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罢官收押,罪名落实之后,发配澹州。”李定暗自得意,方才赵顼提到的那三条,正是自己给苏轼施加的罪名,看来,小皇帝
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启禀皇上,臣还得到苏轼的一首诗,里面提到‘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今陛下飞
龙在天,这苏轼欲求之地下之蛰龙,不臣孰甚焉!”李定在苏轼的诗上大做文章,肖想能迎合赵顼的意思,除掉苏轼。李定说完这些悄
悄抬起头,期望能看到赵顼满意的目光。
一看可了得,吓得李定出了一身冷汗。
赵顼目光阴狠,眯着美目,让人不自觉地胆战心惊。李定这才想起这小皇帝,虽然年纪小,看起来眉清目秀。可是行事作风比前面任何
一任都要雷厉风行,说变法就变法,不顾太皇太后都反对,说整治苏轼就整治苏轼,不顾自幼同窗。这份狠戾,确实无人能敌。
难道,皇上他觉得这样做还不够严厉?应该不会,难道是皇上其实是不想惩罚苏轼的?李定一直在苏轼身上找问题。
“呵呵,爱卿说的没错。罪名落实之后,确实要从严处理。”赵顼冷笑了一声。听了这话,李定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却就听见赵顼
唤人进来。
“来人啊,传朕旨意,免去御史中丞李定的官职,收押御史台,严查其诬陷忠良,私敛钱财,隐瞒灾情不报等罪名。”
短短几个字,李定顿时如冷水浇头,这……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在说苏轼的罪行,怎么到头来把自己扯下了水?
“臣冤枉啊,皇上,皇上!”
“哦,对了,说道冤枉,再着人查查你私审犯人,知情不报之事吧。带下去。”赵顼这个时候也从阴影中站出来,定定看着李定,不知
道他在想什么,脸色依旧阴沉。
但就这高深莫测地一眼,立刻让李定不敢再喊冤。气压是在太低了,怕是一张嘴说话就该影响呼吸,喘不过来气了。
“李定。”被拖到门口的李定一听赵顼的叫唤,立刻来了力气,爬到赵顼脚边。
“皇上?”
赵顼连头也不低,只动了眼睛,狠狠地盯着李定,“苏轼咏的是柏树,关我什么事?难道,是在你心里,朕……”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李定没有胆量听下去,立刻拜倒,连磕了几个响头。才被宫人拉走。
这边,赵顼叫走了李定,苏辙就立刻溜进牢房看望苏轼。
映入眼帘的就是虽然还算干净的牢房里,苏轼缩在一角,脸色有些苍白,眼眶黑黑的,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小睡。
“哥……”苏辙心疼,又害怕,怯怯地叫了一声,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呆在那里不敢动弹。
怎料这一点点声音,也惊得苏轼立刻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精神极度紧绷。
苏辙受不了,冲进牢门,跪在苏轼身边,垂着脑袋低低饮泣着。
“哥~”苏辙摸着苏轼的身体,上下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苏轼则一把拉过苏辙的手,把他拉进怀里,搂着,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良久,苏辙都止了泪,苏轼才又出声,“你怎么进来了?中丞大人没有看到你?”
“没有,他被皇上叫走了。”苏辙在苏轼怀里闷闷地说。
“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还好。”其实一点都不好,苏轼到汴梁乌台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李定几乎没有让他睡觉。李定不敢对这几乎能呼风唤雨的文坛领
袖做什么身体上的伤害,只能精神折磨,告诉苏轼他罪大恶极,并且连审了三夜,只要苏轼一困,就弄醒他,苏轼现在精神极度紧张。
“辙儿,我困。”见到自家宝贝弟弟,苏轼终于难掩睡意。
苏辙听了苏轼这虚弱的呼唤,立刻起身,反搂过苏轼,轻轻拍着。
“睡吧,我在这里。”然后亲亲苏轼的额头。
紧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在爱人怀里放松下来。
苏辙其实这几天也没有睡好,整天提心吊胆,连沈绛给做的饭都吃不下去,白白糟蹋了沈绛的一番好意。
现在见到了哥哥,并且目前为止还安然无恙,苏辙也放松了身体,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狱卒看了,两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相依偎着睡去,也不忍打扰,却又怕苏辙留在这里坏了规矩,不好交代。
这个时候,黄庭坚轻轻走了进来,示意狱卒不用行礼,怕惊扰了那潜眠的二人。
悄声告诉狱卒:“皇上口谕,苏氏兄弟手足情深,先让他们两个安静待会罢。”
“是。”狱卒恭敬答道,然后把狱门锁上。
