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戏梦(出书版)上 BY 卫风无月
  发于:2011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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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因为这样的行云而惶恐。虽然不惯,可是从来不拒绝他的求欢。

只想让他的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多一些。

能够远离让他伤心的一切,跟他远走天涯又何妨。离开小空,离开平舟、辉月、星华那些朋友,都没有关系。

可是,行云没有等到他给的幸福。

那时候,辉月宫中高台下,那袅袅四散的光烟,让所有对幸福的描摹,成了空话。

所以再见到行云的时候,步子怎么也迈不出去。

那样耀眼飞扬的行云,一切变故发生之前的行云……那样纯粹的快乐,挥洒满天的笑傲风云。

那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行云问他,若是我不想起来,你就打算让过去只是过去?

是的。

过去只是过去。过去他没有给行云的幸福,行云现在已经拥有了。

那他何必再来打破一切美好,给他一个血痕斑斑的过往?

抱着妖华袍开心欢笑的行云,在长街上阔步昂首的行云。

爱着像无瑕美玉的人。他有全新的,美好的人生。

飞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雨伞已经掉了,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身上。

脚下的青石道上一层水漫过去,衣衫鞋袜尽湿。

有人扶住他,纸伞罩在了头顶。他慢慢转过头,看着那脸上带着浅忧的人。

「平舟。」

「飞天。」

还是相对无言。

雨水砸得平舟的伞面劈啪脆响。

「衣服都淋湿了,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平舟挽起他的手:「昨天喝多了?」

飞天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向前走。

「手都冰凉了,淋雨总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

「我在隐龙的时候,成天都在水中的。」

「你在隐龙怎么样我不管,在帝都,让我看到了,就不容你如此。」两人站到廊下,收起了伞:「泡一下热水,换了衣服,我给你煮点茶汤。」

飞天眨眨眼,浅浅一笑:「不敢有劳平舟殿下。」

「你还取笑我?」平舟推他:「快些去。」

小室幽雅,平舟在炉上煮着茶。烟气袅袅,暗香四溢。

飞天的头发还是湿的,散散的披在身上。若不是心神恍惚,飞天又怎么会让雨淋湿……

平舟分明是看到他从神殿出来,却一字不问,只说了些闲情琐事。

茶香浓甘醇,飞天喝了一口,手指拈着杯,有些出神。

「不合口味?」

「不是。」飞天摇摇头,把刚才湖心小亭那一幕挥开:「以前,你也煮过茶给我喝,不过那时候跳脱浮躁,没有品茶的心情。」

「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倒希望,你还是那个无心品茶,一心爱剑的飞天。」

炉上的滚水作响,窗外风雨交加。

「当年在幽冥涧,我第一次见你……」

飞天立即截住了话头:「我从没去过那地方,你也没去过。」

平舟一笑,淡淡的沉静似秋风:「去过便是去过,又何必否认。」

「当日我浴血回来,斜阳向晚,便和你说过,你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谁都没有去过。」飞天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么久了,你还不忘记?」

第7章

幽冥涧,其实,那里的地名是芦涧。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握着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着,他的气息像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

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

男人用脚尖勾着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干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么邪恶的颜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地去帮他更多。

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后,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的平舟压了下去。

急切的动作,气喘吁吁的像是不能忍耐。

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

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蹿了起来,手紧紧捂着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刺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带着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后,是沉重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后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后听我的话怎么样?」

平舟看着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弹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后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包扎伤口,然后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他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勃勃,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平舟以为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和穿着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替飞天治伤。他拿着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么能把剑都丢了?」

平舟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伪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间翻转旋动着:「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平舟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脱衣服,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因为忍痛而咬着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在一起,飞天痛得乱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沉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他龇着牙笑,因为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么?」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么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着没说话,平舟的声音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后飞天扑上来捂着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

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着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亮四射。

「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着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后坐倒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拧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像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为什么变成了帝都的一分子,和身分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飞天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么写?」又或:「平舟,你这招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么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后,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么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为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为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着了。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有些伤痛,有些怆惶,更多是迷茫。

