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无奈道,“在,当然在!我比你们都小,等你们都七老八十退了休,我还能再干个三五十年呢!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好好干,保你性命无忧,荣华富贵滚滚而来……这回踏实了吧?”
玄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嘴角到底控制不住轻轻弯了起来。月色朦胧,将他这一个笑容勾勒得格外柔和动人……
171.夜谈
当我回到临安府衙,已是更鼓初上,正门外却仍旧停满了车马,而且隐约可闻一阵阵喧哗从衙中传了出来,看来小周他们还不曾散。前两日我召集众人,已将逐项要务的大略方向拟定了出来,不过还有很多细务仍需落实,因为今日有事,就交由小周带着大家继续讨论,看现在的热闹劲儿,恐怕又要到半夜了。
我犹豫了一下,绕开了正门,从侧门进入了府中。既然交给小周,我还是不插手为好,等明日小周把结果告诉我就是。而且,现在气氛好像不错,我若去了,他们反而拘着,还要把情况从头到尾向我解释一遍,又浪费了时间,实无必要。于是我决定今日偷个懒,不管了。
进了侧门,绕过影壁,又穿过两道小门就直接到了后堂。这时前面的说话声已是若有若无,倒是从北跨院中依稀传来了清冷的琴音。琴声悠扬,却时断时续,不成曲调。我驻足聆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挥退下人,独自向那边走去。
轻轻推开院门,只见清幽雅致的小院中,一席一案,一人一琴,月色朦胧,花香隐隐,真是一幅出尘的美景,如果不是那琴声太那个的话……其实,倒不是弹琴的人技法不好,几处最难的地方他都毫不困难的过去了,问题在于弹琴的人太没耐心,一首曲子刚弹得几节,琴声便有些急,然后嘎然而止,然后再换一首,连我这个半瓶子醋都听得出弹琴的人心不静……我又听了一会儿,一声叹息到底没忍住,溜了出来,随即只听啪地一响,却是琴弦绷断的声音。
弹琴的人背对着我,僵坐了片刻,忽然收回手,霍然而起,转过了身。虽然月色不明,仍可看出那人五官俊美之极,特别是那双微挑的凤眼,光华流转之间,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一般。而这双眼睛此刻正看着我,然后,微微一弯,同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回来了?”
我也报之一笑道,“是啊,听到二哥在弹琴,就过来看看,没想害得你分心了。”说着,瞅了一眼断弦的瑶琴。
对面那个美人自然就是我二哥了,他听到我的话,随着我的视线看向了案上的琴,停了一下才道,“不关你的事”,说着,瞟向前院,眉峰紧蹙道,“吵死了!”
我侧耳听了听飘散在风中,已低不可闻的说话声,干笑了两声,到底没好意思应和……其实,我怎会不明白,一墙之隔,朝野之分,也难怪他的心会乱。我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随口道,“没事,再忍两天,我正想把行宫换个地方呢,这里的确太小了些。”
二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俯身抱起了琴,扭头问道,“进来坐坐吗?”
我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大概我迟疑的那一下让二哥有些不快,就见他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径自向房中走去。
我连忙快走几步,跟在了他身后。
今天他穿得很随意,长袍散发,行走之际,步履轻盈,衣发飘飘,翩然若仙,与平日的雍容之态大为不同,但一样优雅动人。我走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秀逸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出神。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内室,他抬手将琴挂到墙上,转头轻声问道,“天晚了,我已让他们都睡了,可要叫人起来服侍?”
我立刻道,“不必了,我坐坐就走。”说着,走到桌边,借着月色,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两杯茶。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安静地坐到桌边,拿起了杯子,却又并不喝,只垂着眼,无意识地缓缓转动着。
随着他的动作,杯中茶水轻漾,淡淡茶香飘溢而出,弥散在初夏微醺的空气之中,带来了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意,让我纷乱的心绪不知不觉慢慢凝定下来,这才发现,这几天一直像在打仗,竟没一刻这样安闲宁静的时候,不由微微苦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抬起手,也端起了杯子。
茶水不冷不热,透过杯子,传来了微微的暖意,缓缓传至身上,让人身心皆是一松,这些天累积的倦意也随之涌了上来,竟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却听到二哥低低唤道,“陛下……”
我骤然清醒,抬头问道,“什么?”
