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叔达神色满意,站起身向我微一伸手:“请凌兄弟坐下说话。”
我只得坐下,公孙叔达与我对坐:“这头一件事,某想弄清楚凌兄弟与那些寻你的人是何关系,可有恩怨?”
我苦笑:“这个可有些难说,恩情不是没有,仇怨或许也有一些罢。”
公孙叔达豁然笑道:“那就是恩怨交织了,的确难说!看来我留下你这步棋走得对了。”
“怎讲?”
公孙叔达笑道:“那些人找你如此迫切,怎会就此罢休?不瞒你说,留下你的那刻我存了个心思,如果你与那些人有恩,那么他们会
感激我,我便得一强助;如果有怨,你会感激我,我便得一良才。可是现在我倒觉得两边都会对我心存感激,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
”
我微微笑道:“大当家如此心思,令人不得不佩服。在下本来只想留在帮中混口饭吃,现在倒隐隐有些后悔了。”
公孙叔达看着我大笑:“凌兄弟何出此言,这是你我天定的缘分!”突然问道,“他们果然是商贾么?”
我轻轻点头,也笑道:“不然大当家也不会与他们起了冲tu,只是还听说他们与官府有点联系。”
“那就是了,我早就感觉他们有些官派作风。”公孙叔达渐渐敛去笑容,正色道,“凌兄弟,如今淮水帮人多势大,对我们手中的地
盘势在必得。按道理讲我们海门帮只有被吞这一条路可走,可是淮水帮雷忌为人刚愎,我公孙叔达却不想带着帮内兄弟做他的属下。
不知道你可有良策?”
我反问:“大当家有没有赢过淮水帮的一分把握?”
公孙叔达沉默一阵,还是道:“绝无胜算。”
我沉吟道:“明知绝无胜算,大当家却仍不肯屈服,依在下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我看向他,一字字道,“毒蛇啮指,壮士断腕
!既然淮水帮要地盘,那么不妨成全他们。”
公孙叔达面色一变,沉声道:“你是让我放弃海门帮在海上的势力,另谋出路?”
我点头:“在我看来,只有这样才可保全本帮。”
公孙叔达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他深深凝眉,在房中踱起步来。我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但也知道他此刻定是矛盾之极,经营多年的势
力就要落入他手,怎不痛彻心扉?可是他至少还留有一线生机,不像我这般走投无路,毫无希望。
过了很久,公孙叔达猛然站定,双目陡然锐利地看向我:“我帮中八位当家商议良久,无一人想到如此自绝的出路!凌兄弟,我没有
看错你。”
我笑道:“这很简单,只不过因为我是外人罢了。”
公孙叔达面色严肃:“从今日起我公孙叔达愿拜你为军师。”
我被自己口水呛到,急忙站起来推辞,公孙叔达抢先一步把我按回椅中,向我拜了三拜。我坚决道:“这万万不行!别说我没有这个
能力,就凭我资历浅薄也无法担当重任。”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多话,他们要灭就灭,关我什么事?
公孙叔达肃声道:“我已为军师想好服众之法,一定让帮众口服心服。”我本来就是软硬不吃,既然打定了主意不肯接受,哪里管他
怎么劝,公孙叔达终于无奈道,“既然你坚不肯受,那么就做我帮内第九当家如何?”不由分说将门外七位当家全都叫进房中,“各
位兄弟,从今日起凌悦就是我海门帮内第九当家,咱们的九弟!望兄弟们对他多加提携。”
众位当家意料之中的表示不满,梁丑第一个跳出来不服,责怪老大不与他们商量就让一个寸功未立的新人做了当家,其他人也纷纷表
示有失公平。只有屈涛高声反驳:“他怎么不行了?老大说行你们敢不服?刘三!你当老四的时候徐老二还不认识你呢!”又指着一
个矮胖汉子道,“马五,当初老大认你做兄弟可问了梁四的意见?”屈涛的话毫无效果,反而将战火煽得更旺。最后还是公孙叔达一
句话让他们闭了嘴:“凌九弟已经想到了对付淮水帮保全本帮的办法,你们谁想到了?”
