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又一遍地试图引起对方注意。
手上的帐目愈做愈零乱,江彦云放下帐单,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林其岳显然又迷上某人了。他说那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男孩子。
一开始江彦云并不怎麽在意,因为对象是男性,他不认为交过女朋友甚至连婚都结过了的林其岳会突然对男人产生感情,毕竟生理上能
否接受同性是无法用一时的热情去自欺欺人的。
结果两个礼拜前林其岳说他吻了对方。
「我偷吻了他一下,可是他反过来骂我,叫我在追求他之前先考虑未来的人生规划,并且向亲朋好友出柜。」
「所以你现在是在跟我出柜?」听见他这麽说,江彦云的头立刻痛了起来。
他认为那个男孩说得有理。他必定是看出林其岳的追求只是像发热病一样的短暂症头,才会用这种话堵他。
但林其岳没有被堵住,反而被激起了更强烈的──爱情。如果那能叫爱情的话。
「向你出柜也没用啊,他又不喜欢我,唉。」
江彦云还是无法判断他这次是不是认真的,无法判断这次发病到底是急性还是慢性,会不会持续下去。
「林其岳,你是同性恋吗?或是双性恋?」
「不知道啦。」
江彦云记得自己当时叹了口气,要压抑住出拳的冲动还挺困难的。「你要好好想清楚啊,他一定也是希望你想清楚才会那麽说的。跟男
人谈恋爱不能那麽随便就──」
说到这里,江彦云发现自己有语病。跟女人谈恋爱难道就可以随便吗?
不过林其岳没发现。他抱着靠枕在沙发上扭动,完全一副为情所困的消沉样。「我才没有随便谈恋爱,我一直很认真。」
「你一直都很随便。」那副死样子让江彦云愈看愈不顺眼。
「哪有。」
「就有。不然哪会结婚三个月就离婚。还有上次交的那个也是两个月就分手。」
「……」
大概是话说得太直了,最後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
江彦云倒不怎麽怕他生气,反倒觉得自己早该这麽戳他才对。跌倒那麽多次都还得不到教训的话,表示他伤得太轻微,不足以留下堪供
警惕的疤痕。
江彦云现在很乐意拿起木棒亲手打破他的头。(待续)--「这样也算出场吗!?(怒)」「真正的大牌都只客串一下下呀(搓手)。」
宁愿不幸福(廿五)
「小江,帐目对好没?」会计从OA隔板上方探出头来。
「快好了,下班前给你。」
「快点喔,剩二十分钟了。」
江彦云朝她点点头,收束心神,专心跟成堆的帐单奋斗。十五分钟後,他及时交出了那叠帐单。
「好了,都没问题,支票可以开了。」
「谢谢。先祝你周末愉快啦,小江。」
周末愉快啊……江彦云还在想要怎麽回应下午高中同学那通邀酒伴的电话时,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喂?」还是不去了吧。本来就不太爱喝酒,醉了更是麻烦。
「喂,是我。你今天要来吗?」
是林其岳。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满开心的。看来两个礼拜没见面就足够让他气消了。
江彦云笑着问道:「你不是要排戏吗?」
「那是明天的事,跟今天没有关系。你没别的约吧?来我家啦,店长给我一盒雪花牛肉片,我们来弄铁板烧。」
「铁板烧?」
「我家有铁板烤盘,今天正式启用。对了,冰箱里只有可乐,你会想喝啤酒吗?要喝的话我去买。」
「不用不用,有可乐就好了……」
这麽一回答就落入了对方「理所当然」的圈套里。挂掉电话後,江彦云一边摇头一边收拾桌面,接着起身穿上外套,离开了公司。
周末下班的路上总是塞车。当江彦云抵达林其岳住处时,他已经把食物和工具都准备好了。
看着桌上那个只比甜甜圈大不了多少的迷你铁板,江彦云忍不住想笑。
「好啦!可以开始弄了。」
林其岳小心翼翼地往早就预热好的铁板上抹牛油,再放上牛肉片。油水遇热後冒出连串悦耳的滋滋声响。
「你的铁板好小一个,像玩具。」江彦云好奇地凑过去看。
「两个人刚刚好,很甜蜜吧?」
甜蜜吗?像这样头碰着头一起等东西吃的确是挺甜蜜的。看着林其岳近在咫尺的笑脸,一股不知打哪来的反抗心油然而生,江彦云不由
自主又想戳他了。
「那怎麽不留着招待你那位?跟我分享不是太浪费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林其岳的表情瞬间黯了一下。
见他神情转变,江彦云马上就後悔了。
「那个,对不起,我……」
「干嘛道歉。」林其岳振作得很快。他把铁板上的肉片移到盘子里,重新放上生肉。「可以吃了,洒点盐。会不会太淡?」
「不会,这样很好吃。」
「其实,既然你提到了,那个……我上个礼拜跟他一起做戏服,做到後来肚子饿就叫了义大利面,吃到一半他就哭了,我们後来又继续
缝,那个耳朵和长袍……」
「嗄?面?耳朵?」隔了两星期的进度报告让江彦云听得一头雾水。
