要正面沟通,这个人莫不是已经高烧烧糊涂了?
他乖乖地走了过来,我放下了手里的牛奶,摸着刚刚放在电脑旁边的温度计给他。
"阿齐,你也发烧了么?"随着他的话音,我额头贴上一只温热干燥的手。
我闭眼,吸气,无奈地告诉他,"把你的手拿开......"我实在不习惯和别人有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当然今早醒来时的那个情形不算。
"不烧的啊!"他诧异的语调让我本来稍稍好些的头疼又加重了。老天啊,你是看我的生活太过平淡了,怕我觉得无味甚或无聊,才让我遇到
这么个人么。其实,我的生活很充实,很有趣,很是让我喜欢的。
"阿齐,你一定是累了。来来,我帮你推拿推拿。"他说完,居然径直站到我身后,两手手指贴上我的太阳穴。
这个,我了解了为什么老祖宗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陈述这样善良而热心的男孩子,我实在冷不下脸,何况我一直也没有学会这一招。跟
晓秋那会儿,就不曾如此。他约会女孩子,有了女朋友,有了未婚妻,甚至定下婚期的时候,我虽然一次一次都难过,却都一次一次化解在
他的甜言蜜语之中,直到他触及了我的底线。我那时候也不曾冷脸过,只是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
天使 6
"阿齐,我觉得你应该放松放松,居然拿笔给我量体温。"陈述站在我身后,一边轻重适当地揉压,一边跟我说话。睁开眼,看到手边的体温
计,还有握在我手里的圆珠笔,我知道这个自动调频的立体声广播要开始了。心底默默叹口气,我鼓励自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陈述,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小喇叭?"我想看看,这个广播能不能人工选台。
"那个,"陈述顿了顿,清了清喉咙,"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是不是这个?"
没想到陈述唱得还满是那么回事,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没错!"看来,该人工的时候,还是得人工一下。
"我还记得那些故事呢,说一个给你听听。"陈述的手揉捏着我的肩膀,开始讲故事。"刮风啦,下雨啦,闪电啦,打雷啦。宝宝从梦里惊醒
,跳下床,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里......妈妈侧耳听,是风在唱歌儿吧,乎乎乎。爸爸侧耳听,是雨在拍手吧,啪啪啪......宝宝睁开眼睛,
松开小手,和爸爸妈妈一起听。是啊,风在唱歌,雨在拍手,闪电在敲锣,响雷在打鼓,听啊,这是大自然美妙的声音,宝宝不怕!"
陈述讲的故事我不知道真的是小喇叭的故事,还是他现编的。不过,他这明显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好笑的同时,不由得心底一阵恶寒。我
也后悔了自己刚刚那一厢情愿的人工选台的想法了。毕竟,听一听天马行空的宇宙流式的生活台,还是好过这么不着四六的寓言台。
"拿这个去哄女孩子啊,说不定会骗到一个。说给我听,白瞎了!"我回头对他笑,握住他的手腕,"好了,谢谢你!"
"那个......"陈述深吸了口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我知道你学问比我好,读书也比我多,但是听兄弟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什么事
情,换个角度看就不一样了,"他站在我身旁,晶亮的眼睛里头就差直接标上失恋辅导几个字了。
我从来不知道,善意的关心比恶意的嘲讽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压力。
"嗯嗯,陈导师说的是,你绝对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明灯,大海航行中的一座灯塔。"我冲他笑,"请容小的我好好领会您的指示精神。"
陈述又叹气!
兄弟,我都顺应你的意思投降了,你还要怎的!好吧,当初晓秋也说他最不喜欢我一打就倒的性格,至少也应该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之后,我
才倒下,这样比较能突显他的英雄气概。
现在,陈述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了。想想看,也的确呵。你一招出去,结果打了个空,岂不是很让人憋闷。最好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针锋
相对,旗鼓相当。如此一番恶战之后,我再被人打倒在地,并做出垂死挣扎状,以满足他们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的心理。
可我又不是一个受虐狂,干吗非得顺着你们的心思来啊。真真娘西匹。
"要不,我过两天交一篇不少于三千字的心得报告,名字就叫人生风雨雷电之音乐可欣赏性,兼论如何面对失恋。你意下如何?"满脑袋不雅
文辞的我,终于忍不住真的刻薄起来了,当然这刻薄也是包裹在顺从之下的刻薄。
陈述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窗户透来的金黄光线中,他就这么静静地杵在那儿。他这招必杀绝技,让我霎时有点泰山压顶的感
觉。我羡慕那些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君子,那得是多高的境界,多大的胸怀啊。而我之所以羡慕,是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气度
,也没有这样的胸襟。我的气度小得很,小到一个周晓秋就可以兴风作浪。现在呢,似乎又加了一个陈述。
算了算了,我毕竟比他年长几岁,他也确实是好心。何必非得用自己的刻薄,让别人难受呢。
我想我还是投降吧,认真一点,彻底一点看看能不能获得优待。
陈述你是要我远离风浪么?其实,我也想,我也在努力做。我都跑到千里之外了,可晓秋是我过往生命中投入最彻底的一次恋爱,哪那么容
易。
"记得我曾经听过一个研究脑科学教授的讲座,他说,人为什么会对初恋念念不忘呢,其实是因为我们的记忆模式。就像刚刚孵出的小鸡小
鸭,会把它看到的第一个会移动的物体当作自己的妈妈,我们的大脑对于自己第一次恋爱对象,也会形成这样的初始性记忆,并且一般会保
持终身。"我虽然做不到让人嗟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人,但我至少可以做一个诚实的人。
"兄弟你看,科学都论证了人是难以忘记初恋的,你现在这么劝我,实在是很不科学啊!"我的语调没有了刚刚的尖酸刻薄,倒是有点儿自伤
的意味了。奶奶地,陈述你就非得招我整出这样的西洋景来,才满意么。
天使 7
把那股自伤自怜的情绪收拾起来,扭过头,我开始填写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