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舟把床褥展开,照例……午睡。
云母榻边垂着珊瑚珠,躺在里面,好像置身梦中。
夜里飞天睡不好,所以要趁下午这会儿补个眠。
平舟坐在床前,玉盆摆在床头,鸟窝搁在飞天身边的枕头上。
清风穿窗而入,在屋里打着圈,吹得床上帐帘一动一动的。飞天半眯着眼看那帐帘的动静,起来又落下,起来又落下。
平舟抚摸他的头发,忽然低下头来在他唇边轻轻一吻。
飞天有些惊讶,但是已经快要进入梦乡,困倦得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表示他的吃惊。
温暖的手轻轻搬摸他的耳郭和颈项,让人说不出的心安。
「生生很快会化身成/人了……」
飞天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飞天……」
平舟接下去说了句什么,飞天没有听清。
太疲倦了。
每天早晚两次把大量的灵力输给生生,飞天觉得自己像是一枝两头烧的蜡烛。
如果没有平舟在身边,真怕撑不下去。
平舟的手指温和有力,轻轻梳理耳后那一绺有些调皮的头发。
飞天终于沉沉睡去。
平舟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
竹舍的后面是一片茂密葱郁的绿色,层层碧浪随风翻卷,阳光很强烈,竹叶的水分蒸发在空中,一种浮动的,温暖的香气。
这样安静而闲适的生活。
看着他,在他身边的生活。
平舟侧头看着飞天的睡颜,一阵风吹过,那缕不听话的头发又翘了起来。
行云还是来了,虽然他曾经松开手,可是羽族人那样看重血缘牵系。
行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他一直只看着丹丹,太刻意了。
他不敢看飞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孔雀公子,也有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时候。
飞天。受过那么重的伤,吃过那么多的苦。
白天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夜里却会挣扎哭泣,喃喃地说着他自己不知道的哀痛。
总是睡不踏实,两只小的略动一动就会醒过来。
想要照顾他……一直这样过下去。
初相识的时候,那飞马凌空,红衣的少年。
英气勃勃,傲睨天下。
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穿着红衣。
后来有一次他负伤归来,满身都是血的腥气,红衣沉沉垂坠。
「要是白衣服染成这样,早把奔雷哥气翻过去了。」
一面为他裹伤上药,他龇牙咧嘴地笑:「这样儿就好多了。头两次和妖族开战,受了伤他总是脸如锅底要赶我回去。」
因为受伤发起高热,双臂环抱着身体,蜷曲在染血的毡毯里,牙咬得紧紧的不出声。
睡过第二天、第三天,到第四天才爬起来,洗把脸,穿上红衣,系上软甲,又像没事一样跑了出去。
平舟见过许多的战将,无一不是浴血凶悍,慢慢站住脚跟给自己撑起一片天。
这个孩子,并不是最特殊的一个。只是他睡着时露出的脆弱,让人看着心疼。
红衣原来并不是张扬,而是血痕。
从那之后,每一次看到那角红衣,平舟的心里就会隐隐的痛一下。
痛得久了,心里有一块越来越软,被那痛磨得无可奈何的柔软。为了朋友可以拼出命去,那个高歌大笑的红衣少年,慢慢长大了。
平舟仰起头,午后的阳光好生耀眼。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反正是不对劲的很。
飞天看看从一早就跑来的流,抱着丹丹不撒手的劲头儿比他这亲爹还亲。
虽然说难得来了一个不要钱的全天候保母,有点别扭……嗯,保父还是别扭……嗯,保叔,来替他带孩子。
最重要的是,丹丹喜欢流,跟着他的时候不叫不闹,吃东西乖巧不用人威胁,吃完了还跳上跳下不用人监督,自己就欢跳开了,根本不
用担心他再长膘。
这么合心如意的事情,为什么飞天还是觉得郁闷?
