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
然而,李秀哉的手心却始终是一片干燥。
夏子常轻轻转头,朝向窗子的方向:“衡姐还有林老师,都对我说,看不见也没关系,夏子常即使不下围棋了也还是夏子常。姚老师更
干脆,他对说,围棋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不下了也就是了……”
李秀哉默默的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知道,现在的夏子常并不需要他的意见。他想要的,只是倾诉而已。所以他默默的听着。
“可是,”夏子常握紧双手:“可是,不下棋的夏子常,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即使全世界都可以接受一个无法下棋的夏子常,夏子常本人,却无法允许一个这样的存在!在所有人都宣判了他在棋道上的死刑,宽容
而温和的接纳他宽慰他的时候,恰恰是他自己,苛刻的无法原谅宽容自己!
所有这些想法,在这些日子中,如滚油般在内心里模糊的翻来覆去。然而他却只能微笑着面对每一个让他更为伤痛的好意。
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期待,那么至少不要去伤害别人。他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秀哉来了。
秀哉问,你怎么样。
秀哉并没有说,你不行啦,可这也没关系,这样的你也不错。
所以,心中的这些话就如决口般,通通涌了出来。
他知道,秀哉会懂的。
秀哉轻轻的握着夏子常的手,对他说:“没问题的,我在三星杯本赛等你!”
于是,夏子常笑了,他说:“好!”
32 责任
李秀哉离开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北京的夏天,格外让人不舒服。天气燥热,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他皱皱眉,转身,却发现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的,霍然是姚景程。
姚景程摇着扇子,很是耐心的样子。看见了秀哉,他眉毛一挑,把扇子一收,微笑着站了起来。
“有些话,需要李秀哉九段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
李秀哉凝神看向眼前的男子,半晌,终于轻轻的点头。
烈日下,两个男子不紧不慢的在林荫道下走着。
“老实讲,我,还有林振玄,希望你能劝阻小常,让他不要急着作手术。”姚景程的声音淡漠,在酷热的午后空气里,划出了空虚的波
动,无比的干涩。
秀哉静了一下,然后问:“理由呢?”
“小常的身体状况,现在,并不适合进行这种大的手术。医生,也只敢说50%的机会。”姚景程冷冷的看着前方,并不转头。
李秀哉沉默了。
活着,但不能下棋的夏子常,是不是总比死亡的夏子常好一点?
然而……
然而,他想起了离开时,子常的笑容。
所以,他只能很艰难的问:“那么,医生的意见,什么时候作会比较好呢?”
姚景程没有回答。
李秀哉于是明白了,那个期限是,永远。
他的喉咙很紧,他的嘴里发苦。
他原以为,人生最难过的一夜已经过去,现在却发现,他还是错了。生活,他总有办法让你觉得,原来你还可以更加惨淡。
然而他是李秀哉,以不动声色闻名棋坛的李秀哉。所以他平淡的问:“为什么姚景程九段认为我可以说服他接受这个结果呢?”
姚景程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个洞悉一切的笑容,让秀哉非常的不舒服。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姚景程突然开口:“啊!到了!麻烦李秀哉九段在这里坐一下,
等我一会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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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哉坐在黑暗里,冷冷的看着主席台上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
台上,姚景程正在一个硕大的棋盘前,快速的移动着棋子,作大盘讲解。他思维敏捷,他妙语如珠,他总是在棋手本人真正的落子前准
确的猜到了对方的路数。
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掩盖时下境况的尴尬。
硕大的剧场里,观众席上当然有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的听着小声的讨论。然而,更多的却是大声的喧哗和放肆的吵闹。
太多的观众是小孩子,他们吵着笑着闹着,他们跑来跑去。
黑暗中,一片嘈杂不堪!
秀哉坐在第一排,然而他有时候还是听不清姚景程的讲解。因为,他旁边的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玩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入花丛中啊
……”
然而,比起观众,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棋手们本人,竟然也是在同一个主席台上坐着,对局。
没错,位置是稍稍靠后,看不见大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听不见拿着麦的讲解人的声音,和台下的嘈杂。
秀哉淡淡的蹙眉,这样的环境中的围棋,姚景程,为什么会参加?
“这盘棋的讲解人,原本是小常。”姚景程擦着额头上的汗,走下台来。
李秀哉沉默,等着他的下文。
姚景程却一笑,突然改变了话题:“李秀哉九段,我们家小常,去年也是九段了呢!”
