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浩翰无垠的大西洋上,有一座未被列入于任何地图的海岛。
这座极小的海岛自成一个国家,住民约八千,男的英俊挺拔,女人貌美如花,放眼望去,全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容。岛上的风景也是绝佳,鲜艳的花朵绽放各处,而所有建筑物皆是以晶莹的彩色琉璃造成,缤纷炫丽。阳光一照,整座岛恍若笼罩于七彩光芒之中。
恰如其景,此岛被命名为美丽岛。
美丽岛的国王叫汉德森·克雷希,与比乌蒂皇后生了两位王子与一位公主。大王子恰马尔不但相貌端正,还弹得一手好琴,只要他站在皇宫的阳台弹起竖琴,岛上所有的音乐声都会被关起,人人竖耳倾听那攸扬的旋律;二王子凯里斯马也是既俊俏又懂艺术,成千上万幅创作还曾卖到外岛与其他国家,享尽美誉;唯一的公主雀喜虽然任性,但她那遗传自皇后的艳丽容貌总是能吸引他人的目光,令人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奴隶。
皇族的美貌冠于顶峰,被公认是岛上最好看的一家人,甚至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这一天,皇后又将临盆,生下第三位王子。
九个月前传出皇后怀孕的消息后,全国老百姓就开始揣摩小王子的容貌,人人皆流行想像与画出可爱的小王子,并出现不少全民活动如谁画的小王子最可爱、为小王子而写的诗篇、写给小王子的情书等等。
胎儿才刚形成,百姓们便已开始追星般地疯狂,投注时间与热情于小王子身上。
想当然尔,人人都相信含着金汤匙出世的小王子必会是皇族里最漂亮的成员。
好不容易等到生产之日,民众们聚集于皇宫外,等着一睹小王子的可爱风采。
但时辰过去了,皇宫里却毫无动静,大伙儿开始窃窃私语,空气里漫着不安的气息,忧心是否王后出事了?
隔了许久,终于见到国王与皇后神情凝重地抱着小王子出来。
一看到小王子的脸,几乎所有人都惊叫出声,甚至还有人吓哭!
美丽岛上的人民个个都皮肤白皙,但初生的小王子不但不白,皮肤还呈现出丑陋的黄楬色;没遗传到皇室美丽的金发,反而长了一头稻草般既乾又涩的黄丝;而且满脸都是雀斑。
最糟糕的是,他左脸颊有块红色的胎记,约莫是十元硬币的大小,看起来碍眼之至。
我的天呐!小王子一定被诅咒了!有民众如此大喊。美丽岛怎么会出现这么丑的人种?
多严重的残缺,根本是残障人士!
小王子被毁容了,他这辈子都完蛋了!
迎接新生儿来临的欢欣瞬间转为愁云惨雾,潮水般涌来的批评刺入国王与皇后心坎里,他们也没料到会生出如此怪模怪样的婴孩,望着人们嫌恶的表情,难过与羞愤交杂而生,甚至感到有辱国体。
当晚,国王下了命令,要将初生的小王子关进古塔里,让他永不见天日,以免吓着人民与引起恐慌。
美丽岛有史以来最难看的孩子,他被取名为欧格利(Augly),源于丑陋(ugly)一词。
这位打一出生就不受疼爱的小王子,将是我们的主人翁。
001
清晨的微风拂来,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与欢喜的吱啁,以及风铃轻曳的叮当声皆随风飘进房间里。
欧格利睁开眼,老旧的屋顶映入眼帘,角落的蜘蛛网似乎又占据更大的空间。
早安,史拜德。欧格利对着蜘蛛道早安,嘴角泛起微笑,坐身伸个懒腰,神清气爽。
啾啾声又传来,望向窗口,三只麻雀在窗台上跃动,彷佛在打招呼。
早啊!小斯、小派、小罗!走到窗边,麻雀立即跳上他的肩膀与头顶,轻啄他的耳根与脸颊。哈哈,好痒,好痒。
到洗手台旁洗了个脸,再打开房门,早餐已备好放在外头的推车上,望一望,无尽的螺旋梯黑黑暗暗,楼梯间的铁门锁得紧紧,一点人声都没。