「没有,没什麽。」林其岳也很苦恼,似乎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麽。
总之是……不顺利吧。
「嗯,唔唔。」太过集中精神在推敲对方脸色和话语中的含意,江彦云嘴里嚼着高级牛肉却丝亳食不知味。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对我印象好像变好了,可是有时又很冷淡……」铁板上正在受刑的肉片被翻来翻去挤压了不知几遍。
很好,就这样,尽量烦恼吧。反正不管结果如何,此刻的热情都会随着时间迅速冷却,变成随手就可以丢掉的东西。
记着上次差点吵起来的经验,江彦云把风凉话咬死在嘴里,拣一些不怎麽挑衅的话来说:「不要烦恼那麽多啦,真的不行就不行,我还
是会安慰你的。」
「『不行』这种字眼别乱用,男人对这个很敏感。」林其岳闷闷地回嘴。
铁板炉火力全开,江彦云面前的肉片不断增加。
发现这人似乎正在化郁闷的情绪为喂食的动力,江彦云连忙喊停。
「够了够了,你自己都没吃。」
「啊,对喔。」
一经提醒,林其岳这才开始动筷进食。江彦云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铁板和肉片。
「呐,其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把那人追到手了,接下来要怎麽办?」
「追到的话就交往罗。」
「我的意思是,他是男人,你们在一起之後要怎麽规划未来?你要怎麽跟家人说这件事?还有,你们的年纪也差很多,他还是学生,毕
业後还要当兵……总之未来的变数会很大吧?你都先想好了吗?」
「为什麽要先想?」
林其岳的答覆让江彦云直想一拳往他坦荡荡的脸上揍下去。
「当然要先想啊!你决定走上的是一条艰辛的路,这个社会不是那麽宽容的!先别说家人是不是能谅解,朋友间的观感也必须……」
「朋友包括你吗?我必须取得你的谅解吗?」
江彦云一愣,反射性地用力摇头。「……不……不必。」
「那就好啦,你刚才还说不行的话会安慰我呢。」林其岳说到这里终於笑了出来。「家人嘛,其实也不是那麽关心我的感情状况,偶尔
见面聊不到那麽多的。」
「……那未来的事……」
「未来的事当然留到未来再打算。」林其岳低头拨着盘子里的肉片。
江彦云皱起了眉。「林其岳,我认真地问你一次,你不要生气。」
「请说,我不会生气。」
「你以前谈过的恋爱──包括结婚那一次,也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谈的吗?在决定交往前,你都不曾考虑过未来,就这样凭着一股热
情勇往直前?」
「唔……你这种问法太没品了。我要是回答『对』的话,岂不是直接承认『是的我就是个冲动行事的傻瓜』?」
「……」有那麽明显吗?江彦云小小反省了起来。
「其实我常常想,你心肠那麽软,又容易想太多,没当警察也好。」林其岳忽然天外飞来一笔。
「呃。」
江彦云一时无法接上话题,只听对方接着又说:
「这是我们的个性差异吧,你看我这点不顺眼,其实我看你那点也挺不顺眼的。」
「喂喂……」这是在找架吵吗?
「我很感谢你试图了解我,所以我也尽量想让你了解我。」林其岳一脸诚恳地说道:「总之这是我的处世风格。我这人很胆小的,想太
多的话,会什麽都不敢做。」
「可是……」
可是你每次勇往直前的结局总是无疾而终。
被你留下来的人又该怎麽办。(待续)--这像是新手船长把船开进了陌生的海洋--(海上也会鬼打墙)
宁愿不幸福(廿六)
「你多久没回家了?老妈说她都快忘了你的脸。」
面对姊姊的质问,江彦云目光往旁边飘,讪讪地笑道:「也没多久啊,过年我有回去……」
「还敢说过年,现在都快四月了。」江彦琪往桌上作势一拍,但脸上表情不怎麽生气。「说真的,你在忙什麽吗?」
「也没有……」江彦云顿了顿。「姊,我一回家,老妈就会一直问我什麽时候要交新的女朋友、有没有对象、不然就帮我介绍什麽的,
也不管是不是有客人在,弄得我很尴尬。」
江彦琪闻言叹了口气。「也是,她愈老愈会念.说不定就是故意挑有客人时才跟你说这些。」
「一点也没错。」毕竟是同胞姊弟,对自家母亲大人的行径很有共识。
「不过也难怪她担心啦,听到你跟靖娟分手,我真的吓了一跳。」江彦琪猛往面前的咖啡杯里加糖。「交往那麽久了,我一直以为你会
跟她结婚。」
听见前女友的名字,江彦云很意外自己如此平静。他苦笑道:「我也这麽以为啊。结果她说她是不婚主义者,死都不结婚。」
「那……现在还好吧?」她的意思是「可以谈了吗」--虽然她先开始谈了。
「嗯,没事了。」算一算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
江彦琪笑得有点鬼祟。「其实我不太喜欢她,总觉得你如果跟她结婚,搞不好连年夜饭都得在她家吃。」
「她是比较自我中心一点。」
「岂只一点。」江彦琪哼了一声,显然积怨甚深。「那,你有什麽打算?迈入三十大关的未来计划!锵锵!」
姊弟两人今天相约吃饭的名目就是「恭贺江先生彦云三十大寿纪念餐会」。
