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童谦回来了,眉开眼笑,扔给佟骞一张当票,然后一头钻进屋里不出来。佟骞一看当票上的字,气得几乎吐血,冲进屋里对童谦道:「童谦……不对,小混蛋,你、你识不识货,上等的湖丝袍子加上一块羊脂玉佩,你才当十两银子!你知不知光是那件湖丝外袍就值十两了……」
佟骞吼得中气十足,但是童谦却半点没反应,他定睛一看,少年正趴在床上,两只脚翘得高高的,还晃来晃去,手里拿着一锭十两的小元宝,又啃又咬,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里面光闪光闪的。
「小混蛋……小痞子……喂……小钱鬼……」
「钱?哪里有钱?」
童谦猛的从床上跳起来,两只眼睛再次瞪圆,在地上扫来扫去。
还真是死要钱,佟骞一阵气恼,这童谦小小年纪,简直就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要是再长大点,那还得了。不过少年瞪圆了眼睛,眼珠儿熠熠生辉的模样,却让他又气不出来,反而涌上一股笑意。明明最恨那些攒着钱不放的钱鬼,可是对这个少年,他却生不起气来。
「小钱鬼,就知道钱钱钱……难怪你的名字叫做『铜钱』。」
「没有钱……」童谦失望地坐回床上,听到佟骞的话,眼睛又瞪起来,怒气冲冲道,「你不也叫『铜钱』,败家子,败得身上只有两个铜钱的『铜钱』。」
「你……」佟骞一阵气结,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想起自己进房来的目的,他深吸了几口气道,「小钱鬼,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用当来的钱给我买件长衫,随便什么料子,让我能穿著出门,回头我一定把买长衫的钱给你。」
他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里子可以不要,面子决不能丢,让他穿著中衣中裤走出去,他还不如直接往外面的井里一跳。他是个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气节,不能跟市井之徒一般模样。
童谦猛地把手里的小元宝往怀里一藏,怒目而瞪,道:「想得美,这个小元宝是我的卖身钱,不许你打它的王意。」
「你又不是小倌……」佟骞又想骂了,话一出口硬生生憋回肚子,换上和颜悦色,几乎是肯求道,「不是让你白出钱,我会还的,一定还,要不,我给你写张借据,如果我不还,你就拿着欠条去找伺书,你是认得伺书的,对吧?」
听到伺书的名字,童谦脸上的戒备明显减缓许多,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好,你要给我写借据,上面要写清楚,你借了我二十……不,五十个铜钱买长衫,二天内还,超过两天,以每天一分利算。」
佟骞再次瞠目结舌,大叫道:「小钱鬼,你这是放高利贷啊。」
他每天总共才能从伺书那里拿到两个铜钱,自己买酒喝都不够,怎么可能两天内还得出五十个铜钱,而且超过两天,还要算利钱。
童谦瘪瘪嘴,道:「老子的心肠是最软的,高利贷都是三分利,我才收你一分,很便宜了。」说着,头一扭,摆出一副你爱借不借的模样。
可恶的小钱鬼,佟骞暗自磨着牙,一时间犹豫不决,眼角突然瞥见童谦的脖颈处,隐约露出一小块青紫吻痕,他心里不禁一荡,思绪一下子飞到昨夜的旖旎欢爱,少年的热情简直像要把他融化了一样,尤其是那处密穴,美妙之处,不是亲身经历,谁又知世上还有如此销魂之地,想着想着,他渐渐口干舌燥,下腹处蠢蠢欲动。
童谦虽然扭过头,可是眼角的余光仍然不时往佟骞身上扫,心里暗自嘀咕: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自己开价太高了,真是个笨蛋,嫌高难道不会还价吗?还读书人呢,连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都不懂,佟笨蛋,佟笨笨笨蛋,佟笨笨笨笨笨蛋……
在肚子里不知骂了佟骞多少声,童骞终于忍不住了,道:「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就算了,老子也不缺这几个铜钱。」