飞天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一个结果,原来自己是个小鸡肚肠儿。
亏他以前还扫过行云的面子,骂他是不愧是长翅的尖嘴的,肚肠一曲三弯不容人。
原来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材料,儿子跟人家亲近一点,自己也觉得受不了了。
小生生还是老样子,在他的玉盆里打盹儿。
这两天不用吃妙石体,小家伙喝着灵茱茯苓冲的糊别提多开心,昨天居然还吃了一小块兔肉。
飞天看着他,别提多喜欢了。
从筷子那般粗细,长到酒杯口这么壮实,耗了他多少灵力下去。
看看外面太阳正好,把玉盆端了出来放在院子里。小生生懒洋洋的在盆底动了一下,静静的晒太阳。
流怀里托着小丹丹过来,好奇的看着小银龙在水里的模样。
身上的鳞片已经都精精神神的支楞开了,小小的一片片半圆形银片,层层盖在纤细的躯体上,
头上有极小的龙角,鳍细而薄,像半透明的水草叶子,尾巴散在水中像是一片马蹄莲的花瓣,略有些粉色。
「他们俩同一天出的壳,可惜他身子弱。」飞天坐在一边,托着腮看儿子。
又抬眼看看流怀里面安分守己的丹丹,这小胖鸟就这么……算了,飞天在心里说,以前都是龙族的人冷落小胖鸟,好不容易现在来了个
羽族的人宠他,自己何必小鼻子小眼睛的。
难道这个流再宠,能把小丹丹拐跑了不成?
儿子始终是自己的,旁人再好那也是白搭。
飞天心平气和地和流说话:「以前没见过你,你也住梧桐城么? 」
流嗯了一声。他嗓子有些低哑,说话的时候吐字也有点不太清楚。
「那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飞天一下子高兴起来:「昨天事儿太多没好意思问。梧桐城主可不是凤林吧?」
流说道:「是。」
「那他身边可有个叫楚空的孩子?」飞天话出口就笑了,有些紧张而且不好意思的那种笑法:「外面总是打听不到梧桐城里的事儿,我
一点消息也没有。」
流微微笑了,眼里有温柔似水的神情,一点一点的亮光。
飞天觉得虽然这个人其貌不扬,笑起来那眼睛却是漂亮的。
心里莫名其妙跳了一下,昨天那种微微怪异的感觉又冒出头来。
流说:「凤林现在正安胎来着,楚空要做孩子爹了。」
飞天一下子瞪大了眼,被流这一句话惊得刚才那种感觉立刻烟消云散:「凤林……他……楚空……他……」
流看着他有呆愣的模样,笑容温暖:「你自己也当了孩子爹了,还吓成这样?」
飞天捂着嘴坐了下来,小丹丹在石桌子上跳来跳去,还探了头看玉盆里的小龙。
瞅着小鸟朝小龙低下头去,飞天赶忙一拦:「小笨蛋,这盆里的水可不能喝。」
小丹丹两只黑漆漆的小眼睛亮亮的看着飞天,又转头去看看流。
流笑着解释:「丹丹想亲近他弟弟,不是想喝水。」
飞天看看儿子,又看看流。
我儿子的心思,你比我还了解?这算什么啊。
平舟说是出去找明书问小生生化身的事情,飞天看看天色,不知道中午能不能按时回来吃饭。
看着两只小的都安安生生,飞天跟流说了一声,让他多看着些,自己提脚出了小院的侧门。
一片竹海绿波翻腾,飞天伸展一下身体,亮了双盈剑。
银光腾舞,白袍如云。
流抱着丹丹,坐在石桌边向外看。
外面脚步轻响,飞天听着是平舟回来了,只是没有停下动作。
平舟走到了桌边,看一眼玉盆里懒洋洋的小生生,又看看流怀里抱着的丹丹。
流斜着眉毛看他,平舟一笑,声音低但是清晰:「走了,还回来?」
流哼了一声:「我是为了孩子。」
平舟的手指轻轻扣着玉盆的边儿,一下一下:「为了孩子?好,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你是想看看过个瘾,还是想干脆抱了就走?