「什麽未来计划?就现在这样罗。」
「比如说下一个对象啊!有在追哪个女孩子吗?」
江彦云盯着她的脸。「难怪人家说选太太要看岳母,你嫁人之後就跟老妈愈来愈像。」
「乱讲乱讲!我才不是罗嗦的欧巴桑。」江彦琪花容失色,头手一齐乱摇。
「那怎麽还问这种白目问题。」
「好啦,不讲就不讲……没想到你这麽死心眼。」她半个身子向前探:「话说回来,你们公司那麽大,没有未婚的女同事吗?或是联谊
什麽的。」
上一句才说不讲,下一句却仍是相同的话题……江彦云撇了撇嘴,压根不想搭腔。
「用不带私心的眼光来看,在身为女性的我看来,你的卖相算挺不错的,只要有心,应该不愁没对象啊。」
还在说。不会是受了谁的指使吧。江彦云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脸。
「喂,江彦云?江大爷?」
「懒得理你。」
「唉呀,懒得理我没关系,但人生大事可不能懒,俗话说……啊啊啊好烦!我不想讲了啦!还俗话说咧!」话都还没说完,江彦琪突然
就自顾自地爆炸了。「莫名其妙,管人家那麽多干嘛?现代人本来就愈来愈晚婚,反正医学那麽发达……」
「老妈叫你来游说我?」
「对啦。」她气鼓鼓地戳着蛋糕。「我叫她不要管你那麽多,她反过来数落我,说我嫁出去那麽久了连颗蛋也没孵出来,不争气又没孝
心,现在居然连劝一下弟弟都不甘愿……」
「啊哈哈哈。」
「这种欠揍的笑法是哪里学的?」她神情不善地盯着他。
「也没特别跟谁学……」啊,对了,是跟林其岳学的。江彦云停顿了一下,问道:「姊,你记不记得我高三时当伴读的那个学生?」
「记得啊,那个孩子,被他爸掐到连呼吸都停了。」江彦琪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也许是想起了那个忙乱的夜晚。「他怎麽了?不是失
去联络很久了吗?」
「我遇到他了……他现在在当房仲业务。」
「真的?什麽时候的事?」
「就差不多跟靖娟分手那阵子。」
「那也满久了嘛。」
十一年前那一夜的经历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江彦琪对林其岳的事并不那麽感兴趣。
但江彦云还是很殷勤地跟她说了好一会儿,告诉她林其岳租的房子有多老多破旧、他参加的那个剧团有多怪多克难,还有他明明笨手笨
脚却舞得一手好剑、明明不花心但情人却一个换过一个,还有他和他一起去加油站打工、一起在他的和室里歪七扭八地躺着听那张两个
人都很爱的水晶音乐。
「加油站……」她听到这里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们也太扯了吧!两个中年上班族还去加油站打工?浪漫也要有个限度……受
不了,真是被你们打败了……唉,不过我其实也一直想去7-11应徵店员看看。」
「你哪有立场说我们是中年上班族。」江彦云没漏听那个词。
「少罗嗦。」她轻哼了一声。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还满常混在一起的。所以我不觉得无聊也不感到寂寞,暂时不会想找对象。」
「你们很合得来嘛。」
合得来吗?相似的价值观、相近的兴趣和相通的话题--好像也找不出什麽堪称「合得来」的具体事实。除了头几次比较有话聊之外,
他们一起度周末时,大部份时间只是各做各的事,或是分踞室内一角用各种姿势耍懒。
「唔……嗯……」简单的问句居然问倒了江彦云。「我也不知道怎麽说……呃,大概吧。」
「大概?总之就是时间都花在他身上、一起混日子对吧?」看见弟弟略带迟疑地点头,江彦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朋友是这样没错啦
,开开心心的,黏在一起当然很愉快,但是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
「……」
「接下来是你老姊的肺腑之言。这次不是帮妈讲。」比起刚才夸张得像演戏般的热切态度,她现在的神情显得非常温柔。「就我对你的
了解,你没办法一个人过日子的,结不结婚没关系,快点找个心爱的人好好疼一疼吧。你这人一旦没了目标,就像烂掉的橘子一样软绵
绵酸溜溜,只剩外皮还能看。」
「我才……」
江彦云本想回个几句,但他从小到大抢话速度都不曾赢过对方,这次当然也失败。
「现在你跟那个孩子交情很好没错,可是即使你没有对象,他也会有吧?作朋友就是这样,真的交了女朋友,他一定把时间都配给她的
,毕竟要陪他一辈子的人不是你。等他找到伴,你要换跟谁好?要把生活重心放在谁身上?」
我没有把生活重心放在他身上--江彦云的反驳哽在他喉间,力量变得很微弱。
她还是叫他「那个孩子」。不过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他的个子比自己高,手臂搞不好也比自己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