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阿房 下————天平
天平  发于:2009年0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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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去和我的父王死在一起,好么?"突然一个镇定而苍白的声音传来。
 
慕容永转过脸去,只见宝锦从刁云的马上下来,提着裙袂漫步到了他们这边。她数日在马上度过,走起路来都有些晃悠,轻飘飘地在萋萋芳草上浮来。她将面孔擦在卷霰云的项上,侧过来看着慕容冲,又道了一句,"求求你了,我就求你这一件事!求求你了,好不好?"她眼眸朦胧,一点晶然泌入了卷霰云浓密的毛中,让它也有了愁思般安静下来。

 
慕容冲将眼光从宝锦脸上移开,看着那战事炽烈的地方。他许久许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几只碧萤在绕着他的面孔飞来飞去,将一些透明的丝线缠在了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面孔上。所有人的心都被拧得死紧,一丝气息也透不出来。

 
"给她一匹马!"慕容冲突然开口,声音非常的死板,就好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让她走!"
 
周围一片死寂,就连宝锦都被这句话给震愣了。
 
"还呆着干嘛!"他狠狠地迎空抖了记响鞭,暴喝道。鞭子抽到的地方,风都觉得痛似的,退避了一刻。
 
慕容永终于醒过来,本来再招个人过来让马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念都不愿耽误,竟自己跳下鞍来,将缰绳交到了宝锦的手中。宝锦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这一刻的姿式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流畅矫健。她双腿略夹,轻叱一声,喝道:"走!"可就在宝锦一动的几乎同时,卷霰云也同时动了,人马合如一体,象团影子似的,与宝锦伴行,竟让人无法去辨明这是人还是马的意愿。

 
两人两马撞到了一处,一时间,慕容永眼花缭乱,只仿佛见到一团妖治的火苗与乌烟欲生欲死地纠缠在一起。片刻后,两人静下来,慕容冲抓住了宝锦的一只纤长的纱袖,正疾冲时的马匹被生生牵得扭过头来,疯狂地咆哮。他一言不发,微微喘息地看着她。宝锦高高昂起下颌,面庞如月生出柔和的晕辉,焕发出照亮人心的的神采。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唇中,双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恨意。

 
"不好!"慕容永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见宝锦向慕容冲鞍上探去。仿佛是一声高亢入云,响彻天地的铮鸣,那把宝剑已是煌然出鞘。一条被裁断的烈阳正横在了慕容冲眼中,那眼中残留着的眷恋尚不及及转变成为惊愕。

 
光华一寸寸在慕容冲面孔上移动,仿佛是红日在他们二人之间,不可挽回的、静谧而无声的沉没。他听到了慕容永和刁云的厉喝,听到了所有部下们奔来的蹄音。他在闪避中看到那明澈的剑身上,宝锦盈着一汪水色、纷杂出千百般风景的双眸。

 
雪亮的光芒切开了他手中牵着的那断衣袖,他只觉得整人个人落入了冰川之中,一时竟可以从四面八方看到自已无措的面孔。手上突如其来一松,再看时,便只余下巴掌大的一小片红纱在风中颤抖,象是一颗被撕裂的心脏犹自不甘的跳动。

 
明芒从宝锦指尖落下,跌跃在了挣扎着的两马之间,光辉敛尽,顿时整个天地化作一团漠漠的昏暗。她不再回头,马匹长嘶一声,悠长而凄厉,带着她乘风般飞去。她的衣裳烈烈而舞,象是一只火红的脱了线的风筝,用生命换来了最后一程的仿佛自由的飞翔。只片刻间,就已投入了那凶险莫测的林中。

 
远远的风中传来她的清峻的咤喝声:"我乃大秦天王之女,我父王何在?"
 