这句话平息了纷争,可是没有平息帮内的闲言碎语,除了让我更加成为众矢之的,没带来任何好处。公孙叔达力排众议,又当着全帮
上下的面宣布了这个决定。我骑虎难下,只有默认了自己成为“九当家”的事实。
公孙叔达认为我这时候应该树一树威信,他早为我备好海船,限我在十日之内想办法给淮水帮痛快一击。此法好处有二,一是可以让
帮众尽早闭嘴,认可我的身份,省得别人认为他帮主识人不明;二是让淮水帮知道我海门帮也不好对付,对我们多一分忌惮,将来不
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
想法是不错,只是苦了我。被逼得没办法,我只有动用了一些水军战术。令人将几艘小船装了冲角,大船伪装成商船模样,捡顺风之
时乘船北下,遇到淮水帮船只打劫真的商船,就靠上去突然袭击。先用小船冲撞,再放矢石将对方船只逼退或击沉,小船拦在前面,
大船就负责劫持商船财物,等到财物到手立刻撤退。大船上装了简陋钩拒,可以防止淮水帮追击。这样从淮水帮手中抢走生意怕是第
一次,载着财物返航的路上,我发现帮众们看我的眼神有了明显变化。
江湖人物的思想还是相对简单,只要有本事就不怕立不住脚。此后又出海两次,收获也算不错,渐渐的反对声变少,几个当家也开始
“九弟九弟”的叫了。
其实淮水帮势力庞大,偶尔的打击对他们不算什么,海门帮的势力范围却一天天在缩小。公孙叔达有他的顾虑,如果突然提出放弃海
上生意,一定会遭到帮众反对,也容易引起淮水帮怀疑。我与他密定的计划是适时放出些风声,动摇帮众思想,实际上且战且退,保
持最完整的力量,在最艰难的时刻宣布放弃,争得最多的支持。
瓦解人的意志需要一段时间耐心的等待,此后一个多月中公孙叔达一边处理帮中财产,一边试图慢慢说服几位当家与他另谋出路。我
出海的时候不多,但是每次出海都能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多钱财,弄得帮里的人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天生的海寇了。淮水帮的紧逼一
日迫过一日,大部分时候我帮着公孙叔达管理帮内琐事,渐渐的我也快忘记了自己是谁,有时候会不无讽刺的想,被瓦解得最彻底的
人其实是我。
江北的秋天来得早,风也来得烈些,打在身上完全没有凉爽的感觉,只觉得冷。
入秋以后,我的菁神就不大好,每天起床都无菁打采的。有时候几个当家一起议事,我坐在一边听着都能睡着,可是每到了夜里我又
特别清醒,常常过了半夜还在榻上翻覆。后来我干脆白天告假睡觉,晚上再来听公孙叔达议事。如此折腾半月,菁神更差,常常站久
了就觉得心慌气短。梁丑见了我就取笑屈涛:“老七,你怎么把老九折腾成这样?瞧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你就不会怜惜一点?
”
屈涛吼道:“滚你娘的!没看出来他受过伤么?听说你家里藏着百年老参,还不拿出来帮他补补!”
梁丑把手一摊:“老婆生孩子那阵早就吃了,哪里还有?”
屈涛哼道:“我找老大要去!”
公孙叔达也看出来我菁神不行,果真吩咐人找来一只人参外加几十两燕窝。我吃了也没有大作用,照旧每日眼皮沉重呵欠连天,只是
晚上好了些。改日找来个郎中,说我气血虚弱,宜多休养,公孙叔达于是不再让我理帮中事务,凡事只与其他当家商议。这个时候,
淮水帮却以不可阻挡之势向我们袭来。
公孙叔达早有准备,经过短暂看似激烈的抵御,丢了几个帮中弟兄的命之后,向淮水帮宣布退出长江口一带地盘,语气极其沉痛无奈
。淮水帮一直以公孙叔达为眼中刺,这次能够得手也费了不少事,因此觉得能赶走他很是了不得,于是双方很快谈妥了让地条件,公
孙叔达永不能踏入沿海一步。
那一日,淮水帮群情振奋,海门帮一走,他们就控制了长江以北东海的全部地盘,此后称霸海上指日可待,只有齐谨别有深意地看着
我们。
公孙叔达回到帮内,极其果断地征求帮众意见,问谁愿意继续跟他到别处去另干一番事业,结果同意者十有八九。公孙叔达手中大刀
一挥,将早备好的马匹行装亮了出来,口中道:“三天之内全部离开!”
虽说这一步走得干净利落,还是有不少人觉得惆怅。小鱼听说我们要走,哭得稀里哗啦。平日里我和屈涛的饮食全仗她照顾,想到她
不在就没人做饭,我很舍不得。
屈涛也舍不得,他私下跟我说小鱼无依无靠,我们走了非苦了她不可。可是我们这一走还不知前途如何,当然不能带上她。只有尽量
多给她留下银子,让她好好过活。
整整忙了三天,帮内外的人全部安抚妥当。梁丑非常不识时务地说:“幸好我老婆也跟着,不然我怎么也不舍得离开这里。”马上被
没有老婆的人痛骂一顿。
启程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瞪瞪,被屈涛架上马车,醒来已是天色漆黑,耳中马蹄声人声乱成一片。
突然想起没有人告诉我要去哪里。探头问赶车的兄弟:“咱们去哪里?”
