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不要再说了!”
瞬间瑞贵觉得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因为这是他在脑海中一现反复,而现在也想着的话。
可是,现在抓住瑞贵的肩膀,瞪也似地看着他,用经过压抑的声音说这句话的是田嶋。那严肃的脸上浮现明显的哀求色彩。
“瑞贵,够了!川端,搞错对象的人是我!我道歉,要我跪下来道歉都可以!请你们不要再追究了!”
田嶋的声音好象哭声。抓着瑞贵肩膀的手深深地吃了进去。瑞贵非常了解田嶋有多心痛。
他知道了。瑞贵把视线从田嶋那痛苦的脸上移开。
田嶋已经知道是谁想袭击他了。
而他为了保护那个躲在暗处企图攻击他的某个人,拼命地求着瑞贵,向川端道歉。
瑞贵心里祈求着,好想听鸟鸣声。好希望那澄澈的天籁能让人轻易地喜欢上某个人。
“求求你,瑞贵!川端……!”
悲痛的叫声。川端也同样痛苦地扭曲着脸。
大概是想起自己的事吧?凉也皱起了细细的眉毛,把脸转了开来。
一直扬言要痛殴犯人的小林,嘴唇僵硬地抿着,那对猫一般的眼睛僵硬地散发出光芒,楞楞地盯着某一点。
他的视线前方浮起一个蓝白色的液晶面板。
或许是戴用的主人交组着腿、手腕倾斜的缘故吧?被自动发光机能的光照出来的液晶面板闪闪烁泺,指着凌晨三点。
“——稔,够了……”
好沉静的口吻,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柔地说道,声音的主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仿佛被冻僵的瑞贵等人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哪,你的拐杖,站起来的时候一定要用。不过,你还是坐着好。”
“——树,为什么……?”
田嶋没有伸手拿拐杖,茫茫然地问道。
“为什么啊……”
树单薄的唇带着浅浅的笑。
“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攻击川端的人是我。”
树带着笑容,露出小孩子快乐地向喜欢的人泄露自己秘密似地表情,很愉快似地说道。
第九章
“……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
小林压低了声音说道。
现在只有小林定定地看着树,其他人都苦着脸,皱着眉头瞪着地面。
树也定定地看着小林,吐了一口气。
“要从何说起呢?从我到这个房间来之后开始说起吧?”
小林默默地点点头,树对他笑了笑,开始说了。
“——我到这个房间来找田嶋。当时正在停电,我当然是摸索过来的。我打开门呼唤他,可是没有人答应。我仔细看也看不到人。”
田嶋在树的房间看到了,没有自己的名字在上头的入选球员名单,而激动地跑走了。树刚刚确实说过他想追在田嶋后面。
树顿了一下,将拐杖靠在床边,又转过身来看着小林。
“我那时想着该怎么办。要去找他呢?还是在这里等着……。结果,我决定在这里等他,就坐在床边。就是这里。”
树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床的一边,当他的手指好象要碰到川端时,川端一跃而起似地避开了。
树见状微微地笑了,又开始说道:
“……黑暗中我坐在田嶋的床上,想着许多事。只是短短一段时间而已,一直到觉得难过了才发现。后来我实在太累了,觉得没办法再忍受了。之后,我产生一股莫名的愤怒。”
“愤怒……?”
川端小声地问道。因为一向冷静而沉稳的树不应该会有这种情绪的。树点点头。
“是的,是一股又黑又重的冷冷愤怒感。如果我说那种感觉就像柏油流进肚子里的感觉,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体会?”
为什么?在场的篮球队员都无言地问道,树轻轻地笑了。
“……你们或许不懂……”
好低沉的声音。树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最后停在墙上的某一点上。上面有一张用图钉固定住的,在都大赛中获得优胜时拍下的纪念照。
“……跳跃、冲刺、抓球放低身体、闪躲敌人传球、射篮。这些事情你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比比看谁做得比较好的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而已。在球场上站着、跑着,光是这样不就够了吗?”
相片中的树笑着。很快乐、很得意似的。
抬头看着相片的树也在笑。可是两张笑容的差异却大得让人不忍卒睹。
“你们输球就流泪,赢球就笑。时而心情低落,时而跳上半空中欢呼,精力过盛,有进修光是站在你们旁边就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也会笑,随着你们高兴、悲哀,跟你们可以说是步调一致;可是,我始终无法挥去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念头。”
“怎么会……”
不是的!没这种事!我们任何时候都是一起的!
