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
“另一个……”熠星打断风霆,又苦笑了一下,“另一个,则坐在你面前,被你认为高贵的,脆弱的,有点小聪明,也许还有点任性被宠坏的罗熠星。”
“……”
熠星没有看风霆的表情,自顾自的回忆,“那年,我十九,他是十六……他在军奴营里,在那种环境下,让自己撑了两年……脆弱但是坚韧,绝望但从没放弃……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熠星的声音卡了一下,别过头。
“后来,我带他一起逃出去,我们一起过日子……在我认下父母之前,卫海宁,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家人和朋友——现在,仍是!……永远是!”
“今天的事我故意的。”熠星承认地随意,却在接下来话中,语气变得铿锵,“海宁在军营里,挺过了那些不堪的过往,现在他堂堂正正的走进了朝堂,我不能让那些噩梦跟他一辈子,不能让他曾经的坚强和隐忍,变成某些人中伤他的武器。我绝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不公平的对待,发生在他身上。那个柳舒若真的觉得海宁抢了他的前程,若真觉得是自己屈才,那就让他与海宁站在同一起点,一起争吧!”
风霆看着他黑中带着隐隐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映出里面的自嘲洒脱、从容坚定,充满理智的激情,对上自己的审视,平静,但没有一丝妥协。
马车停下来,
璟王府到了。
熠星说出了那番话,却看风霆一直没有反应,最后在心里叹口气,起身,临下马车前,半回头,“我那段过往,除了我哥和海宁,鲜少有人知道。”
掀开帘子,就要走出去……
“小熠,”风霆伸手拦下他,同时递过自己的外袍,“披上,衣服都撕破了,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
……
熠星笑得灿烂的像一朵花,站在那,等着风霆把衣服给他穿上,其实风霆比他高出大半头,袍子肯定大,不过好在里面还有几层衣服,罩上也不算太离谱。
“真好……”熠星嘴里咕囔什么话,风霆没听清。
“我说,真好,我理想中的大哥,就是这个样子。”会责备,也会纠正;会坚持,也会理解,最重要的一点,给人安心的感觉。
“我倒想起二弟的话了。”风霆脸色严肃,但眼里露出笑意,帮他卷袖子,“他说,小熠就是,前一刻把你气吐血吐到死,待他把你救回来,你还不得不感谢他,并顺带质疑是自己心眼小……”
……
熠星刚进了府门,甚至还没撂脚歇歇,就接到宫里传话,说,[皇上,让他立刻、马上进宫面圣,不得延误。]然后罗耀阳身边‘哼哈二将’,绑匪似的,把熠星带上去宫里的马车上,扬鞭而去。
“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吗?我连口水都没喝……”熠星坐在马车里,看旁边的殷离,“边关出事了?还是……哪里招灾了,地震?瘟疫……”
“王爷,您盼点好成么?”殷离终忍不住开口。
“你们俩什么都不说,还不让我猜猜?”
“我们不清楚。”一旁的殷震,沉默半晌,“皇上……脸色不太好。在那之前,小福子只说了皇上召见尚书省的曹大人。”
曹大人?
熠星一脸迷茫,全无头绪。
熠星顶着一头雾水,到了明翔殿殿外。
“圣上要您进去。”广福躬身,然后给了熠星一个‘要小心’的眼神。
熠星临进去前,余光瞥见广福把门外听候的宫人都趋远了,而他自己也退到三丈以外。这架势……不会这么快就事发了吧!
迈入西暖阁,正看到罗耀阳背手而立,侧背着他,正在看墙上的自勉。
熠星带上门,“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寝宫了,找我有事啊!”
“放肆!”罗耀阳突然低喝,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金属音——是发火的征兆,“没人教你规矩么?”
熠星暗地翻翻眼,吃呛药了这是……
认命的撩开下摆,跪下,有板有眼的开腔,“圣上息怒,不知深夜唤臣弟前来,有何紧急示下?”
“你还知道是夜深,”罗耀阳看着眼前大大的‘静’字,“频繁流连烟花之地,乌烟瘴气,还拖了左相和大将军同去,如此有失身份,你还有没有一点作王爷的矜持?”
听到这,熠星明白了,纪珂赴自己的约之前定然是向同僚知会了一声,以防临时有事联络不到,然后那曹大人面圣时,大概就说出去了……
原来他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精彩部分……
只是这样……就值得发火?
罗耀阳听身后沉默,以为某人终于肯乖乖受教了,“你若真想看那些歌舞,大可以把歌姬叫到别院里献艺,青楼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怎么能去?前些日子,朕刚说了年前要给把你婚事定下来,满朝文武都知道,你能不知道?放纵自己流连烟花之地,还拉着当朝重臣……你是不是觉得日子无聊,非得惹出点儿事,要御史参劾你才行?”