嘴上说得硬气,可语气却是软的,佟骞要不是在想入非非,早就听出来了,可惜他迷迷糊糊还沉浸在昨夜的旖旎欢爱里,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童谦欢呼一声,跳起来在屋里翻呀翻,翻出一套笔墨来,没有纸,他干脆拿起汗巾,铺在桌上,让佟骞写借据。
佟骞拿到笔,精神一振,有心要显摆自己的一手好字,写起借据来,那是一个笔走游龙,似行云流水,一挥而就。
「拿着,就算我还不出钱,光是这帖字,卖了就够你吃上好几个月了。」
佟骞洋洋得意,好比自己写的不是借据,而是对联诗画一般。倒也不是他瞎吹,佟骞的字,在扬州城里,就算不是一字千金,百金总也有了,只是他自恃文人傲骨,不肯卖字卖画,只肯赠送,否则,他便是真的把家产全部败尽,也未必会愁吃穿。
童谦将信将疑地看了佟骞一眼,小心翼翼把借据折好,放入怀中,才道:「少吹牛,你当你这几个字是镶金还是镶银,记得两天内一定要还哦,不然就要算利息了。」
「小钱鬼,三句不离钱。」佟骞顿时泄了气,「好了,借据我也写了,你可以帮我买件长衫回来了吧。」
「哦,你等一下。」童谦又在屋里翻箱倒柜,不多时便拿出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出来,放在佟骞面前。
「这是什么?」
「长衫。」
「……」
五十个铜钱,一件布料普通的半新长衫,佟骞就是再不知油米贵,也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小钱鬼给讹了,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怪自己怎么就一时胡涂,没有说清楚就写下借据。
打开扇子半遮着脸,佟骞只得忍气吞声,躲躲闪闪地回去了。
一进家门,大克星搬着一张椅子当门而坐,膝上放着一小碟千层酥,五指纤纤捏成兰花状,正拈起一块千层酥,送到小巧而迷人的红唇边,轻轻一咬,发出一声酥脆的轻响。
椅子旁边蹲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抱着一颗苹果狂啃,看见佟骞进来,赶紧飞过来「你完蛋了」的眼神,绝对是幸灾乐祸。
「伺书,早啊!」
侧过脸,佟骞把扇子遮得严严实实,心里一阵发虚。
「伺墨啊,刚吃过午饭,你还吃得下啊,快去,看看有剩饭没有,倒了给小黄吃。」伺书好象没看见眼前这个人,没听到佟骞打招呼的声音,眼眸一转,对伺墨说道。
「哦,知道了。」
伺墨囫囵几口,把苹果啃得干净,拍拍手就要往厨房去,佟骞赶紧道:「别啊,伺墨,我还饿着呢。」不说不觉得,这一说,他肚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
「啊,公子,你的脸?」
佟骞这一拦,手里的扇子就遮不住脸,被伺墨一眼看到,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他这一叫,伺书也望了过来,佟骞再想挡已经挡不住,只能讪笑着,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哟,佟大公子,这是在哪儿鬼混了一夜,该不会是碰上狐狸精被掏空了身子,看看,衣服是不是跟别人穿错了,怎么瞅着不合身呢,啧啧,还有这眼圈,青得都发黑了。」伺书连讥带讽,想也不想就认定佟骞昨儿夜里肯定是跟别人争风吃醋被打了。
佟骞没吱声,自然没有脸说是被童谦给打了,且不说伺书跟童谦认识,就是不认识,他堂堂一个大才子,江浙名士,艳遇不成反被劫,传出去也是笑话。
伺书见他不吭声,气得脚一跺,道:「好,好,反正你佟大公子有钱去喝花酒,自然也不在乎我这个丫头给的两个铜钱,以后就都取消了,省下来给我当脂粉钱,打扮得漂漂亮亮,回头找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嫁了,再也不操这份心。伺墨,你还愣着干什么,佟大公子在外面吃饱喝足了,咱们家的小黄还饿着,快去喂。」
「唉,姐,我这就去。」
伺墨眼见姊姊一副就要发飙的模样,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厨房跑,一边跑一边偷偷回头看佟骞,心里暗道:公子,您自求多福吧。