却见二哥遥遥望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样子,刚刚那句似乎只是脱口而出,却被我的声音惊醒,眼神瞬间清明,随即猛地收回了视线,笑道,“没事,”言罢,一抬手,像喝酒似地,仰首饮尽了杯中茶。
我怔了一下,便即明白,暗叹一声,放下手中杯,恍若随意地说起了这两天和小周他们所议之事,还有之前对昊天盟和江南部分官员士绅的处置,也包括今日才确定的那个想法。
二哥径自又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懒洋洋歪头听着我说,眼望手中杯,也不接口,只不时敷衍似地嗯上一声。半天见我还不停口,仿佛不耐似地抬头打断了我,“陛下,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这些与我无关。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没必要,也没兴趣再听这些。”
我住了口,抬眼望向他,他却转头避开我的视线,漫然望向了窗外。我咬了咬唇,低下头,对着杯中水面上微微晃动的自己,轻声道,“二哥,我知道,你有兴趣,我也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如果我说,我对你,毫无忌惮之心,那一定是假的。可是,经过了这么多,我们之间的情谊,已非当年可比。我愿意相信你,也会尽力相信你,希望你也愿意给我一些信任。我也会努力争取你对我的信心,或许从前我不是一个好弟弟,不过今后我会努力去做……”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定了定神,抬头望向了他。
他正愣愣看着我,漂亮的凤目之中,有惊讶,有疑惑,还有很多很多无法言明的东西。忽然,他垂下眼,淡淡道,“我相信你的话,以后我会努力地去信任你,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或许,你可以是我弟弟,但你首先是天子,而信任和情谊,有的时候,脆弱得如同瓷器,只要小小的一件事,一个动作,就可以碎成粉末,所以更需小心维护。你觉得我顾虑太多,其实那并不只是对你不信任,也是为了尽量避免出现一些情况,让你为难……没错,对那一切,我怎么会没兴趣,怎么会不关心?因为责任,也是因为想要做些什么,当然,还有权力欲,所以,男人么,心中总会对那种东西有些渴望的。不过,如果说因为责任,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你身边也有很多能臣干将,实在无须我太过操心。至于其他,我觉得,不值得为了追求那些,去试炼我们之间的感情,让我们之间生隙,让我自己和母后面临危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微微笑道,“说实话,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说,我真能忘记当初的那些事情,现在想来,我仍然忍不住要说……你他妈就是一混蛋!”
我被震撼了,从没想到二哥也会有这样骂人的时候,彪悍啊……然后,就觉脸腾地一下红了,火烧火燎,恨不得把头藏到桌子底下。
这时,只听二哥舒了一口气,继续道,“只是,有时候,这混蛋对我又真好,为我拼生拼死不说,还整日像个哈巴狗似地跑前跑后,乐此不疲,真是挺能满足人虚荣心的。”
我的脸更烫了……二哥,你可是越说与不上道了,但这时候哪儿还说得出什么反驳之言?
于是,就听二哥放缓了声音,接着道,“当初不觉得别人对我好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才发现,身边孤单得可怕,而这时,还肯关心我,对我好的人,就屈指可数了……你么,勉强算一个。”
我不乐意了,不禁抬起头,有些不满地看向了他……什么勉强算一个?……二哥,你咋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呢?哪知,抬头却见他眉眼弯弯,正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这才明白又被他整了,只得讪讪地咧嘴一笑。
他伸出手,轻轻胡撸一下我的头,倒真像在逗小狗。我更郁闷了,他却笑得更开心了,晶亮的眼眸,飞扬的神采,一张脸更是美得夺人。我不由一阵恍惚,再顾不得生气了。
这时,他望着我,缓缓收起了笑容,眸光渐渐转柔,极轻地道,“那天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说我无聊……后来我想了很多,我为什么那么说呢,真的是觉得,你在轻贱我?当然不是,我知道你在乎我。那又是为什么呢?或许,还是因为有些放不开当年的事吧?而你说,我是不甘。有吧?的确是不甘心,又有点气不过。有时说出那种话,看着你吃瘪,甚至受伤,就觉得挺痛快,挺出气。不过,回头想想,又觉得挺没劲。因为你在意,所以才会被伤到,伤得越重,证明你越在意我,伤害一个这么在乎我的人,有什么意思呢?”说着,他淡淡一笑,垂眸轻轻摇了摇头。那一刻,他的神情平静温和,眉目之间,锋芒尽褪。
我呆呆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二哥,一时竟忘了出声。
只见他望着手中的茶杯,出了会儿神,才接着道,“刚刚你说,你会努力,现在,我要对你说,我也会努力,会努力控制我的情绪,控制我的脾气,不再做那些无意又可笑的事,会调整我的心态。既然当初已经说好,恩怨一笔勾销,我会尽力不让过去再影响未来。毕竟我们一起经过了那么多磨难,走到今天……不容易……”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抬头笑道,“好像有点跑题了……其实说了那么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权力或许很重要,但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一切,你不用因此对我觉得有什么愧疚。你知道你该怎么做,我也知道你会怎么做,没关系,做你该做的事情,我理解,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不用因此觉得……觉得为难或者是愧疚。”
我望着他宁静清澈的眸子,久久无法开口……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我若再说那些,就是虚伪……终于,我轻轻抿了抿唇,坦白地道,“二哥,你说的对,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所以,即使会让你难过,恐怕我以后也不可能给你,你曾有过的那样的权力和地位。我会听取你的意见,但是,恐怕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我甚至不能保证你的完全自由……可是这一句话,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没错,我首先是天子,再信任一个人,也不可能冒那样的风险。毕竟,命运弄人,身不由己的事情,我们都已历得够多……
他了然地一笑道,“没关系,我明白,这已经足够了。不要给我太大的诱惑,也不要让你自己太为难。对我来说,生活除了权力之外,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
我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二哥,对不起……”
他轻轻一笑道,“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已经做得够好。作为一个皇帝,对我这样身份的人,说实话,你做得已经太过仁慈。”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可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苍白而无用的道歉,“二哥,对不起,我……”
他又是一笑,打断了我,“好了,时间晚了,回去休息吧。”
我犹豫一下,终于道,“二哥,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他随口问道,“什么?”