这个,他当然知道。但是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李秀哉迷惑的神情,姚景程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真是一个被保护的太好的天真的孩子。于是他又接着说下去:
“根据各国惯例,拿到世界棋赛的个人冠军两个以上的,可以直升九段。李秀哉九段,自然是因为这条规定,很早就拿到了九段头衔的
吧?”
秀哉点头,姚景程淡淡的笑:“可是,我们家小常呢,亚军倒是有几个,冠军却一个都没得!”
他的口气有着苦涩的揶揄:“所以,他的九段,是通过升段赛,一点一点升上来的。在过去,通过升段赛一年能升一段,基本上就已经
是天才一样的存在了。然而……”
然而去年的夏子常,却在一年之内连升了两段!而这近乎奇迹的成绩背后,意味着……
“小常去年,下了将近两百盘棋!这还不包括几乎同等数量的大盘讲解!”
李秀哉终于动容!
一年两百盘的对局!
这个数量,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几乎可以看到夏子常辗转在各个赛场间,赶场般赴着一场又一场的棋局,只能胜,不能败!
他想像不出,那么瘦弱的人,是如何担负起这么严苛的安排。
所以,会有今天的结果么?
他闭闭眼睛:“他究竟,为什么急着升段?”
姚景程惊奇的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为了追上你的脚步啊!”
被对手一旦落下太多,在心理上投射下的阴影,就会导致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就好像从小被捆在桩子上的象,即使到后来成长到力气足
够毁掉桩子,却再也没有了逃脱的胆量。
所以,夏子常如果想要保持着一个并驾齐驱的姿态。那么,尽量快速的升段当然是必须的。
秀哉闭了闭眼睛:“如果说,升段赛是为了棋道的追求必须的话,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盘讲解,又有什么必然性?!”他的口气里有着隐
隐的怒气。
姚景程冷笑:“乱七八糟?!”
“对,就是乱七八糟!那么劳心费力的讲着,底下真的有人在听吗?将精力浪费在这么无益的事情上……”
姚景程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他,然后笑了:“所谓何不食肉糜吗?”
李秀哉不解,抬头看他。
姚景程摇着扇子,有些无所谓的说:“原本,我是期待你可以帮忙的。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小常……”
因为愤怒,李秀哉的脸涨得通红。
姚景程快速的开口:“夏子常从来不作与棋无益的事情!现在的他,已经被认为是中国围棋界的领军人物。然而很不幸,这个国家的围
棋事业从来就没有达到过韩国那样的全民支持!我们,一直艰难的挣扎的生存线上!”
“一年,这个国家,只有二十人可以入段。而即使这二十人,年年累计下来,也必须要有足够的棋赛来维持!举办棋赛就要有资金,而
正是你所看不起这些无益的商业赛,可以让围棋队苟延残喘!
学棋,又是一个很昂贵的事情。那么多的家庭举债,那么多的孩子一路奔袭。没有一点偶像的作用,根本就坚持不下来!
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小常的性格适合于这个位置。然而他毕竟已经站到了最强的中国棋手这个高度!他有他的责任!”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后,姚景程沉默了。
李秀哉默默的躬身致歉,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于是沉默的走了一路。
快到医院的时候,姚景程才再次开口:“我说那么多,并没有任何责怪李秀哉九段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李秀哉九段,小常,他的生活状
态,可能艰苦到你无法想像。因此,”
他顿了顿,犀利的眼光透过镜片刺了过来:“如果,他在什么地方无意中和你的期待不符,还请你不要太责怪他!”
姚景程弯腰行了一礼,走开了。留下李秀哉默默的沉思着。
33 执念
两个人,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的走。
夏日的庭院里,晨风细细。
李秀哉牵着夏子常的手,小心的绕过了一个个障碍,避免他摔跤。现在的夏子常如同一个婴儿,软弱无力,又全心信赖。
他仰仗着李秀哉,也信任着他。
“你,真的想好了吗?”两个人在石凳上坐下来,秀哉终于开口问他。
晨风里,夏子常的脸苍白清秀,他轻笑:“秀哉是被姚老师吓到了吧?50%并不是很小的机率嘛!”
李秀哉无言,只是轻轻的握紧了他的手。
夏子常沉默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李秀哉的肩膀:“秀哉,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他的口气坚定异常:“还没有在国际大赛的决赛里,用三番棋赢秀哉一次,我怎么可能去死?!死了也不甘心!!!!!!!!!!”
李秀哉有片刻的无语。
夏子常却把脑袋凑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那,秀哉,你拿了那些奖金都怎么花的?给我作个参考吧?买了加长林肯?还是买了地中
海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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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哉于是面无表情的回答:“等你能赢我那一天再操心这个吧!”