罗耀阳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说得越多,自己越没法心静。只觉得脑里乱糟一团,似乎不仅仅为熠星去青楼的事心烦,他的婚事,他的声名,他的不羁,还有那些可能的扣在他身上的结党营私的罪名……反正碰上这个混世魔王,自己就从没安生的一天。
“星,各地使节都陆续到京了,你就不能规矩两天……”有些头疼,有些挫败,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累,罗耀阳转过身,声音陡地拐了弯,“……谁让你跪着?”
“腿上有疾,不能受凉……”罗耀阳几步过去把熠星拉起来,觉得臂弯里的力道不轻,低头忙问,“怎么了?”
熠星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借力支撑,苦笑道,“腿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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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耀阳:为什么跪着?
熠星:规矩么,你说的。
罗耀阳:平时也没见你规矩。(略沉思,)除了去青楼,你又惹出什么祸了?
熠星:我?哈,哪有?
罗耀阳:哼,苦肉计都使出来了,还说没有?!
熠星:= =|||
14.同寝
——衣服是用来遮丑的,脸是用来打肿了充胖子的。
熠星的腿以前就因寒气入侵,失去知觉,险些双腿废掉,现在膝盖以下又有麻痹,一时说不清是凑巧,还是旧疾复发,有前车之鉴,罗耀阳不敢掉以轻心,一手托背,一手穿过膝下,拦腰一起,抱着熠星就往外走。
“小福子!宣太医。”
“我宁愿你用扛的……”这句近似抱怨和羞臊的嘟囔,完全被皇帝的命令声淹没得无影无踪。
广福听到皇上的语气里沉中带迫,急忙抬头,只见皇上抱着璟王爷,大步从西暖阁走出来。广福虽不知具体情况,但也瞧出不妥,应了一声,便赶忙跑去吩咐脚快的宫人去请太医,也顺带叫了力气大的进来——王爷是金贵,可也不能让皇上当脚夫呀!
“皇上,让奴才来……”
“去前面照路。”罗耀阳抱着熠星,不假人手。到底是有功夫底子的,健步如飞,让一帮宫人前后小跑跟着,直奔后殿寝宫。
等到守夜的御医赶来,看到皇上正留在那里,站着、等着,看着宫人们给王爷的腿热敷,逡巡监察……这副架势和态度,让御医们急忙诊治,施针推拿,开方熬药……不管是不是有用必需,一股脑的全招呼上,好是一番折腾。
后来,专门负责调理熠星身体的老太医也来了,摸摸看看,一句[无甚大碍,入汤浴,今夜静养。]众人的心这才落地。
静养,入夜已深,熠星只能留下来静养了。
这处明翔殿本是皇帝用来办公之处,不过罗耀阳也时常留宿,后殿寝宫自然就寝具齐备,别说一宿,熠星就是住上几宿也没问题。照说罗耀阳有自己的寝宫,大可不必在这挤,不过皇帝没提,也没走的意思,旁人自然不敢多嘴。
好在,龙床够大。
闹腾了个把时辰,闲杂人陆陆续续的都退下了,另有一拨宫人正准备沐汤,寝宫里终于得了片刻安宁。
罗耀阳看着靠在床头的熠星,心里说不出是如释重负,还是该为他的不知轻重好好骂一顿,没有完全平复下来的担心,一开口,又变成了责备,“不知道自己的腿不能受凉么?你这又是闹哪门子……呃?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
刚刚净顾着担心,这会儿才注意到熠星的外袍有多不合身,藏青的颜色让卷起来的袖子看得不是那么明显,但若仔细看,这衣服肩宽腰低,明显是熠星没架起来,它原本的主人应该比较魁梧。
熠星很头疼,刚刚刘太医说什么泡澡的时候,他就怕里面被撕破的衣服再惹出事非。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熠星低头瞅瞅,再抬头时,对着罗耀阳露出一脸无奈,“这不是晚上天凉么,大哥,呃,就是霆表哥把他的袍子给我穿上了。有点大,呵,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殷离他们拖过来了。”
“你……”要数落的话刚开了头,罗耀阳却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风霆是星的表兄,因为天凉给星加件衣服无可厚非;
大将军的武功造诣又深,多一件少一件挡风的外袍对风霆而言并无实质差别;
再说,自己认识风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小为人兄长,惜护弟弟们已成习惯,便是自己,少时也没少受风霆的回护。
理由摆得堂正,罗耀阳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而为一件袍子究根问底,执拗没完,更是完全没道理,他都明白,只是看着熠星身上那件过大的,很不搭调的衣服,有些刺眼。
这样一口气不顺快地闷在胸口,没有缘由,也没法疏解。顿了几顿,最后干巴巴的找个借口,“你……下次出门,多带上件披风,入秋了还不知道注意保暖!”