对于当年的帝都双璧,平舟说不上来心里是怎么想的。

外面雨已经停了,水洗过的绿叶像是要滴下一股子清香来。

然后下人来报,行云殿下来了。

行云穿着一件白衣,身姿挺拔,张口说:「飞天在这里是不是?」

微风吹着廊下两个人的衣裳。

平舟行云,天城并肩的两位殿下,在这有些阴影的廊下,无语对望。

平舟在想,行云重新睁开眼睛之后的每一个点滴。

像个稚子,什么也不懂不知道,辉月那时候刚刚登任天帝,还是顾着照料他。

一块无瑕美玉,但是飞扬耀眼。

孔雀公子,名不虚传。

「行云。」

飞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倚着门站着。

宽袍广袖,他看来比以前瘦削得多。

平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绕过庭院。

行云身上带着雨后阳光的气息,大雨的凌晨,那种寒冷的迷茫阴郁,像是随着雨停也一起消失了。

行云那样沉着地看着他,从头到脚无一遗漏。飞天觉得行云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晨间雨中的那一幕在午后亮丽的阳光中,像是蒸发了一样,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龙族那儿,住得惯么?」

飞天点点头:「很好。」

行云离他有一步之遥,跨出这一步,双手就搂住了他的腰,头伏在他肩上:「飞天,你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

飞天慢慢抬起手环抱住他。

行云也像记忆中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与许久之前的他,并无二致。

「你一直都对人太好,是最好的伙伴,兄弟,知己,对手,也是最好的——情人。」行云轻声笑起来:「我把这些年的事情都问清楚了。」

飞天没有说话,行云的声音很稳,但是身子轻轻颤抖。

「飞天,好久不见。」他抬起头来,双手托着飞天的脸颊,轻轻在唇角啄吻,然后热烈而缠绵的吻住了飞天的唇。

两个人在廊下紧紧相拥。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流下了眼泪。

「飞天,飞天。」行云放开了手,抹一把脸,缓缓绽放微笑:「还记得从前,我画了辉月的肖像,你替我转给他的事情么?」

飞天轻轻点了点头。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了。

「给你看这个。」他拿出一轴画卷,慢慢拉开,展开一幅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满身。

恍如隔世一般。

从不知道,那时的飞天,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

令所有人,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

在暗沉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飞天的手点在画上,指尖有些不稳。

「你收着吧。」他笑得从容:「其实你早该看到这张画才是。」

他退了一步,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飞天。」

他站在了雨后的阳光中,那样笑着说,再见,飞天。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脚步轻快,像是全无负累,也像是怕惊扰了往事。

那样翩然而洒脱的行云,走出了飞天的视线。

看那阳光下耀眼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不见。风吹过林梢,绿叶沙沙作响。

飞天轻声的说了一声,再见,行云。

再见,行云。

遥遥听到吹笛的声音,平舟看到了飞天摊平了放在案上的画卷。

「原来是他的手笔。」

这个他是谁,心里都是明白的。

红衣黑发,横笛遥立的少年。

飞天蜷着膝盖坐在廊下,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上去背影显得萧瑟而脆弱。

平舟不知道该怎么样和他说话。这样的飞天像是在身体周围包了一层屏障,要隔绝外界也是要保护自己那样缩着身体。

平舟记得两百年以前,飞天浑身浴血的,为了行云而疯狂。

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那是怎么样一种痛苦,让人完全失去理智。

菩晶率领七神的势力攻破辉月殿的大门之时,七神中除了破军,其余进入了辉月殿的人都已经死了。

破军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而已。

而飞天,跳下了堕天湖。

听到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明明什么都看到了,却觉得只是一片的空白,有耀眼的强光在闪烁。

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空白,也没有那错觉的闪光。

只是飞天不在了,仅此而已。

平舟本以为自己是会哭出来的,但是没有,一直都没有过。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只流过一次眼泪。就是冲进辉月殿见到失去理智的飞天,那个时候。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多少次为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为我成年么?」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

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他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褪掉了,变得煞白煞白。那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拢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后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抬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破裂。

沉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后一直用惊艳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

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像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他破坏了什么。

飞天再也没有带着那样的目光追逐他。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目光沉静,不再莽撞冒失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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