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才一笑,点了点头。
然后才第二日,许檀就送来了解药。言谈之间,他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时不时会忽然走神,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峰舒展,嘴角微微含笑。看得我心中大乐,不由朝先生使个眼色,笑得这个得意。先生也忍不住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中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温柔宠溺。我见了心中一荡,不觉立时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惊,想缩手,却被我抓得更紧,他有些慌张地看了看许檀,见我们的神医仍在发呆,这才放松下来,不再挣扎,眼睛却再不敢看我,脸颊雪白的肌肤上已浮起了一层红晕。我胸口怦地一跳,顿觉百抓挠心,频频向许檀看去,可惜人家全无反应,我这个郁闷啊:许神医,发呆回家发啊好不好?唉……
许檀离开之后,我召来岳纹,把解药给了他,又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返家送药。岳纹惊喜交集,自是千恩万谢,我只一笑,就摆摆手让他走了。我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先生无恙,我们又和好了,我的心情大好,自然乐得做好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岳涵现在既是我的人,我不好动岳家,岳纹谋刺之事便不好深究,岳涵又是最疼那个侄女,于是我索性买个大大的人情给他。最后我与岳纹毕竟做了数日夫妻,心中终是有些不忍。
然后,等这件事处理停当,秣陵已是遥遥在望了。
182.暗流(上)
自当年燕太宗灭南梁,秣陵就成为了大燕的南京,与西京长安,北京幽燕,并称三都,仍为江南诸郡之首,且一直是江南,甚至整个大燕最繁华,最富庶的地方,今日只遥遥一望,已可见一二。
从船楼极目远眺,只见远处一座城池巍峨雄伟,气势夺人,丝毫不逊于北京,而城外青山环抱,绿水萦绕,山间春花灼灼,水畔杨柳依依,比之北京又多了几分温柔旖旎之意。如此美景配上和风丽日,不觉让人胸怀大畅。
我深深吸了口气,暮春的空气带着浓浓的花香草香,顿时充盈于胸腹之间,如醇酒般醉人。我不由轻轻闭了闭眼,细细品味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这口气呼了出来。一睁眼,却见先生正望着远方的秣陵城出神,不由眉头一皱,伸手搂住他的腰,把他揽到怀中,抱怨道,“又想她?我还在这儿呢!以后在我身边只许想我!”说完,顿了一下,立时又道,“不在我身边也不许想别人……”说到这里,觉得口气有点硬,于是转脸换上一幅讨好的表情,腻声道,“好不好?”
先生怔了一下,半晌才露出了恍然之色,几乎是哭笑不得地道,“陛下!您想到哪里去了!臣不是……”说着脸上一红,又改口道,“臣只是在想,当初梁朝先失中原,再失江南,固是因为气数已尽,天命渐归我大燕,更是缘于当政者之过,其间种种,正可为后人鉴。”
我囧……这两天脑子里净是那点事儿,这下可闹笑话了……好在我脸皮足够厚,不过一瞬已抛开窘意,笑道,“好了彦之,难得无事,我心情正好,你就别再给我讲经说史了,咱们商量商量到了秣陵怎么玩吧。来时我都没到过这里,回去无论如何要多呆两天,好好玩玩。”只说到玩,心头已有些雀跃,这趟江南之行让人筋疲力尽,到了此时才终于可以放松一下,而且,还有先生在身边……想到这里,我心中甜丝丝的,不由双手环住先生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傻笑起来。
这两天我几乎时时刻刻腻在先生身上,他已经习惯多了,不再像开始,我一有亲热的动作,他不是全身僵硬,就是手足无措。所以,此刻他并未试图挣脱,身体很放松,任由我靠着,温言道,“陛下,既然江南大势已定,我们应尽快返京才是,毕竟西疆柔然进犯,陛下该在京中主持大局,而且……”说到这里,他却忽然一顿。
我不由笑着接道,“而且我在外面呆了这么久,我那位十六皇叔保不齐会不会动心思,在京中捣点儿鬼呢,对不对?”
我听到先生的呼吸一停,随即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臣知道,这种话不该由臣说,可是即使陛下觉得臣是为了私怨,臣也实在无法不说。那人生性多疑,最善韬光养晦。这半年中,陛下谋亲政,平乱党,推新法,必然让他惊疑不安,何况江南是他根基所在,陛下新法一出,已大大触动了他的利益。虽然现在他没什么明显的动作,但陛下也说了,难保他不会暗中生事。”说到最后,他声音中已带了几分急切。
先生的担心很对,但以他的性子,如此急切,却有些奇怪。想到这里,我脸上笑容渐收,口中却漫不经心地道,“没关系,京城军队尽在我手,他掀不起大风浪的。”
这次先生竟忍不住转过身道,“陛下!陛下不要轻忽,等他真有动作就晚了!”
我直起身,静静看着他,他见到我的神情,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微微一变,待要说话,我却抢先道,“他已经有动作了,对不对?”