林间有朦胧的影子和兵刃的寒光迎接了她,那轻逸锐烈的赤影,如山脊上最后一滴斜晖,只刹那间就被吞噬得无踪无影。
 
秦建元二十一年七月,秦王坚至五将山,为后秦王姚苌所获,囚于新平佛寺。姚苌屡迫符坚禅让及讨要国玺,均被符坚斥退。符坚不愿幼女宝锦受辱,杀之。姚苌缢坚于新平佛寺,随侍于符坚的宠妃张夫人、幼子中山公诜皆自杀。

 
宝、锦是指符坚的两个女儿,符宝符锦。不过我当初看的那个版本是没有顿号,我就当成一个人的名字了,真是汗死,主要是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后来没有改。以我写的年龄,宝锦绝不可能是符坚的幼女,大家包涵一二吧。

 
 
 
(十八)
 
"咚!"随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黄铜大门发出断续的"格噔"声,终于痛苦地摇晃起来,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矗立的岩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声从城头与城下一起响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毛,带着新鲜的创痛四下散飞。石块和檑木象阳光下的雨一般,顿时蔫了劲。

 
门在燕兵身后斜斜倒伏,似是守护着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尽躺下后,伸展向内的双臂。无数靴底象一对对血色的翅膀般,从这无奈张开的双臂间翻飞而过,然后有些惊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践踏在了长安城墙森冷的阴影之上。

 
陈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闯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长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鱼般抖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歪倒下来。他最后歪过来的面孔,将一个无神的眼白掷给了陈辨。陈辨觉出自己裤裆猛地温热,手上的刀铛然坠地。他什么都没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对督校嘶哑的叫嚷充耳不闻。

 
陈辨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饿了三天后的脚步虚浮浮的,有种腾空飞翔般的感觉。雍门临近是西市,过了横桥街就是东市了,他熟练地在里坊间的私道里拐来拐去,火把与兵刃交击声渐渐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与桂宫之间,似乎还有少许秦军在抵抗,因此东市这边尚还安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似乎以为它们比长安的城墙更可信赖;有的却是大敞着,提包推车的百姓从里面冲出,在街上忽南忽北汇成流向不一的漩涡,将陈辨拨得东歪西倒。一个壮汉手里握着磨得雪亮的长刀,甩开妻母的纠缠,将手上的酒壶扔在地上,吼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他白虏拼了!"那刀差一点就劈到了陈辨头上。

 
陈辨险险避开这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里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鲜卑兵的到来,亦不过是片刻间事。
 
道路商铺渐渐熟悉起来,山墙后面探出榆槐的枝桠,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梦呓,灯光从轩窗中羞怯地跃出,在陈辨的身上轻轻舔过。陈辨身心骤然放松,十多天来满眼污血和尸首,耳中尽是死前的惨叫,烈阳下腐肉的气味闻得太久以后,已经浑然不觉......此时终于都如幻影般过去了。到了朱家时,他合身撞上了门板,拍叫道:"大姐大姐,开门呀!"

 
过了许久后,门打开了一道细缝,见是他,方才整个敞开。老板娘和媳妇一左一右拉住了,连声道:"怎么样了?""听说太子逃了,是不是?""他们几个呢?"

 
陈辨环顾了左右,两个女人的面皮都象是蒸过了头的菹菜,仿佛只要一拧就会整个缩成一团。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蒙头挨了一棒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后屋里骤然传来小儿的哭声,他借故脱身道:"是雨雨在哭么?我去瞧瞧。"就要往那边跑。婆媳两个却抓住了他,老板娘道:"没事,媳妇,还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妇已是快步向厨屋跑去。

 
陈辨觉得她们神色有些不对,挣开老板娘,已是跑到了媳妇前头。撩开帘子,他一眼就见到灶上大锅里水冒着热气,朱家小孙子含着指头蹲在灶台下,旁边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团正在蠕动着的......