端着早餐进来,欧格利拉过折叠桌椅,坐在窗边吃起冷掉的煎蛋;撕了些面包放在桌上,鸟儿们吱吱喳喳地吃起来。
闻到食物的味道,一只肥胖的黄金鼠从床下溜出来,迅速地爬上欧格利的大腿,以期待的眼神望向他。
哦,你总算出来啦?爱赖床的汉姆司特。欧格利将吐司边递给黄金鼠,它马上坐在欧格利的腿上狼吞虎咽。
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欧格利摸摸黄金鼠的头,笑着看小动物们与他共度早餐时光。
每天、每天都是这样开始,欧格利自出生后,从未离开过这个房间。
十四年前,还是婴孩的他在民众与家人的失望当中被送到美丽岛边缘的老旧古塔,这座以石头砌成的古塔据说是岛上的第一代国王所建造,大约有七、八层楼高,只在最顶端有间狭小的房间,主要的作用是皇室里犯错者的禁闭室,因此才会在楼梯间设置一道铁门,以免被处罚者逃跑。
房间里只摆了张破旧床与折叠桌,还有窄到几乎无法在里头转身的卫浴设备,潮湿的霉味已成为空气的一部份,也是他已习惯的气息。
三餐固定会有名女仆送来,欧格利曾见过她好几次,但她总是一脸惶恐,像是见着怪物似地,匆忙将餐点一放就离开,无论欧格利问了什么,她都不会回答。
欧格利曾照过镜子,确认自己的模样,他的脸上长满淡褐色的雀斑,眉毛浓得像毛毛虫盘踞在圆圆大大的眼睛上;头发不管怎么洗,都既粗糙又干涩,若风大一点,将头发吹到他脸上,还会割伤皮肤;而且左脸颊还有块红色的记号,怎么洗都洗不掉。
与女仆比起来,他确实长得不太一样,但应该不致于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他一直不明白,也不晓得为何得住在这阴暗又冰凉的石室。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任何物品与娱乐扯得上关系,欧格利所拥有的,只有窗外那美丽的景色,以及经常来这儿陪伴他的麻雀,还有屋顶上的蜘蛛、床下的黄金鼠。
从窗户望出去,能见到远远的市街,那里总是挤满人群,有大人、有小孩,每个人都白白净净的,漾着快乐的笑容,还有许多没见过的东西,令他萌生极大的好奇心,却没有机会能接触与了解。
小麻雀,你们真好,可以四处飞翔。他摸着麻雀的头,有些难过。如果我也能飞就好了,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麻雀像是能体会欧格利的心情,将头贴在他的手指上磨蹭,发出些许模糊的声音,彷佛在给他安慰;黄金鼠也攀上肩头,以短到不能再短的前肢搂住他的脖子;一股细丝自天花板垂下,蜘蛛悬在空中晃动,摆动着细长的脚,跳着舞,设法取悦这位从未狠心赶走它们的小朋友。
哈哈哈!欧格利咯咯地笑起。行,我知道你们不希望我难过,我会笑着过每一天,好不好?
他伸出手,蜘蛛跃到他的手指上,举起两只前脚,做出拍手似的动作;黄金鼠爬到桌上,和着麻雀五音不全的歌声,演出叫人捧腹大笑的肚皮舞。
是啊!如果不是有这些小伙伴们抚慰他寂寞的心灵,他可能已陷入无法自拔的自怨自艾。
棉花糖--!窗外传来沙哑的叫卖声。又香又甜的棉花糖!
哦,对,还有这个声音,也是他的好伙伴。
欧格利立时站起身,将头探出窗外,底下正有位留着漂亮金发的叔叔推着朴素的推车经过,车上放满一包一包的棉花糖,五彩缤纷的颜色,散着浓浓的甜香,是小孩都会喜欢的零食。
大叔!欧格利开心地挥着手大喊:维尔诺大叔,我要棉花糖!我要棉花糖!
是欧格利呀?维尔诺抬起头,露出温柔的微笑。今天想吃什么口味?我新发明了哈蜜瓜口味的棉花糖,要尝尝吗?
哈蜜瓜?欧格利瞪大眼。什么是哈蜜瓜?
哦,一种绿色的水果,很香哦!维尔诺翻了翻,嗅了嗅,挑起一包淡绿色的棉花糖。就是这个。
好吃吗?