佟骞轻咳了一声,摇摇折扇,试图争辩,结果一对上伺书仿佛冒火的眼睛,他识趣的把话咽回肚子里,灰溜溜地摸着咕咕叫的肚皮,往书房走去,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一顿不吃饿不着,自己是君子,怎么能跟女人计较,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诚不欺我,果然是……唉……
坐在书房里,佟骞唉声叹气,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风潇潇兮易水寒,一顿不吃兮……果然饿得慌……伺书这丫头,管得越来越宽了,改明儿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公子……」伺墨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伺墨啊……」佟骞饿得有气无力,眼神儿在伺墨的身上一扫,只见伺墨胸前鼓鼓的,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顿时眼前一亮,「快进来,快进来,别让你姐瞧见了。」
「放心吧,公子,姐到铺子里收今天的租去了,喏,两个肉包子,我偷偷藏起来的。」伺墨边说,边从胸前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佟骞面前。
佟骞一看见肉包子,那神眼儿立时变得跟饿狼似的,抓起来狼吞虎咽,真是饿得慌了。
「公子,慢点吃,小心噎着……」
伺墨话音还没落,佟骞已经瞪直了眼,一只手拚命捶胸,果然噎着了。伺墨忍不住偷笑,赶紧倒来一杯茶水,让佟骞灌下去。
「咳咳咳咳咳……」
佟骞缓过气来,拍拍伺墨的肩膀,道:「好伺墨,平日里我没白疼你,亏得还有你有惦着我,不然……」
一边说一边思绪就飞到了童谦的身上,想他热情如火的身子,想他索钱如厉鬼的性子,反差怎就这么大呢?要是把伺墨的乖巧安在童谦身上,那就完美了。
伺墨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道:「公子,伺墨想求您件事儿。」
「说吧……」
「嘿嘿嘿……公子,您跟干公子说说,让他收我当徒弟,成吗?」
噗……
佟骞连包子带茶水喷了一地,狠狠咳了几声,道:「你要当干步铎的徒弟?学什么?」
伺墨睁大了眼睛,一脸憧憬道:「当然是学武功,我老早就在想了,长大以后,要当高来高去的大侠,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快意恩仇……」
自从上个月,他在街上看到干步铎从三层高的酒楼上,一跃而下,三拳两脚把一个欺负女子的流氓打得跪地求饶之后,他就开始琢磨着要拜师了。
佟骞哈哈大笑,指着伺墨道:「你学武功?哈哈哈……笑死我了……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连两桶水都担不起来……」
「公子……」伺墨被笑得脸上一阵通红,顿了顿脚道,「别笑了,公子,你不就是没学武功,被人打了吧,眼眶黑得都不能见人了。」
笑声嘎然而止,佟骞一扬扇子,挡住脸,骂道:「好你个伺墨,敢说起我来了……算了,看在包子的份上,回头我去跟干兄说说,他肯不肯收,我可不给你打包票。」
「公子您肯去说,我就心满意足了,干帮主对你这么好,肯定会答应的。」伺墨大喜,献媚地跑到佟骞身后,乖巧地给他捏起肩来。
佟骞被他捏得舒服,笑道:「行了,别拍马屁了,你到严府去一趟,要点冰来。」
「要冰?做什么?」
「笨,当然是敷眼睛,早点把瘀青散了,不然怎么出门,怎么帮你给干兄说项?」
「哦,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伺墨赶紧往门外跑,又被佟骞喊住。
「回来,要是严兄问你要冰干什么,你怎么回答?」
伺墨吐吐舌头,道:「公子,您别考我,我又不笨,当然是说公子你想喝冰镇酸梅汤。」
「还算机灵,去吧。」佟骞摇了摇扇子满意道。
第三章
虽然有冰敷眼睛,可是眼睛上的瘀青一时半会儿也消不掉,佟骞不敢出去见人,足不出户足足五天,读书作画,对月吟诗,倒也自得其乐,一时间竟把那张借据的事情给忘了,也是他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在他心里,那张借据本身的价值就不止五十个铜钱了。
