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沉默片刻:“我跟他的哪些事?”
“哎唷。”很惊讶似的,小丫头倏忽站起身:“别告诉我,您是真的忘了?”
“骗你干吗,我……不记得。”
“一丁点也不?”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小六仿佛很气闷似的,皱起小眉毛打量他,又抿起嘴唇沉思了一会。
“……那你给大公子写的那些书信,都不作数了?”
清歌瞥她一眼,有些纳闷:“大概吧。”
“……那你跟大公子说的那些话,也都不作数了?”
清歌迟疑了一下:“也许吧。”
“……那包括你让小六把风,自己和大公子在清风涧里,咳,共浴……”这一次她话没说完,清歌便脸色煞白地腾地挺直脊背:“你,
你在说什么?!”
“真的全部不记得?”小六疑惑地加重了“全部”俩字的字音。
清歌手指尖有点发抖,只是聚精会神地看住她:“你……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咦?”小丫头无辜地摊手:“以往小公子不是最喜欢小六拿这些话来逗你开心嘛。”
“……”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这都是什么嗜好?
“您总是说……”小丫头清清嗓子,刻意憋粗了些学道:“‘小六,我和大哥的这些情事,说一天也说不完的,所以别贫了,快给我更
衣吧。’”
“……”这苏解语,原来还有断袖之癖……清歌情不自禁嘴角一抽。
“也罢,这样看来,您是真给忘了。”无奈地摇摇头,少女袅袅走过去,拿起凳子上一件淡蓝色外袍:“殿下吩咐过要把您打扮得好看
点呢,我给您梳梳头吧。”
4
一清早被个素不相识的丫鬟折腾得够呛,出门看见流景竟觉得亲切……被这种想法困扰住的清歌,不禁觉得自己脑袋出了哪门子问题。
流景站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身长如玉,侧脸也带了微笑的柔软痕迹。见清歌过来,慢慢回转过身,不慌不忙的样子。手中的折扇“哗
”地展开来,扇面上的字已跟昨天不大一样。
他笑着跟清歌说:“念念,是什么?”
清歌吃力地认着草书:“书画琴棋诗酒花——”
流景赞许地点头:“还是认得几个字的。这就是以后你要学的东西。”
清歌先是一愣,而后吃惊,再而勃然大怒:“什么?!那不都是娘们学的……”
流景笑得意味深长:“做女人有做女人的好。”
说罢,也不顾面前的少年气得脸颊发红,径自轻声唤道:“先生。出来吧。”
假山后头立刻闪出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来。俊秀的眉眼,修长的身段,整个人都仿佛闲潭深处的一瓣落花。
洁净无暇,惹人眼晕。
流景拿折扇轻敲清歌的脑瓜:“跟着先生好好学。”
“什么……”清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流景身形微晃,脚步下似生了莲花,转眼便踪影全无。
——漂亮到邪气的身法。简直惊悚人心。
“小公子,”淡淡提醒一句冲着流景背影张牙舞爪的少年,年轻男子似有些为难:“我们……开始吧。”
清歌猛然回头,愤愤盯住他:“你知道我是谁?!”
“小公子……”那人些微尴尬开去。
“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实在不想学那些有的没的,清歌诚恳地仰起面容,指向自己姣好的五官。
……总归会和苏解语有点不一样吧?
“……苏小公子。”男子微微皱起眉。
“……”清歌顿时泄了气,现在这个迷宫似的殿里,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了苏解语,就算他说出真相,大家也只会当做是怪病初愈后的反
应。
“小公子,”男子稍许镇定,后退一步温和地道:“殿下已跟我说过你病愈后武功尽失……所以才让我来教你些养生之道。别去沾带血
气的东西了。”
“……”清歌方才有点恍然——江湖规矩他再不懂得,也想到了长生殿的功夫,大约是不传外人的。
所以找这么个借口搪塞……倒也高明。
“我姓温,温羲诺。”男子用纤长的手指画空写了几个字:“长生殿门下弟子,也算得半个郎中。你叫我先生便好。”
****
“先生……”
一个时辰之后,清歌终于忍不住苦恼地出声:“我是真的不想再下了……”
温羲诺细秀的指尖夹着黑子,在空中一顿。
面前的黑白棋已成定局,就算温羲诺再让两步,也必定会输得狼狈不堪。
……足足一个时辰他没有赢过。
他是笨得很,从小就被娘亲点着脑门说不是读书料。为人处事也不大懂得,依然停留在“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的地步。
空闯出那几分能吃苦的劲头,在这些厉害角色面前,却是没什么用处的。
“我累了。”所以,他扯了个简明扼要的理由。
温羲诺默默看过他一眼。
“也好,小公子就歇一会吧。”
清歌如获大赦地站起身来,舒活舒活筋骨,四周张望张望,惆怅地长叹了一声。
“要命……”
“……”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
“唉,什么时候才能回我的竹水桥啊……”
“……”温羲诺轻咳了一声:“小公子想去竹水桥那种地方?”