“切!真是无情的人!安慰我一句你会死么?”
“你需要我安慰么?”
两个人比赛着瞪眼,虽然夏子常的眼睛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夏子常终于“噗哧”笑了起来:“诶呀,真是好久没和秀哉斗嘴了呢!”
李秀哉淡淡的看着他,终于也笑了起来。
你还活着,你还能对我笑,这真好!其他的一切,都再没有什么重要!
“怎么没有看见姚景程九段和……你太太?”最后一个词的发音,有着微微的迟疑。
夏子常有些苦恼的挠头:“姚老师要接替我的好多工作呢!至于衡姐,我拜托她去替我安慰小猪了!”
“罗卿郁五段?”李秀哉有些不解
夏子常咧着嘴笑了,一脸骄傲的神情:“是六段哦!我家小猪现在是六段了!”
然后,又有些愁眉苦脸:“这次最倒霉的就是居然是和小猪对局的时候犯病!那孩子心太细,肯定吓到他了……”
李秀哉拍拍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其实,真的不关小猪的事。而且那天的棋,我基本上是要推盘认输了的。当时在长考也只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收官而已……”
“是一盘怎样的棋?”
“哦,这个嘛,小猪是按低中国流开局的,然后我……”
坐在石凳上的两个人,于是开始下起了盲棋。
为某一手强烈的争论,为某一个变化热烈的讨论。
不时因为某个妙手,两人一起鼓掌哈哈大笑。
种种的不如意,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有围棋的世界,真好!
远远的,花丛里,楚衡指着那两个人对罗卿郁笑:“所以,看到了吗,小猪?小常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讨厌围棋的。如果你因为他的缘故
而讨厌围棋的话,那孩子会伤心的……”
罗卿郁揉着眼睛,低声嘟囔着什么,没有答话。
手术室外
林振玄几次摸出烟来,又默默的放回去。姚景程面沉似水,抱着肩膀,斜靠在墙上。楚衡一言不发,默默的坐着,手有些神经质的撕扯
着衣服的扣子。
李秀哉和罗卿郁坐在了另一边的长凳上。
罗卿郁坐立不安,不时坐下站起,眼睁睁的看着医护人员不停的奔走,不知怎么办才好。
而李秀哉口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好像把自己和外围的世界隔离了起来。
刺耳的报警声突然响了,所有的人都惊愕的看着手术室门上那个报警的红灯。
有护士冲了出来:“家属在哪里家属在哪里?”
楚衡颤巍巍的站起来,嘴唇发抖:“我是……”
没等她说完,护士连珠炮一样开口:“病人情况很不好,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说完,不待反应又转身冲进了手术室。
所有的人在一瞬间好像被施了静止的魔法,不说,也不动。世界在这一刻,好像凝滞了一般。
此时,手术室内,一片紧张
“病人血压过低!”
“输血!”
“心脏停止跳动!”
“电击!”
……
……
……
……
两个小时后,门打开了。
瞬间,秀哉觉得自己的心脏无法跳动,他几乎不敢去看门口。
夏子常被推了出来。
挂着血浆,并没有盖白布。
门口守护的人们,在下一个瞬间学会了呼吸。
医生摘下口罩,严肃的看着家属:“很了不起,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强烈求生欲望的年轻人。只要今晚熬过去,就没事了!”
罗卿郁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姚景程都忍不住微微的笑了。
只有李秀哉执着的问:“那么,他的眼睛?”
医生很不赞成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能醒过来的话,当然就没事了。但是,这么危险的手术……”
他摇着头走开了。
此后一个星期,夏子常一直在沉睡。
数度危急,医生把病危通知单都开好了,却最后神奇的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他那颗看似衰弱的心脏,维持着一下一下平稳的跳动频率!
医生于是继续感叹,好惊人的求胜欲望,了不起的年轻人!
李秀哉常常会在午后无人的时候,握着夏子常的手,轻轻的说些什么。他看起来严肃而坚定,只有他一个人不曾怀疑夏子常最后会熬过
这一关!
“喂,再不醒来,LG杯就开赛了哦!不战而胜虽然不合我的胃口,但胜利就是胜利!”
“一个冠军都没有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话,会被人嘲笑的哟……”
李秀哉坐在床边,絮絮的说着一些废话。
他没有注意到,夏子常挂着水的左手,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那,我现在的冠军头衔比整个中国的棋手曾经得过的都多了哟,你还没有那!”
“……真,过分……”微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