「要是头一条,我不插手,你看了,开心完了,走你的就是。要是第二条,我先说一句,你想都不要想动这个念头,别说飞天不会让,
就是我也不许。」
流倒没有被他一句话气跳起来,眼睛又清又亮,声音又轻又脆:「你不许?孩子是我的,飞天喜欢的人是我,你凭什么不许?要不是你
一直守着他,他也信你,我才让你两分,你觉得飞天是真喜欢你的么?」
平舟看他的模样,却忽然一笑:「你就是嘴硬。要真是理直气壮,为什么真面目都不敢露一露?」
流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平舟伸手摸摸小丹丹的下巴,指尖轻轻曲起来搔搔他,把小鸟舒服得直抖翅子。
「两百年来都在一起,你和我还用得着嘴硬?」平舟有些淡然的说:「年少气盛放不下面子,说硬话,也得分出轻重缓急来。
「飞天心里是喜欢你,可是你能不能让他开心快活?如果你能,我什么也不再说。如果你不能,那就别再来搅乱一池春水。」
流抱着丹丹的手无意识的缩紧。
小鸟不舒服的拍拍翅子从他手中跳下来,专注地趴在玉盆边上看小龙。
平舟慢慢的说:「辉月大约明天便到,你这张面具,还是今天摘了好,明天他来了再摘,可有 不好看了。」
流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来了?」
平舟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小龙化身,要他和飞天二人的精血。我请龙族长老为我试了血脉,我不行的……这个孩子,并不是我的。
」
飞天身上微微渗汗,他适才已经听到平舟回来,和流二人站在院中谈话,只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等他一趟剑练完,收了势子,一边撩衣摆拭汗一边走进去,平舟正抱着小丹丹逗他,流站在一边,头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都站在院里?」
飞天抹汗,进了屋门想找水喝,流忽然踏前一步追上他:「飞天,你等一等,我有话想问你,」
飞天端起水杯灌了两口,抹抹嘴:「说吧。」
「你是喜欢行云,还是喜欢平舟?」
飞天怔了一怔,不觉失笑:「你这人……怎么不早不晚地问起这话。」一面说,一面有点不太自在地把杯底剩的一口水也喝了。
流又靠近一步:「行云抛下你走了,你是不是怪他?所以丹丹生下来也没想要告诉他一声?」
飞天握着杯的手顿了一下,把杯放在桌上。
平舟站在门口,手里是玉盆肩上是小鸟儿,并不说话,只是把玉盆重新放到了床头。
飞天看看流,还是站在那儿不动,身形里透出一股不拔的坚定。
飞天慢慢说:「这是我的私事,不必告诉你吧。」
流二话不说,反手在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那微微黄褐有鼻子有嘴的面具一拿掉,飞天登时跳了起来,手里那个没放稳的杯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愣了半天,才说:「行云?」
面具下是一张清俊耀眼的面庞,略有些苍白,嘴唇薄薄的。
是飞天熟悉的一张脸。
他还指着那嘴唇说过,唇薄的人也薄情,被行云揪住了暴打,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恨我么?」他问。
飞天如在梦中,慢慢摇头。
「那怪不怪我?」
「不,」飞天顿了一下,定定神:「我也觉得古怪,可是没想到是你。」
平舟站在一旁沉静依然,并不说话。
「你看出来了?」飞天微微侧了一下头,看着他说。
平舟点了点头。
「我一点儿也没往那上面想。」飞天有点无奈,眼里有些仓惶无措的表情,慢慢又转回头看着行云:「怎么还要变装?唬人好玩么?」
口气里有些无奈,并没有别的意思。
行云走近了一步。
飞天转头看着在桌上蹦蹦跳跳的丹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手脚都不知道该要怎么摆放才合适,平舟慢慢伸过手来握住他的,轻轻用力。