话的尾音还没完全落下,石桌上蔫了吧唧的少年就刷地抬起头来。
“想……想啊!你有办法把我弄出去吗?”
温羲诺有点被他吓到似的:“……嗯……这倒不算什么难事。”
“啊……”清歌顿时兴奋起来,刚想开口再说,却被对方开口打断……
“那么,小公子请稍候。”温羲诺站起身来,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我这就去请示殿下。”
“……”他猛地被这句话打趴在桌子上。
流景那俊秀逼人的笑颜首先从脑海里蹦出来,好看是好看,就是叫人浑身发凉。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清歌从背后拦腰截住了没来及施展身法的温羲诺——
“先生!先生等等!我……我突然间又不想去了!”
唤得太急,他的鼻尖深深陷进一片淡色的绸缎里去,温暖的柔软的,还带着一种挺熟悉的鸢尾花香。使劲闻几下才发现——温羲诺刚刚
坐在他旁边的时候,确实有这种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几乎……算是一个拥抱。
一时没想到自己把温羲诺抱的这么紧,他愣了愣稍许放手。
慌乱中一抬眼,被他袭击到的人正惊讶地看着他,竟也是不知所措似的。
然后他听见身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清晰却缓慢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5
窘迫不堪的关头撞见流景……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倒霉。
清歌暗暗叫苦地把两条胳臂放下来,慢吞吞地转过身,还没来及抬头,便见身边的温羲诺弯身行了个大礼。
“见过殿下……见过大公子。”
流景摇起折扇送风,话中有话地道:“温先生技艺了得,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什么都给教会了。”
他身后站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丰神俊朗,一身的贵气。从眉眼到唇角无一不凉薄,瞳孔里似冻结了千年的冰,仔细看过去,却是微微
泛着紫色,颇显不祥。
——正是三兄弟中的长兄,苏流笙。
“先生可方便回避一下?”似乎没打算追究,流景啪地合了扇子,微笑着用眼神冲温羲诺致意。
温羲诺也不多言辩解,只欠身告退。长衫上沾了片花瓣,愈发显得他离去的身影淡然美好。
“你过来。”流景冲不远处愣愣的少年勾勾手指头。
“……”清歌迟疑了一下,方才不大情愿地走过去。
“叫大哥。”流景指向身后面容冷峻的青年。
“……”这回迟疑了更久的一会儿。少年磨磨蹭蹭地面朝向那人,低着头憋出一句:“大哥。”
白衣青年目光淡漠地凝住他,片刻抬起手来,竟是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
力气使得太大,面前的少年没有防备地后退两步,身子摇摇欲坠。
啪地一声把宁静的风声都打断了,清歌只觉得脸颊裂痛,忍不住伸手捂住,颇是愕然地抬起眼来:“你,你干什么?!”
“不对。”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流笙微微昂起下巴来:“再叫。”
“……”清歌捂着脸颊怒目而视,这当口他若是服从地再叫一声大哥,那才是真正的犯 贱。
他从小被母亲教导——人穷志不能短,别人欺你十分,就算只还三分也不能束手待毙。
行动快于想法,他不卑不亢地凝视住对方,恨恨一口就啐了过去。
流笙显是没料到还有这招,虽然反应迅速地躲开去,袖口却还是免不了沾到些许。瞬时间脸色微变,眼里雪风盘旋。
“二弟。”他勾起薄情的嘴唇冷笑:“敢情你寻遍全大兴找到的……就是这么个货色?”