第六天,佟骞对着镜子照照,眼眶上还隐隐有些青黑的影子,不像是被打了,倒像是夜里没睡好的样子,想着再过两天完全消退后再出门,却磨不过伺墨的死缠活缠,带着他去漕帮找干步铎。
偏就这一天,佟骞带着伺墨前脚出门,童谦后脚就上门来讨债了,当时只有伺书在家里。
「死要钱的小铜钱,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伺书非常惊讶,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通常被童谦找上门,十有八九跟钱有关,她努力回想,她好象没欠童谦的钱啊。
童谦笑容可掬,嘴巴也甜,道:「伺书姊姊,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都快跟我姊一样漂亮了。」
「小铜钱,尽瞎说。」伺书嘴上轻骂,脸上却笑开了花,她知道,在童谦心里,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他姊姊童谣,童谦把她跟他童谣相提并论,就是他最高的赞誉了。
「我哪有瞎说,伺书姊姊就是漂亮嘛,要是我再大几岁,一定娶你做老婆。」童谦笑嘻嘻,这话说得没半点害臊。
伺书倒是脸红了,啐了他一口道:「小小年纪,满嘴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你姊,让她教训你。」她却不知道,童谦在她面前已经收敛了许多,至少没有一口一个老子。
「别,千万别跟我姊告状,她就是个泪坛子,哭一场,扬州三年不用下雨,包准旱不着。」童谦连连合掌,一副怕怕的模样。
伺书被他逗笑了,道:「得了,我不说就是,你姊哭起来,还真没人招架得住。对了,扯了这半天,我倒忘了问你,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我来要债。」童谦挺起胸膛大声道。一说到钱,他的两只眼睛就开始放光,气势也变了,一副谁敢赖帐,他就拚命的模样。
「要债?谁欠你钱了,怎么要到我门上来了?」伺书心里一咯登,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童谦咧嘴一笑,解下脖子上的汗巾,往伺书面前一甩,佟骞那一笔龙飞凤舞的字出现在她面前。
「五十个铜钱……一件长衫……」伺书脸上又青又白,尖声大叫, 「佟骞……你好……好……」
童谦挖了挖耳朵,道:「伺书姊姊,你不用这么大声叫我,我就在这儿。」
「五十个铜钱够买两件新长衫了,而且一天一分利,小铜钱,你也太黑了,好歹我们还是认识的。」伺书指着借据气得直哆嗦,也不知道是在气童谦太狠,还是气佟骞太败家。
童谦笑得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手一伸道:「亲兄弟,明算帐,再说是你家公子自己愿意的,可不是我逼他的哦,伺书姊姊,铜钱拿来,一天一分利,已经三天了,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到了傍晚时分,佟骞带着欢天喜地的伺墨回来了,干步铎是个爽快人,见伺墨人虽然瘦弱,但根骨不错,就一口答应收伺墨做徒弟,但是却要求伺墨搬到漕帮去住,学武靠的是动练,尤其是基础要打好,伺墨自然满口答应。
佟骞看伺墨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他倒发愁了,伺墨这一走,以后就没有人帮他收拾书房了,重要的是,伺书那丫头发飙,没有人在中间打圆场了,他的日子恐怕要难过许多。用折扇顶顶下巴,他琢磨着,以后就借口去看伺墨,天天到干步铎那里蹭饭也不错。
一边想着美事,一边走进自家大门,一眼就见伺书丫头当门而坐,一身艳红的衣裙,衬着身后的绿藤架,好似一朵杜鹃花,绽绽盛放,如火如茶。
冷汗同时从佟骞和伺墨的额头渗出来。
「姊……」伺墨的声音微微发抖,「你怎换衣服了,这身新裙,你不是说要等七巧节的时候穿了去月老庙招桃花的吗?」
伺书嫣然一笑,道:「傻弟弟,七巧节还早着呢,这么漂亮的衣服怎么能压箱底,那多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