我做的,当然好吃罗!维尔诺拿出一颗气球与灌气筒。你来当第一个品尝的人。
好啊!欧格利兴奋地跳着。快给我!快给我!
等等,马上来。维尔诺将气球灌满氢气,把棉花糖系在气球下方的棉线上,走到窗户正下方,放开手,让气球缓缓往上飘。
大约从五岁开始,欧格利便发现维尔诺每天都会推着满车的棉花糖经过古塔,延着街道叫卖。当时他年纪小,还得踩着椅子才能将头伸出窗外,要不是拿杯子去砸维尔诺的头,这位上了年纪的叔叔恐怕不会发现古老的高塔上有个小男孩正盯着他的棉花糖看。
在那之后,只要维尔诺经过古塔,就会送欧格利一包棉花糖。
当气球经过窗口,欧格利马上伸手一抓,将气球给抓了进来。
拿到了吗?维尔诺问。
拿到了。
不晓得为什么,维尔诺每次用气球传棉花糖给他,都会问这个问题,用看的不就知道他拿到了吗?
或许只是想再确认吧?
但欧格利也没多想,将气球放了气,收到床边的小盒子里--那里头已堆满扁扁的气球,他硬是将这新来的成员塞进去。
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一种很特别的香气传来,捏起蓬松的棉花糖,含入嘴里,细柔的糖立时化开,蔓延成清淡的甜甜滋味,卷着果香,流动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令人打从心底感到放松与幸福。
好吃吗?维尔诺的声音又传来。
好吃!欧格利舔着手指。谢谢你,维尔诺大叔,原来这就是哈蜜瓜的味道,让我想到昨天晚餐的水果也是这种味道呢!这棉花糖让我觉得好开心哦!
呵呵,听你这么说,我就有自信将它们带去市集上卖了。维尔诺握住推车的手把。晚上回来时如果还有剩,再送给你。
你总是这么说,但每次都卖光光,哪还有我的份。欧格利拈了些棉花糖给在旁边的麻雀、黄金鼠、以及蜘蛛,又道:不过卖光才好,表示大家都喜欢你的棉花糖。
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等我发明了七彩棉花糖,一定送你一整车。
好啊!那你要赶快发明。
嗯,我正在收集材料呢!维尔诺挥了挥手。先离开罗,再见!
路上小心哦!
目送维尔诺离开后,欧格利躺到床上,一边吃着棉花糖,一边望着天花板发呆。
002
昏昏沉沉地自午睡醒来,欧格利无聊得发慌,忽然间,他听到楼梯处传来不少人声。惊疑之下,打开房门,见着好几名身穿盔甲、手握刺刀的士兵,以及平常送菜来的女仆。
女仆正在开铁门的锁,她身后的士兵抬头看看欧格利,各个都窃笑了起来。
欧格利被笑得莫名其妙,感觉甚是不舒服。
门打开后,士兵们涌入房间,团团围住欧格利。
你们是什么人?他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是皇宫里的侍卫,奉命来接您入宫。
皇宫?什么是皇宫?
就是岛上统治者所住的地方。
为什么要带我去?
因为您是国王的第三个儿子,今天是您十四岁生日,按照美丽岛惯例,每户人家的男孩若到了十四岁生日,就一定得举办迎成大典,否则会给家人招来不幸。
迎成大典?
就是迎接成年之意。带头的士兵向前踏出一步,站在欧格利面前,拿出一个皮制的袋子。小王子,请将这个戴在头上,遮住脸后再随我们离开。
这要求还真怪!欧格利疑惑地反问:为何得遮着脸?
国王与皇后担心您的丑陋会吓到途中的百姓,所以希望您将脸遮起来再往皇宫出发。
丑陋,欧格利首度听到这个字眼,没念过书的他虽不太了解,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词。
一定要戴上吗?他问:你们为何不用戴?
士兵轻俘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我们没您的尊容可怕。他比出一个请的动作。快戴上吧!我们才好向国王交待。
欧格利仔细瞧瞧那些士兵,他们的脸都雪白滑嫩,连一点斑也没有;相较起来,自己的脸可难看得多。
但这些人说他是国王的儿子,若是如此,为何他会与世隔绝地住在荒凉的郊外,未与皇室同住?
而且十多个年头过去,从未有任何自称是家人的人来探望过他,每天都是三餐奉上、大门深锁、寸步难出。
莫非他是个不受欢迎的成员?