……
熠星去沐浴更衣。罗耀阳在屋里踱来踱去,叫过广福,“这次咯亚进贡是不是有很多皮货,先找件厚实的披风给星备出来……”他想想又补充,“嗯,再挑两件送风将军府,带上风将军的袍子一起送过去。”
“是!奴才立刻差人去办。”广福躬身应下,“皇上,沐汤备好了。”
“嗯。”罗耀阳转身去了另外一隔间,没机会看见熠星那件残破的衣服,某人好歹今晚算逃过一劫。
折腾小半宿,待旁人退下,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再有三个时辰也天亮了。熠星躺在那,看着上面的帷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知道柳舒这事最少得折腾几天,他现在最好是美美地睡上一觉,才有精力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不过,躺在这里,想想半尺外的那个人,睡意已经无影无踪。
他们是兄弟,自两年前某人亲口定下之后,便再也不可逆转——虽然如此宽慰自己,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心里起了不该起的怀疑,恐慌了,想搅拨开,掘地三尺弄个明白;也想捂着,压着,不闻不问,不给自己的妄想找荒唐的理由。
听着旁边的呼吸声,“你睡了么?”
“没有。”
“……”熠星揪着被子,觉得被窝里有些冷,“你……刚刚很紧张。”
“……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罗耀阳却知道他提的是哪一刻,确切地说,不是紧张,是害怕,怕历史再一次重演。
“那次的事,不怪你。”早春时节他跪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三天三夜,为了某种原则,为了某种抵抗。两人都摆出决不妥协的面孔,结果到最后,却都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腿上的病,和他心里的伤。
“我们是兄弟,一样的坚持,一样的固执,只是,有时过于不愿意妥协的结果,会出离我们的控制。”熠星说完了,想着话题就告一段落,嘴却不受控制的问出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那么在乎我去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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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仆人甲:秦楚楼真贵啊!
仆人乙:怎么?大少爷和二少爷今晚不就是去哪儿么!
仆人甲(悲愤):黑店啊!大少爷回来时,连外袍都没了,定是抵押在那了。
仆人乙:啊?!二少爷是被纪大人送回来的,他们~~~何止是黑店,他们连将军都敢扣……不过,纪大人很仗义啊!
仆人甲&仆人乙相拥:那种地方,咱们这辈子想也不要想了。
15. 夜话
——如此近的距离,我们却不知道彼此的爱。
为什么不喜欢星去青楼?
罗耀阳也问自己,除去那些外在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里似乎还有一个,他能感觉到,却埋得很深,很隐晦,抓不住,也寻不着……
星,他弟弟,聪明的、出色的、无人可及……国家强大的根本——军、钱、粮,星肩负两项,弄得有声有色,他的左膀右臂,他最信任的,高居庙堂之上,即使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对他也要客气有礼,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他的周围都是能人志士……
青楼那种下作地方怎么能与他的星,堂堂璟王爷,联系在一起?
云泥之别,根本不配。
很多思绪闪过,最后化成最简单的理由,“那对你的声名不好。”
心回落了,也许因为两年来的磨砺,心早就接受了某种认知,此刻听到罗耀阳这样的回答,还没说得上失落,便被‘塌实’而取代,熠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对‘好声名’起了异议。
“我不想要好名声……”
“胡说什么!”罗耀阳低斥,想想王侯将相、文人士子,汲汲碌碌一生,有的甚至为了直谏不惜血荐轩台,以死明志,为得不就是名声?为了名留青史,各朝各代的皇帝养着大批御史言官,甚至是大批弄臣,整日想着花样弄出点文章来给自己造势,歌功颂德……自己虽然没有这么荒唐,不过日常行为,或者重大政令前,思考的中也不免涉及是否会留身后骂名。
星的名声在民间,近似一种传奇,虽然是两年前为他认祖归宗,刻意营造出来的,但能有今天这种声名也绝非易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可这小子……竟还不知好歹。
“人生苦短,活着全部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名声?得了又怎样,却会失去很多人生乐趣。为名,太累了,我没有那么多抱负,只是,想活得舒服一些。”
罗耀阳对这种‘没出息’的话申斥,“你这种想法跟那些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熠星侧过身,“你听说过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故事么?”
“从前有兄弟俩人,哥哥很乖,助人为乐有上进心,是村里公认的好孩子。而他的弟弟,正好相反,爬树打鸟,不喜欢学习,只喜欢做自己想做的事,淘气极了,是大人们眼里标准的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