先生身体一震,眼含探究地望着我。
我只一转念,已又问道,“他已经和你的人联系过了,对不对?是不是那个,隋裕?”
他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讶无措,脸上血色渐退,嘴唇开合数次,这才再次发出了声音,“陛下,你知道?”声音竟有些涩哑。
我忍不住长叹道,“我不知他是你的人,我只知前一阵安德王私下四处活动,但到了最近,见得最多的却是那个人,所以随口一猜。”
他呆了呆,随即苦笑道,“原来陛下只是随口一猜……这一阵子我真是安逸过头了。”这时,他的神情却莫名地恢复了平静。
听他这么说,我终于一笑道,“先生不是安逸过头,先生只是对我撤去了防备而已。”虽非全部,不过至少之前他永无破绽的假面,在面对我的时候,裂痕越来越多了……想到这里,我又是一笑,这才继续道,“而且,先生甘冒风险,一心为我考虑……我,很高兴。”
他怔怔看着我,半晌才道,“陛下,您不怪臣对您隐瞒?”
我平静地道,“我相信,你和那些人有联系,不是为了做不利于我的事情。我也理解,事关别人,那人这么信任你,你自不能拿他的信任来向我示好。我更肯定,一旦事情真发展到可能危及我的地步,你一定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他听我说着,脸上神色感动中又有些黯淡。忽然他垂下了眼帘,轻声道,“臣惭愧……陛下一直对臣那样信任依赖,可臣当初竟……难得陛下还肯再次信任臣。”
我心中一痛,立时道,“当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也不要多想了。我相信,你心中我始终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对不对?虽然,不一定总是最重要的。”
他呆了一下,顿时张口想说什么。
我一笑止住了他,柔声道,“每个人心中都有很多重要的东西,虽然没能成为你最重要的那件,现在我依然有些遗憾,不过在经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已经可以理解你,也已经不会再耿耿于怀那一点了。”我停了一下,笑容更大,续道,“而且至少在你舍身救我的那一刻,你放下了一切,把我摆在了第一位,对不对?”
他神情间有些恍惚,嘴角慢慢挂起了一个朦胧的笑容,喃喃道,“那一刻,是真的什么都忘了……”说到这里,却顿了一下,脸上又露出了几分黯然道,“我这一生,很失败,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好……既没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也没成为别人希望的样子……优柔寡断,懦弱无能,日日顾虑重重,苦苦挣扎,最后却仍是四面不着,让所有的人失望,更是连本心都失去……不过,还好我这一生,也做过几件正确的事情,还有数次任性,也都让我至今想来,仍是不悔……”
我听他说着,心中渐渐涌起一阵酸楚,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当初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不敢再想,我张口接道,“正确的事情中,是不是包括收了我这个弟子?而数次任性,是不是一次偷雪蟾救我,一次冲到火里救我,一次傻乎乎地扑过来替我挡针?”
他怔了一下,终于破颜一笑,接着竟忘情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脸。
他的手掌温润细滑,触感极佳,我却如同被电到一样,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只觉一阵酥麻从他抚过的地方迅速传遍全身,我软了……于是我毫不客气,一下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软软地贴上了他的胸口。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回手抱住我,然后,似乎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曾松手,只极轻极轻地叫道,“陛下……”仿佛叹息,又仿佛呢喃。
这一下,我连心肝都酥了,口中犹自不足道,“叫我小淇!”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叫,只抬起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头发。
瞬间四周一片静谧,只闻远处阵阵鸟语,和着花香,若有若无,身上春阳和暖,晨风轻柔,只是春阳再暖,也比不上他温暖的怀抱,晨风再柔,也比不上他温柔的动作,让人只盼就此沉醉,再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了口,“陛下,请您原谅隋裕一次,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地道,“好……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去冬之事后,虽然朕许诺既往不咎,但恐怕很多人仍会心存疑虑。忐忑之下,举棋不定,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不能让百官安心做事,也是我的错。所以,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追究。”
他这才轻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犹豫一下,又道,“陛下不问臣是怎么知道的?”
我微微一笑,抬起头,凝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无须知道,我只要知道,先生有多在意我就行了。我知道,如非必不得已,先生决不愿伤我一分一毫。之前是我无能,让你为难,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你面临两难之境,所以也无须再顾忌你手中的力量,对不对?”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声道,“陛下,谢谢你……”
我轻轻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我不要你的感谢,只要你的信任,相信我会尽力为你着想,也相信我的能力,可以把任何事放心交给我,我一定能处理好,好不好?”
他深若夜空的眸子静静凝望了我许久,终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十分欢喜,一下抱紧他,满足地在他胸口蹭了好几下。
到底是光天化日又在外面,他终于有些不自在了,不由轻轻躲了一下。却被我抱得更紧,他无奈,仿佛掩饰不安似地又问道,“那么陛下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因为我之前受伤昏迷,然后一直在陛下身边,所以消息拿到已晚了几天,如果陛下要行动,恐怕要抓紧了。”
我这才定下神,靠在他怀中,认真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了内侍的声音,“陛下,侍书独孤瑾求见!”