想到此,心里慌乱起来,对于要面对家人的事感到恐惧,他嗫嚅地问:我一定得去皇宫吗?
是的。士兵对欧格利的迟疑开始有些不耐烦。刚才说了,你若不去过十四岁生日,会给国王他们带来不幸。
欧格利皱着眉,仍在犹豫,抬头望向天花板,希望蜘蛛史拜德能给他点意见,但史拜德似乎被这一大票不速之客吓着,不知躲哪儿去。
小王子,您再不答应,别怪我们不客气。带头的士兵手一挥,其他人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抓住欧格利,硬将袋子套到他头上,皮革的粗糙内里擦过他的脸,传来刺痛。
不、不要,好痛啊!欧格利出声求绕,挣扎却起不了作用,被士兵们往肩上一甩,直接扛了出去。
头被厚厚的套子蒙住,除了黑暗之外,完全看不到外头的物事,鼻孔附近有事先剪出个小孔供做呼吸,但时值炎热的夏季,仍很快就闷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他已放弃挣扎,乖顺地待在士兵肩上。不知隔了多久,他被重重地摔到地面。
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粗暴?他好歹是小王子!一名女性的声音传来,有双手为欧格利解开头套,拆了下来。
总算能透透气了!
欧格利贪婪地吸着清新的空气,顺便打量周遭环境。
他被带到一间既漂亮又不失奢华的房间,光亮的地板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令整间房间都蓬碧生辉;四周每道墙都镶着蓝色的琉璃,白色的圆柱连接天地;房中央有座精致的木雕屏风,宽度几乎是房间的三分之二,后方正冒着白烟,看不出有什么东西。
解开他头套的女性看起来约三十来岁,清秀的脸庞搭着褐色的卷发,她正将头发往后盘起,并卷起袖子,将欧格利扶起来。
你们都出去吧!她对士兵道:先去回报国王与皇后,说小王子梳妆后会带至大殿参典。
接着她拉着欧格利来到屏风后侧,这才看清是座极大的浴池,里头全是云似的绵密泡沫,还撒满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瓣,蕴着甜香。
欧格利小王子,我是安吉莉寇。她温柔地道:很高兴见到您,辛苦您了,一直待在古塔上,想必很难过吧?
我真的是王子?欧格利脸上堆满不相信,他摇着头。你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住在那座塔上十几年,从没有人来看过我,也没人告诉过我,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现在却突然说我有家人,而且还是岛上的统治者?
小王子,对不起,您之所以会住在那儿,是有原因的。安吉莉寇伸手想解下欧格利的衣服,却被欧格利拍开。
你要做什么?
今晚是您的生日庆典,得先沐浴更衣,打扮得干净整齐再去参加,如此才不会失礼。安吉莉寇道:请容我为您服侍。
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发生这种事?我现在脑袋一团乱!欧格利感觉心里一股莫名的愤怒,这一切来得好突然,忽然间冒出一群人逼他遮住脸、强行带走他、又说他有家人、要帮他庆生,理由是若不庆祝这个生日,他的家人就会不幸!
那么过去十四年来又算什么?
只是因为害怕不幸而特地带他出来吗?
小王子,我一边替您洗净身体,一边将所有的来龙去脉解释给您听,好吗?
安吉莉寇露出善良的笑容,令极少与人接触的欧格利减轻防卫,他乖乖地脱下衣服,听安吉莉寇的话泡进浴池,温暖包围他全身。在古塔里,几乎天天都是冷水澡,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没有热水可用,热气氤氲的热水澡对他来说同天方夜谭一样不可能实现。
就着暖意盎然的时光,欧格利边享受安吉莉寇的服侍,边听她娓娓道出关于他的身世。
003
当安吉莉寇说完欧格利出生时的状况,以及国王决定将他关入古塔的原因之后,欧格利垂下头,拨开肥皂泡,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我真的很丑吗?他声音渗着浓浓的失望。
不,您不丑。安吉莉寇摇摇头:只是因为美丽岛的居民太以自己的美貌为傲,平凡的相貌在他们眼中就等于丑人。
可是你的脸好白、好漂亮,我的脸上却有这么一块奇怪的记号欧格利摸着左颊上的胎记。愈看愈觉得自己长得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