我凝望着他,一字字道,“夏咏心……”
这三字入耳,他猛地看向了我,刚刚脸上的轻松淡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停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她怎么了?”
面对他凌厉的目光,我不由垂下了眼,声音干涩地道,“我刚刚得到了她的消息……她在江南,就在秣陵……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想你恐怕不知道……她为你,生了一个孩子……”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打破了这份沉默,“二哥,你……可要见他?”
他被骤然惊醒,嘴唇轻轻开合,却许久没有吐出一个字。终于,他猛地收回视线,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我看着他混乱的眼神,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道,“好,二哥,我走了,想好了告诉我吧。”
他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我转过身,静静离开了房间。
走到门外的时候,我转头向他望去,他仿佛没有发现我的离开,美丽的脸上一片迷茫,凤眼中全是惶然,怔怔地,也不知望着哪里。
我低叹一声,轻轻关上门,转身离去。
172.迁居
那天,我和二哥说,要把行宫换个地方,本来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过得几日竟成了真。
倒也不为别的,就为我那个新添了的毛病,失眠。每天上了床,想前想后,辗转反侧,常常一夜难眠,就算朦朦胧胧睡着,往往也会被恶梦惊醒。开始以为是事情多,心绪乱,后来大事一样一样解决,晚上依然睡不着,改想小事,反正就是不闲着。也曾找太医要过药,只是一般的药用过一两次便不管用了。后来,情况愈加严重,连小周他们也发现了不对,毕竟天天睡不好,脸色自然不好。于是,一个个急得不成,又是找方子,又是推荐大夫,只是都没什么明显的效果。最后不知哪个说,行宫狭小人多嘈杂,恐怕也会影响睡眠,所以有人就提出要换行宫。
上午才有人提出这茬儿,下午就乌泱泱一大群人蹦出来哭着喊着要把房子腾给我住。我微一思忖,最后决定,住到岳家去。
岳涵本就伤得不重,这两天养得差不多了,我就让玄瑾将他放了回去。当然,是在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口供录过,押也画了,已被妥妥当当收了起来。因为上次是秘密行动,所以连他家中之人都不知他曾到衙门里做了一次客。而且他一直是被单独关押,也不怕其他人把他的情况泄露出去。
把他放回之后,我又让玄瑾把剩下那几名昊天盟的漏网之鱼交给玄瑛,然后,去趟秣陵。这两日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夏咏心,想来是因为她身上疑团太多,让我放心不下,既然这样,不如好好查一查,我也踏实。而且万一当年真是她背叛了二哥,总要让二哥知道,省得再上那女人的当……嗯,我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弟弟,自我陶醉一把
……而玄瑾是二哥的好友,让他去查,到时候也更好取信二哥。
玄瑾查案去了,我这边则是忙着搬家。
迁居那天,很不巧,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岳涵带着一家人跪在他家门口迎接我们……哦,现在是我的行宫了。我身后自然有人撑伞,可怜的是岳涵一家人跪在泥地里,本来穿得整整齐齐,现在个个淋得像落汤鸡,老老小小,狼狈不堪,欢迎着这个把他们赶到狭小旧宅去的恶客,而且个个一脸兴奋不已、受宠若惊的样子……真的假的就不知道了。
我见了,连忙霭颜唤起了众人。
一家人毕恭毕敬站在两边,岳涵身后不远却有一个女孩子,抬头瞟了我一眼,神色颇为不善,在一群低眉垂首的人中间,特别显眼。我饶有兴趣地看看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青春年少,娇俏漂亮,头发粘满了水,贴在脸上,看不出原来什么发型,不过衣饰颇为华丽,和岳涵站得很近,应该是至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