飞天看看平舟,又看看行云,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丹丹身上。
「丹丹是……」
行云接着说:「是我的骨血。」
飞天嗯了一声,下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这一句话的声音很低,行云握住了他另一只手。
行云的手在颤,手心里又湿又冷全是汗:「对不起,那时候我不在你身旁,对不起。」
飞天觉得鼻子发酸,一手被平舟握住,坚实而稳定,一手被行云拉住,情潮波涌。
「不要紧。」飞天的声音也极低,像怕惊醒了窗外的绿海轻风:「也没有吃什么苦。平舟他们……一直都细心照顾我,没有吃什么苦。
」
平舟微笑着,温柔似水的目光注视着飞天。
行云看了平舟一眼,又看看沉默退缩的飞天,心里慢慢揪成一团。
只有不知忧愁的丹丹在桌上轻轻踱步,看着站在身边的三个大人。
乌溜溜的像黑豆似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午饭还是准时送来,三个人,飞天坐中间,左手边是平舟,右手边是行云。
今天的菜色也是清淡的,闻着有点青涩菜汁的那种甜香。
小璃做菜的口味是偏淡的,不喜欢放太多佐料,但因为菜蔬都极新鲜的关系,所以吃起来觉得口味恬淡,十分对胃。
飞天端起饭碗,目不斜视。
不知道怎么着,刚才行云大声问的那句话,一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你是喜欢行云,还是喜欢平舟?
筷子伸出去,还没有沾到盘子的边,一左一右的两只筷子伸了过来,左边的放下两片凉藕,右边的放下了几根青菜。
飞天低头看看自己的碗,白饭上堆着菜。
自己的筷子还停在盘子边上,继续夹好像不太好,可是就空着缩回来也不好。
行云坐得离他很近,手肘都快贴在一起,轻轻蹭一下。
飞天吓了一跳,斜眼看看行云。
行云脸上有淡淡的哀怨和期待,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似乎在说,你怎么不回夹些菜给我?
飞天有些胆怯的吞口口水,再斜眼向左。
平舟温柔的注视着他,全然的包容与宠溺的眼光。
飞天的筷子还是空着缩了回来,把脸埋进饭碗中,拼命扒饭。
第18章
吃完午饭,平舟微笑着说了一个提议。
去泡温泉。
理由是不容拒绝的,因为明书的吩咐,泡温泉对小龙有好处,原来怕生生体弱,受不了水里的精华之气,现在是没有问题了。
既然是对孩子好,没道理不去。
可是,他带生生去泡温泉,为什么平舟、行云和丹丹也……一同来了呢?
害得他躲到树后面去脱外袍,最后还是穿着一层单衣下水。
小生生窝在飞天的胸口,在水中翻了个身,露出没有长银鳞的白色肚皮,舒服得闭着眼。
飞天简直不敢相信,这像条死鱼样的翻肚皮的家伙,居然是龙,而且居然是他生的!
行云站在水边,嘴里咬着一根草茎逗小鸟。
平舟坐在泉水另一边远远一块高出的石头上,抱着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觉得别扭。
顺着平舟转述明书的吩咐,两根指头夹住小生生薄脆的尾翼,另一只手指尖按在他的腹下,慢慢的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灵力像一条
线一样在他的身体上拉动。
小龙舒服得半张着嘴闭着眼睛伸展身体,喉咙里细细的鸣叫。
飞天不是没听过龙叫,但是没听过幼龙是怎么叫的。
小龙一直都安安静静……当然不是说他性格安静。
是指他从来不发出声音。
飞天低下头去听他的动静,手指的动作慢了下来。小生生不乐意,摇摆身体蹭他的手指头示意继续。
真是刁滑的小东西,想叫你一直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
飞天一边恶狠狠的继续揉搓他,一边发狠话:「小样儿,等你变成胖大小子,你爹我一定请你吃顿竹板炒臀尖!」
不知道他是听得懂还是听而不闻,根本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