黄庭坚说完,深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离去。
李定,你行。
第二日,黄庭坚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为避嫌,主审李定一案。
苏轼由三位御史一同会审,保证公平。
坊间流传苏轼之所以没被置于死地,原因有二,第一,在狱中,苏轼给苏辙写了封家书,《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
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里面提到,“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
又结来生未了因。”这句,深深触动了宋神宗的心,大为感动的他,决定给苏轼一个机会。于是就有了第二个原因:神宗派心腹宫人夜
里探查苏轼,看他对皇帝到底怨不怨恨,结果,宫人见苏轼睡得心安理得,如实回报后,神宗大叹:“无愧于心,才睡得安稳。”
后来的后来,后世相传那夜其实是有仙人下凡,让苏轼安稳睡觉,必能保的性命。其实也是误传。
那夜,确实有个如仙人般貌美的人来到苏轼的牢房,不是别人,正是这从小看苏家二兄弟长大的私学先生,沈绛。
“酱酱。”苏轼隔着牢笼,紧紧拉住沈绛的手。
“子瞻,不要怕。”沈绛依旧笑得温和。
“子瞻不怕,只是,连累你和辙儿担心了。”
“还有顼儿啊,他才是最伤脑筋的一个。”沈绛的话没错。赵顼在御史台和保苏派中间周旋的确实够累。
“嗯,是子瞻做事不够周详,实在该死。”苏轼也知道,这些年来,赵顼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明着像是苏轼在和赵顼政治方向不同
而净打嘴架,其实是赵顼清楚地知道,若让人知道他中意苏轼,必然会给苏家带来灾难,才处处和苏轼对着。这份心,他和辙儿,一辈
子也还不清。
“子瞻,放开心怀,听我的,今天睡个好觉,明天,事情就会有转机了。”沈绛握握苏轼的手,给他鼓励。
“嗯。”
一夜好眠。
“秋风一何厉,吹尽山中绿。可怜凌云条,化为樵夫束。凛然造物意,岂复私一木?置身有得地,不问直与曲。青松未必贵,枯榆还自
足。纷纷落叶下,萧条愧华屋。”苏辙站在秋风中,面对御史台的三位御史,吟出这首诗,贵贱荣辱,完全因为时局,高官未必可贵,
能够自保才重要。
面对他们对苏轼罪名的提问,苏辙镇定自若,“子瞻何罪?独以名太高。”
御史汗颜。
紧接着,苏辙觉得时机已到,又上书赵顼,表示他情愿以交回官职,来换哥哥一命,“弟兄本三人,怀抱丧其一。”的内容哀凄动人,
赵顼借着这奏折,假惺惺地掉了两滴眼泪。更加令御史台惶恐,生怕自己错判了苏轼而引得皇上不高兴。但皇上又没有明确表态,到底
是杀还是放,是在让他们三个挠头。
其实赵顼不表态,也是想看看到底除了李定,还有多少个佞臣。
但是这么拖着,是在不是办法。
太皇太后、太后都来求过情,连章惇都向着苏轼,帮苏轼开脱,加上苏门四学士的以官职相逼,江西诗派的煽动民众,赵顼正准备就坡
下驴,从金陵传来一纸奏章。仅仅几个字“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好呀。苏轼你厉害,连王安石那老东西,都为你说情了。罢了,不折腾你了,放了罢。
第十九章
经历了地狱般的130天,苏轼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重见天日。苏辙亲自接了他回驿馆。
终于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苏轼能感觉到微风拂在脸上的快乐。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苏辙听的出,苏轼这“少年鸡”说的是唐天子宠爱的伶人弄臣贾昌。暗讽朝中的小人。苏辙摇摇头,自家哥哥,还真是不可救药。
因为王安石在御史台里还多少有些声望,所以他的上书起了决定的作用“以公一言而决”而使苏轼被从轻发落,公元1078年12月29日苏
轼获释,被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但不得签办公事。
而苏辙也因为要求免去一切官职的那封奏折而同受贬斥,贬为筠州监酒。
范缜、司马光、张方平被罚红铜若干。
李定被罢黜,终身不能再回朝。
乌台诗案,以两方都各有损伤的结果,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除夕夜,汴梁那二层的饭馆里,再一次接待了这多舛且不平凡的一家子。
“子瞻,你瘦了,多吃点。”沈绛心疼地给苏轼夹了块肉。
“哼,看他还敢不敢再这样大意。”赵顼见沈绛给苏轼夹肉很不满意,别过头去说着讽刺的话,这孩子,总是时刻把风凉话挂在嘴边,
却心底比谁都热。
沈绛坏心眼地笑,和黄庭坚使了使眼色,两个人又正好都坐在赵顼身边,一左一右地一人给赵顼夹了一个大大的狮子头,“亲爱滴,吃
吧。”腻死你。
赵顼哼了一声,不敢瞪沈绛,因为沈绛身后还坐着宠溺地看着沈绛的赵曙呢,所以只能回过神来,收拾黄庭坚。好啊,联合起来欺负我
。
“啊……望开偶……”可怜的小黄,双颊被赵顼捏着拉向两边,话都说不清楚了。