田嶋原想这么说,发现树看着他,便把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其实,我也不是随时都想着这件事,而且可以说是相反的。我喜欢篮球,我更喜欢打球的你们。我觉得迈开大步、射球进篮时的瑞贵、身体线条好美;小林的瞬间爆发力也让我心头为之一雀跃;而如司令一般下达指示的川端,他的正确性和稳定感也总是让我瞠目结舌。我喜欢你们,也喜欢你们打的篮球。”
所有在场的篮球队员都觉得树一次又一次的夸赞好象在指责他们,不觉都沉默地垂下头。
“——而我最喜欢便是稔打的篮球。虽然他的技术、速度或整体表现,不如瑞贵、小林、川端那么出色,但是他打的强力篮球。我好喜欢他在球场上冲刺、运球过人的迫力。”
树淡淡地,好象说着应酬话似地说道。田嶋偷偷瞄着他,表情扭曲着,很痛苦似地紧抿着嘴。看到这个幼时玩伴的悲痛表情,树温和地笑了。
“……稔不是很机灵,一向卤莽行事,不懂得增减力道,总是使尽全力投球。我告诉过他好几次,你的脚上就像绑着颗炸弹,所以在行动之前要停下来想想,光凭一股热忱是不能打好篮球的。我念他的时候,他总是会点点头,可是一站上球场就忘了。虽然我在场外对他声嘶力吼,他却听不进去。我好生气,真的好生气;可是,我也好喜欢稔这种性格……”
树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嘴角微微地扬起了。瑞贵朦胧地想起当树知道他跟夏彦的事情时,他们在黑暗的餐厅里谈话的种种。当时树突然说他有喜欢的人,但是喜欢也有好几种。瑞贵觉得那时候说这些话的树表情好悲切。
“当稔受伤时,我并不感到惊讶。一来我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也觉得这样至少可以给他一点警惕,所以我也跟稔说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我没想他的伤痊愈的那么慢,使得稔开始焦急了……”
树缓缓地眨着睫毛垂了下来,低沉的语尾消失了没有了笑意的嘴角。
“——我再看不下去了。稔感到焦躁、一直在挣扎,即使勉强自己也想有所行动,好象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他的样子就像一头被绑住、无所适从、痛苦地咬着自己的狗一样……”
田嶋几乎不让其他人知道他的焦躁和不安。然而,对随时在一旁看着他的树而言,那似乎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改变。
“我觉得他好可怜,也为他担心,真的好想帮他。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感到生气。他明明可以跑、可以跳,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可以回到球场上去的,为什么他偏偏就不能‘等一下’呢?我忍着痛苦想了又想。我发现稔简直是刻意去毁掉我所喜欢的稔的篮球一样。在漆黑的房间里等稔的时候,我一次又次地想着,不能原谅!不能原谅……”
树坐在黑暗当中。他坐在床边,瞪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他在专心想事情的时候总有个习惯,把手肘搁在膝盖上,下巴放在交组的手掌上,定定地承受着在自己心中掀起的狂涛巨浪。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心中有一团冰冷的黑色硬块。于是我紧紧握住拐杖,决定用这根拐杖好好打稔一顿。我想我打他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他。”
动机,因为喜欢。
我喜欢你,我明明这么地喜欢你——。
好悲哀的动机。瑞贵紧紧咬住嘴唇。
“……当我决定打他的时候,刚好门把转动了。我静静地站起来,拿掉防滑的橡皮。我发现走进来的是川端,因为他的身影跟稔不一样,而且他还一边走一边叹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
川端呻吟似地问道。但是话一出口就露出后悔的表情,其实不问也知道理由的。树温柔地对不知如何自处的川端笑了。
“——只要不是稔,其他谁都好。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只要是篮球队的人,谁都好。不管是川端、小林或瑞贵。”
树的声音听起来好开朗。一看就知道他因为把所有的心事都倾泄一空,而产生一种自虐的快感。
而那些一向不知道他心思,一边跑一边笑着的篮球队员们都垂着头,好象把默默地听他讲话当成一种赎罪。
“我想,要是我无意掩饰的话,事情一定马上就败露。川端在自己的房间挨打时一定觉得很惊讶。所以,我下了赌注。如果大家不知道我就是犯人的话,我的这种心态就会获得净化。我不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扮演优秀的经理人的角色,仍然做稔的好朋友!可是,万一事情被查出来了,干脆就一吐为快!将我以前和之后的所有一切都破坏掉,远离我所爱的和我所恨的事物吧!我决定这么做,所以什么都不说。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我的赌注到底是赢还是输了……”
树很愉快似地说道,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带着笑容看着瑞贵。
“瑞贵真是厉害啊!简直就像亲眼目睹我的所作所为一样,你甚至让我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我当时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有发现当时正在播歌,在听到你的推理之前,我也没想过川端所说的蓝色面板是我的手表。……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被树这么盯着看,瑞贵轻轻地吐出原先一直屏着的气。
“我一直到最后才知道是谁。我没有证据,有的只是所谓的状况证据,而且也无法确定可以找出特定的人……”
“可是,当你知道川端是在稔的房间被打的时候,应该就知道是我了吧?”
