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阿房 下————天平
天平  发于:2009年0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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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感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宫么?"
 
"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
 
"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

 
"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阴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

 
"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洞洞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饱满,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饱满。那袖起衫落,唇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肉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

 
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交错着辗转着,再也揉捏不起来。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色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宫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

 
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阳街。

 
华阳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色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熟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满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露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宫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宫。"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感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插入地下。

 
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宫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宫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

 
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洞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挺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压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床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

 
后面有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
 
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日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宫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缝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流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阴。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阴谲的笑容。

 
为了避开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后近于狂奔。脚步在朽败的梯上踏过,发出一连串衰弱之极的呻呤。他脚下时而沉没时而坚实,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涛之上,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抱怨声和惊呼响起,还时不时夹着"格"的一声,某个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脚步踏在了滚动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里只余下无所依归的几道麻丝。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进了暖阁。暖阁里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残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形貌,和任意一个陌生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拼命转动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云移去,皎辉洒洒,将槐叶的影子洗得凉白,一叶叶描绘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里躺着什么东西,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慕容冲走过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缺口的跳脱。

 
慕容冲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墙,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面庞上流过,可却也畏惧于那脸上的虚绝,竟不敢停留地逃开了。他紧握着手,参差不齐的缺口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走过千千万万里路,原来也不过是回到了这里。突然间他觉得十五年的自己与十五年后的自己瞬间化为一体,紧紧地缩成一团,整个世界被挡在了在双臂之外。

 
"有个宦官说是原先这宫里的总管,说是知道清河公主坠楼的情形,皇上要问问么?"慕容永的话终于让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

 
于是在一阵骚动后,有个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张痴木的脸抬起,似乎是费了吃奶的劲,方才能够格格笑起来。"奴婢见过凤哥儿了!"松松散散的一团皮肉在他脚下软倒,慕容冲才终于认了出来。

 
"宋牙?"
 
"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
 
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
 
"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
 
"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
 
"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
 
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
 
"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

 
"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
 
宋牙干瘪的嘴唇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揉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

 
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脱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脱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

 
"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
 
"我当初是迷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精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

 
"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
 
"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
 
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神魔狂野的欢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欢会中涤尽。

 
"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逼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
 
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色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红的酥胸。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缝中。甲士的刀光枪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床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怒绽的面孔,还有双睁得浑圆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面有着凛然的锐意,让慕容冲觉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慕容冲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语道:"你是谁?"却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啮下去。

 
四下里的人都避开了,女子在猩红的毡上转辗扭曲,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的彩帛,随着绝望无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红,让人难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慕容冲一时觉得她是宝锦,一时觉得她是慕容苓瑶,一时觉她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无限的怜爱与无限的恨意交织,口中连连柔声呼唤,可是却绝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极处。女子痛楚的眼泪在他舌尖上滚过,那凉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唇齿间一片温热,有如水倾刻鼎沸,觉得连胃里都被烫伤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冲慢慢抬起身来,看着她渐渐失神却不肯合上的眼,探掌为她拂闭。"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脱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床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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