流景拿扇子轻轻拦住兄长欲反手扇去的右掌,方才好脾气地笑起来:“不过是个赝品而已……何必跟他计较,没得辱没了自己身份。”
流笙只不领情,斜眼瞥去,目光漠然:“你在帮他说话?”
流景云淡风清地道:“你这一巴掌下去,他就算不死也得落下个半残。师父师娘月末要来殿里探望解语,把他杀了又让我到哪里去找个
面目这么相似的?”
流笙沉默了片刻,方才收回手去。
目光已投向别处,口头上却还是轻蔑哼道:“解语怎会生的他那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空有个好皮囊又抵什么用处?”
流景依然是那样笑着:“大哥教训的是。这孩子……”他瞥了清歌一眼,语气微沉:“确是欠缺些调 教。”
微笑的残影还留着,眼风扫过来时,脸色却陡地不一样了。这样突然的变化让清歌背脊一寒,情不自禁就朝后退去。
流景却容不得他躲,身形微晃闪过他眼前,而后出手如电,扇尾也不知点了他身上哪里,啪啪几下便让他动弹不得。
可是他凭什么平白要受这许多屈辱?他一向本分守己,也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值得被这样对待。
“你们这群……”清歌气得狠了,不顾脸颊红肿,张嘴欲骂。
流景动作潇洒地用手指多点了一处,他便只能大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怎么才能……更听话一点?”流景拖着慢悠悠的调子,顺手搂住少年因为被点穴而僵直的腰身。
清歌想驳他一句“你不要做梦”的。
但牙关咬紧,竟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感到流景清香的吐息很慢很浅地划过脸颊,一刹间,头晕目眩。
“你还是不大清楚我们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吧?”
“……”
“昨天晚上你不是很好奇么。”
“……”
“现下就让你见识一下,你觉得好不好?”
流笙在一边沉默着,终是听得有些不耐烦:“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流景笑道:“造造声势而已。”
他回过头去,轻扭过清歌的脸容。彼此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块。
仿佛很欣赏少年那恐惧而戒备的视线,流景笑着垂首,在其小巧的鼻尖上轻轻印下一吻。
随之而来的声音也带着三月的春风,温柔的和暖的,无端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僵硬:“这样的眼神也有点不对。”
“……”
“小孩子是要乖些的。你那么像我亲弟弟,我本来舍不得让你太难受。”
“……”
话至此,他很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可是你未免把我们的性子……都想得太好了一点。”
6
半月型的回廊曲折冗长,尽头处是一池凋零的落花。
池边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另有密密麻麻的桃色枝杈,其上开满了池中一色的不知名花朵。
花开得饱满动人,花下的墨玉色碑上字迹显赫,上书三字望月池。
流景蹲身夹起一片凋花,乌发被微风吹起几缕:“几天不曾来,竟都谢得差不多了。”
流笙微微皱眉:“这个月不是都完成了么。”
流景看一眼臂弯里动弹不得的清歌,笑道:“只是让他看看,长生殿是个什么地方。”
他把清歌靠树放下来,方才站起身高声冲里唤道:“云珂。”
立刻就从几树香花里闪现出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女来,瘦到脱力的样子,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轻飘飘地吹走。
她勉强走到流景面前,低首行礼:“殿下……”
流景挥一挥手表示不必,只道:“取血吧。”
“可是,殿下……”少女的脸容更加惨白三分:“十天之前,才刚刚取过一次……”
“是有点早。”流景微微一笑,并不改口:“但多取几次,于你也无妨。”
“很痛……”少女哑声低语。
“……我知道。”
“我怕……它会把我的血吸干……”
“放心,它不会的。”
“殿下,”少女抬起空茫无神的眼:“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解掉血里的毒呢?”
流景伸手摸上她的头发,弯低身去用哄骗般的语气道:“嗯,很快就可以了。”
他驯养的这群人们,血脉里都流动着了不得的奇毒。唯有每月在此取血,才能平衡身体里的毒性,免于毒性过剩,蔓延及经脉而死。
他们别无选择,为了活下去,唯有供奉自己的鲜血。
而长生殿炼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血。
清歌别无选择地大睁着眼,看着少女一点点褪去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