 
"雨雨!"陈辨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着孩子,细细察看了一回,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方才定下神来。听着后面传来畏缩的脚步声,他蓦地转过身去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想发怒大喝,却发觉已没了力气,因此这句话也说得软绵绵的,倒象是哀求。

 
他话音未落,媳妇已是冲上来和他抢,叫道:"我儿子都要饿死了!"陈辨自然不让,两个人厮打了一会,陈辨的气力到底还是大过她,终于将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儿子旁边,就一把搂了儿子哭起来,唾着老板娘骂:"老虏婆,收着这白虏崽子,白糟蹋多少粮食!早吃了多好!"老板娘倚在门上手在胸口前一揉一揉,哀声道:"陈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亲人没分别,你就舍一回,让我孙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陈辨苦涩地笑道:"这孩子你也养了有半年呀,怎么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样了?人家家里亲生的儿子也吃了!"媳妇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上城头十多天,怎么还有力气,你吃的是什么?"
 
"我......"陈辨往后一靠,不自禁地愈发抱紧了孩子,抚着他虽然消瘦却还细嫩的面庞,两片蜡似的嘴唇张合了好一会,方才挤出话来:"我只吃了小......"这时锅里水己全沸,咕噜声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掩了过去,腾起的水雾也将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两个惊住了,竟一会没说话。
 
陈辨在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鲜卑兵已经入城了,这城里呆不得了,快走吧!""什么?"老板娘这时又想起方才问的话,一把抓了他问道:"那他们呢?""我......"陈辨避开她的眼睛,惨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几个,我也不知道......"

 
"啊?"老板娘已是晕到了地上去,媳妇也吓得爬过来拉着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没事吧?"陈辨无语地摇头。
 
媳妇这才慌了神,回头去抱着儿子,抽抽噎噎地掩了面。老板娘眶中淌出一滴浊泪,却似心血己尽,再流不出更多的来,转眼就干了。她扶着灶台支起身来,道:"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陈辨听了这话心上也一片茫然,怀中的孩子又啼哭起来,方才让他强打起精神道:"白虏从西门攻进来的,我们往东边走,或者还逃得脱呢?"

 
"那好!"老板娘将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喝道:"还不抱着孩子快走!"
 
一时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将最后余下的三只硬馕塞进腰里,婆媳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陈辨提了根哨棒。才拉开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上传来。那声音很熟,他们都听出来是宋嫂的,不由吓得一哆嗦。陈辨探头去看,只见宋嫂抱着儿子披头散发的在街上跑着,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后,露出瘦得根根清晰的骨头。几个燕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辨心里冰凉,想道:"已经来了!"他等那些几个鲜卑兵跑上将宋嫂扑倒在地上时,冲出去就是一棒打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可没能略为喘口气,臂上已是中了一枪。等他跳起来,又有枪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稳,栽倒在地。陈辨本是书生体魄,多日守城早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剧痛连着失血,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觉得,耳中传来朱家媳妇的惨嚎。

 
也不知晕了多久,"哇!"一声啼哭好象就在他耳边似的,他激灵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却见宋嫂撞在道边的石板上,光洁的额头淋淋漓漓地,象雪笺上绽出怒放的红梅。一个燕兵骂道:"死了了得让老子受用一回!"然后就扯下裤子。脚前宋家儿子哭叫着显然是碍了他,被他一脚踏下。那孩子的脑子顿时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抱在膝上长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肉,便是陈辨近日来已经在战场上厮混得麻木了,可还是又一阵若死的眩晕。
 
这时身后传来朱家屋里传来婆媳两人的呻呤哭叫,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他怵然一惊,想道:"没有孩子哭声,没有!"这念头象铬铁似的将他激得站起来,可腿上浑无气力,又砸在了地上。

 
他勉力抬起头,面前脱漆的门板无精打采地晃荡着,屋里的纠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屁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粗短的脖子。

 
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脱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

 
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插在了身上燕兵尸身胸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

 
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喘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根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

 
"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欲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露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流星,燕兵惨叫四起。

 
"窦将军?"陈辨精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
 
"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抽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

 
"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宫,宫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交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感激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

 
"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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