我猛然直起身,回头看去。
只见楼梯处一名内侍垂首而立,身后一人,素衣雪颜,眸光冷冽,正是玄瑾。
183.暗流(下)
我呆了一下,然后本能地猛然收回手,腾地往旁边退了一大步。站定才反应过来,我慌什么啊……论公,我是君他是臣,我和自己的侍书亲热,名正言顺,怕他做甚?论私……我已把话与他说清楚了,从今之后,只是君臣,顶多算是朋友,我又为何还要觉得心虚?……思及此处,心间却莫名一痛……今后,只是君臣,只是,朋友……
一时间,胸中一阵窒闷,我不由缓缓抬头,怔怔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只见那人也正望着我,神情冷傲如昔,只是清丽的眉宇间,寒星似的双眸中,却似乎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
我们就这么静静相视了许久,直到耳畔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轻咳我才倏然惊觉,霎时恢复了常态,一笑道,“茗锋来了?辛苦了!”
玄瑾闻言,眼中波澜微漾,随即却被他垂眸遮了过去,他只躬身一礼道,“臣参见陛下!”
带他来的内侍已适时退到了一旁,我几步上前,扶住了他,然后一边亲热地拉着他往船头走,一边口中自然地叙着温凉。
他直起身,任由我挽着,口中漫不经心地应着,眼帘轻垂,也不看我,偶一抬眸,视线却正好掠过一旁的先生。
先生早恭谨地立在一边,对上玄瑾的目光,微微一笑,从容拱手叫了一声,“独孤大人!”神情平静安然,只是耳廓仍余了一点红晕。
玄瑾冷冷看着他,半晌才也拱手一礼,只是没说话。
先生又是勉强一笑,然后转身,对我躬身道,“既然陛下有事,臣先告退了!”
我点了点头,却又道,“彦之你身体才好,回去多歇歇吧,嗯,晌午朕会去找你,咱们再接着谈之前的事情。”
先生应了声是,行礼退下。
我这才转过头,正对上玄瑾清亮的眸子。我怔了一下,欲待说话,他已收回了目光,伸手从怀中拿出两封信,呈给了我。
我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又仿佛有些失落,但这样的情绪波动也不过瞬间,随即我便恍若无事地接过了信。
打开一封看去,正是我这次让玄瑾调查的,当年宫变之时夏咏心的所有行动。我细细看完,不由轻叹一声,犹豫片刻,却又把信放好,还给了玄瑾道,“茗锋,你和二哥是朋友,这件事,朕交给你,你来决定是不是要把这个给他吧。”这封信让我来处理,很难不假私心,不如让二哥的朋友来决定,或许才能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
玄瑾只淡淡应了声好,便把信收了回来。
然后我展开第二封信,只看了几句,眼睛已不知不觉睁得大了,读到后面,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喜悦,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最后,几乎是有些激动地骤然抬头道,“这消息可确实?太好了!”
这次玄瑾索性连话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我本也不是真对消息的可靠性存疑,只是心中高兴,忍不住要说些什么,因此也没顾上玄瑾的反应,只兴奋地喃喃自语,“太好了!如此一来,西域大事已定……小金、苏黎,干得漂亮!”然后,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没想小纪竟真是一心归顺了我大燕,倒是我之前太过谨慎了……”
我自己嘟囔半晌,又兴奋地在船头转了好几圈,偶一转头,这才注意到玄瑾正眼望远方,不知出什么神,容颜清冷,白衣随风飘舞,颇有出尘之意,却也带了几分孤寒。
我怔了一下,心中欢喜顿时如被水浇灭了大半,口中苦涩难言,几次张口,却都能未出声,最后只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
船队到得秣陵城外,当地官员百姓如何欢迎、场面如何热闹自不必提,只说一行人在城外终于弃舟登岸,然后摆齐仪仗,隆重张扬地慢悠悠往行宫而去。
一路行来,初时只见烟柳之中,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清雅如画,可惜时已近夏,桃李已谢,不过还有丛丛牡丹芍药点缀其间,正开得好。再往前走,经过集市,果见街市宽阔,店铺密布,平日定然十分热闹。后面几条街就全是高门朱户,深宅大院了,这时,抬眼望去,赫然可见一座宫城巍峨宏大,就在前方。
这里自然就是秣陵行宫了,不过说实话,叫行宫实在委屈了它,这里规模之大,只略逊于北京幽燕的禁城,因为这本就是当年南梁的皇宫。当年太宗兵临城下,梁帝几乎未曾抵抗,便已率众投降,故此秣陵城连同南梁皇宫都得以保全。当年,太宗十分喜欢江南的风物,平定天下之后,一年中倒有半年是住在秣陵行宫的,后世诸帝虽鉴于种种原因,再不曾那样长期驻于此地,但依例七八年也会南幸一次,这里都是必经之处,所以一直被人精心打理,保持着全盛时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