“顼儿,这杯,我敬你。”突然,苏辙拿起手中的杯子,举向赵顼。定定看着他。这些年,苏辙也渐渐懂事,明白了赵顼的苦心,但是
心里挂怀着沈绛被赵顼推下山崖的事,而嘴硬总是和赵顼拧着干。后来发现沈绛没死,虽然心里过意不去,却因着两人打了这么多年而
拉不下脸来服软。直至今日,赵顼再一次救了苏轼的命,苏辙才真正放下芥蒂,想和赵顼好好道谢。
赵顼听得苏辙叫他,松开了捏着黄庭坚脸颊的手,却并不离开,手轻轻揉着,关爱之心胜于言表。
赵顼另一只手,拿起酒盅,“最近偶感风寒,庭儿本不让我喝酒,不过,你敬的,难得,我想庭儿不会反对的?”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黄
庭坚说的,黄庭坚心想,这赵顼从来不听他的,现在却把他搬出来拿架子,真是淘气。
而赵顼却想着,哼哼,终于出了口闷气,这苏辙,生生怨了他十多年,自己也该欺负欺负他了。
“好了好了,想喝就喝吧,你以为你在我这里偷喝酒的事,庭坚不知道么。”沈绛笑着打圆场,毕竟两边都是自己的宝贝,这样闹下去
也不是办法。
于是,两杯相碰,化解了一切仇怨。
送走了苏氏二兄弟去赴任,鹅黄的赵顼,负手而立,迎着风,低低说着,“你们啊,还是就继续像以前一样和我做对吧,不然经过这次
他们会更加迫害你们。”
可怕的并不是常伴君侧,而是那些嫉妒的小人诋毁和迫害。这样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才是最好的保护吧。
“庭儿,我爱你。”
“嗯?”黄庭坚不明白赵顼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露出迷茫的神色。
“呵呵,还和以前一样呆,可爱死了。”赵顼突然探过来舔了舔黄庭坚的脸颊,美味啊美味。
“顼儿!”黄庭坚推开赵顼,这么多人呢。
唉……小竹子背过身去,这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在大雪天还这样腻着,皇上还生着寒,别再在外面挨冻了。
还好黄庭坚记得赵顼身子带病,“回去吧,凉。”
“你亲我一下就回去。”赵顼突然撒起娇,病中的他就是喜欢粘人。
“好好,啾。”黄庭坚轻轻亲了赵顼脸一下,笑着拉起他。赵顼当然觉得他敷衍,不干。
“回去让你亲个够,快回去吧,好冷。”黄庭坚其实并不冷,被赵顼弄得反而窘得有些发热,但是他若是说怕赵顼着凉,赵顼必然不服
,所以只能这样说,还仿佛增加效果一样地抖了一下。果然哄得赵顼急忙拉着他回宫。
然后,取暖运动开始。
乌台诗案后,本该安静的朝堂,又因为太皇太后曹氏的溘然长逝而一片唏嘘。这位辅佐三代皇帝的皇后,晚年虽然多疾,却有着赵顼的
尊敬,过得十分幸福,也算得了善终。
赵顼为曹太后守孝一年。期间身体骤然变差,急的高滔滔和黄庭坚急急叫回了那和柳御浩到处逍遥的唐慎微的徒弟段若风来诊治。
“皇上,放开心怀。”段若风临走时,对赵顼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这些年,让赵顼劳心劳力的事情太多。而段若风秉承唐慎微的志
向,两人分头各处行医心系百姓,所以不能总看着赵顼。
而且,心病还须心药医。必须从赵顼自己这里,放开胸怀,才能活的长久。
而时局却容不得赵顼放松。
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凭借着之前王安石变法缔造的熙河大捷,赵顼不给西夏喘息的机会,借几年来积蓄的军事力量,对西夏发动了
强大的攻势。是年八月,在宋夏交界的弧形线上,赵顼调动了熙河、秦凤等五路大军,不下四十万,运夫也有二十多万,准备一举攻占兴
庆府和西平府,击破西夏。
这赵顼,比他父亲更有魄力和王者风范,不仅力排众议实施变法,试图整治国家积弱面貌,对外敌也从不姑息,驰骋疆场,春风得意的
很。
“启禀皇上,高遵裕、王中正在泾原、环庆两路军屯兵于西平府城下,已经有两天了。”新拜的中书舍人曾巩如实回报。
“什么?”赵顼一听,来了气,这两个混蛋,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非要把兵带到那里去?
“我警告过王中正,在那里安营扎寨很容易被西夏人趁机偷袭,况且在西平河下游,很容易被切断水源。若是西夏人再学关羽来个水淹
七军,他们不用我砍他们,自己也不能活着回来。”赵顼把奏折一扔,离开书房,怒气冲冲地用脚踢开内室的门,厉声叱去前来解袍卸冠
的小竹子,挥手赶走捧来漱洗浴盆的春桃冬梅,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无法无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时候,黄庭坚也同样因为京城危险太多而被调离京城,任江西太和知县,不再赵顼身边。所以赵顼心情更加不爽。
“皇上息怒。”小竹子也很多年 没有看见赵顼这样生气了,看来,黄主子不在,皇帝主子还是多少受些影响的。
“皇上,边关急报!”侍卫急急在福宁殿外侯着。
“读!”赵顼怒气冲冲地喊。
“皇上……这……”小竹子先看了,惊得手抖,不敢出声。
“快点!。”赵顼却没注意他的行为。
“西夏决七级渠冲毁泾原、环庆两营,官兵四散溃败逃散,高遵裕、王中正不知去向,我军……损失惨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