“——……”
瑞贵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沉默反而变成一种肯定。
树很满意似地点点头,缓缓地抬起视线看着大家。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可能是郁积的心情获得抒发了吧?树的表情好象从诅咒中解脱出来一样澄澈。
“——应该说是我该怎么办吧?!”
树带着比在场任何人都开朗的表情,天真地歪着头说:
“我去向舍监自首吗?或者川端去说?瑞贵可以去把刚才的推理再说一遍——。小林?”
树的语气好象在讨论明天的练习内容一样,嘴唇抿成一字型的小林站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话。一个清脆的破裂声响起,瘦小的树倒在床上。
小林这一巴掌可说是卯足了劲儿。
“——!”
“小林!”
“你干的好事……!”
田嶋将树抱起来,庇护那弱小的身躯似地把他搂在怀中。而川端为了不让小林再有冲动的行为,挡到他面前。
“什么我们不懂!跟我们不同!你少自以为是!”
小林被川端抓着,却仍然扯开嗓门大叫。
“谁不懂啊!!羡慕、嫉妒、喜欢、憎恨那些可以构得比我高、跑得比我快的家伙,那种心情我比谁都清楚!”
小林吊着眼睛大吼,颤抖着嘴唇瞪着树。
“——我跟你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身高差了五公分,就足以让我恨瑞贵、川端、田嶋老半天了。当我受伤时,我曾经一心希望那个顶替我上场的家伙赶快受伤。田嶋还有树,你们不要以为只有自己苦!大家都是一样的!”
“小林……小林!够了!”
川端抱住体格小他一号的小林,把脸埋在小林的肩窝里,无力地呻吟着。田嶋表情严肃地瞪着半空中,树则睁大了眼睛,动也不动。
“不过篮球而已嘛!可是我喜欢!我真的喜欢跟我一起打球的人!我既喜欢又讨厌大家,我又快乐又痛苦,我也又爱又恨!”
小林喘着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树。抱着小林的川端可能哭了吧?他那巨大的背部微微地颤动着。
“——唔!”
睁大眼睛、茫然地抬头看着小林的树发出了呻吟似的声音。
那干涩的眼睛湿了,成熟而知性的脸仿佛被斥责的孩子似地扭曲了。泪从眼中滴落脸颊。
“对不起……。对不起,小林。对不起,川端、稔。对不起……”
泪水一旦决堤,就再也止不住地濡湿了树的脸颊。他只是不停地道着歉,田嶋则好象保护他不受欺负似地将他抱在怀里。
“对不起,树,都是我不好。川端和小林,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所以——”
田嶋已经语无伦次了,但是他那无助的眼神十足寺传达了他的感受。
瑞贵注意到凉也的眼神,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坐在地上的田嶋和树。夏彦和凉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小林轻轻拍拍川端的肩膀,催促那比他大上一号,缠也似地抱住他的川端离开。
关上门时回头一看,树战战兢兢环住田嶋背部的手指头稍带犹豫地抓住田嶋的衬衫,然后紧紧地握住,直到衬衫起了明显的绉纹。
***
背上好暖。
因为夏彦就在后面。那是进入田嶋的房间之后就一直感觉得到的体温。
凉也默默地走在前头,川端和小林则在离开田嶋的房间后就走了。
小林似乎打算到川端的房间去睡一晚。
会谈些什么呢?田嶋和树,还有小林和川端。
瑞贵一边茫然地想着,一边几乎无意识地正想走下楼梯时,却被背后伸过来的手臂给拉了回去。
“夏彦?”
“我有话跟你说。”
夏彦低声对微微仰视着他的瑞贵说道,抓着他的手就走了。
“等一下……喂!”
瑞贵在意走在前头,微微回过头来,却仍然没有改变步伐的凉也,企图甩开夏彦的手,却被夏彦以更大的力气握住。瑞贵只好放弃挣扎,任夏彦把他带回房里。
“——哪,有话就说吧!”
瑞贵俯视着半躺在床上的夏彦说道。
老实说,他现在还不想跟夏彦独处。他希望能拉开一点时间,至少等凉也回去之后,自己好好整理一下心中的情绪之后再跟夏彦谈。
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是他不知道当自己情绪激动的时候会说出什么话来。他更不知道当时夏彦会下什么样的判断,他也感到害怕。
瑞贵屏住气息看着夏彦,可是夏彦却动也不动。
刚刚那样强行把人押了回来,夏彦却只给了一句‘有话要说’,然后就不再说话,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瞧。先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是瑞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