那人狠抽鞭子:“洛阳!”
我嘴角一抽搐,睡意荡然无存,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十三章 失陷洛阳
北魏国都洛阳......我重又闭上眼,当初一心离开他的掌握,只求一死,没有想到只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却又自己送上门去了。若
被江原知道,不知他会露出怎样一副讥讽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是没想过逃离,再一转念,却又只想听天由命。事到如今,做什么都对我没有分别,到哪里、遇见谁,又有什么
可在乎?我苦笑一下,翻了个身。
车厢里有个声音试探地问道:“凌九哥好像不喜欢去洛阳?”
我打个呵欠,随口道:“也不是,其实很想去看看,只是不想遇到一些人。”
那人格格笑道:“我还以为凌九哥什么也不在乎,原来也有怕见的人。”
我懒懒道:“谈不上怕,只是有些尴尬罢了。”猛然睁眼,“小鱼!你怎么跟来的!”
小鱼急忙摆手:“小声点......”
我见她穿着一身男装,打扮成帮众模样,显然是混上车来的,严肃道:“你这样,屈涛知道么?”
小鱼抿嘴笑道:“就是七哥给我出的主意,他教我趁你睡觉时上你的车,免得被人赶下去。”
我板起脸:“你这丫头胡闹,以为我们去洛阳玩的么?”
小鱼不高兴道:“哪个要去玩了?你们两个平日的饮食起居还不都靠我?七哥说你身子不好,我跟着还可以时时照料。”
我瞧她神色闪烁,心想屈涛粗心大意怎么会想到这些,多半是这姑娘自己找些理由说服了屈涛。于是故意道:“这个倒不用你,帮里
也有女眷,她们也能照料我们的。”
小鱼急道:“她们都是别人的妻子,怎么好比我......”突然脸色飞红,小声嗫嚅道,“反正现在已经走了这么远,凌九哥总不能赶
我回去罢。” 说着偷偷看我一眼,垂下头去。
我心里一动,想起几个皇妹小时候犯了错怕被教训,也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由怜爱之心大起。抬手摸了摸她头顶,笑道:“好了
,不会赶你回去的,明天我就求大哥留下你。”
小鱼立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我:“真的?”
我微笑道:“下次可别这样了,很危险。”
她用力点头,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喜悦。
抵达洛阳是十几天以后,为了不引人注目,九个当家每人各领十几人分批进城,所以轮到我领人进城时,已是第九天了。公孙叔达早
就找好落脚地点,我只需要带领帮中弟兄前去与他会合。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我立刻感到一种与建康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起建康轻灵飘逸的风格,这里的建筑显得庄重朴实,颜色也
以黑青为主,街上行人大都足蹬皮靴、带刀带剑,偶尔有几个文人打扮的书生路过,眉宇间也带了不少激扬的神气。因为入秋,街道
两旁栽种的杨树已经开始泛黄,不时有落叶随风坠落,却丝毫不显得萧条寥落。
看着看着,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微笑,不知为何,这座城市所显露出来的豪迈风情,令我觉得有些高兴,有些欢喜,甚至还伴有一点点
的亲切。
又穿过几条街,两边各色店铺多了起来,行客商贾穿梭不绝,叫卖声充斥耳鼓,我不由惊叹,虽然早听说洛阳繁华不逊于建康,却没
想到繁华至斯。
小鱼也是第一次来到洛阳,一直好奇地东张西望,街上叫卖的各色商品令她目不暇接。看了一阵,她突然向我笑道:“凌九哥,我从
没看到你这么开心过!” 我微微一怔,她已经嘟起嘴,“原来你骗我!”
我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鱼两手在脸上做个下拉的动作:“喏,你平时都是这样,就连笑起来眼睛里也透出这个意思。可是今天一进城,我就发现你不一样
啦。”她又将脸一捧,做个灿烂的笑脸,“从刚才你就一直在笑,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怕见人,倒好像很希望见到那个人。凌九哥,
那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我瞧着她天真烂漫又自以为是的模样,忍住笑,伸指在她额上一弹:“小丫头,不要胡说。”
小鱼看我一眼,脸蛋变得红红的,立刻安静了许多。
我见她一路上若有所思,再看到新奇的事物却不那么热心了,忙问道:“刚才弹的那一下很疼么?”小鱼摇摇头,脸却更红了,我心
里很奇怪。
这时车子和马匹驶进了一个小小的胡同,帮里打前哨的兄弟来到我车外禀报:“九当家,咱们到了。”
我向小鱼嘱咐道:“你呆在车里别出来,等我叫你。”
胡同尽头是一扇乌漆木门,勉强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我站在门前敲了六长三短九下,立刻有人开门道:“九当家快请进。” 又向我身
后道,“兄弟们辛苦了,把车子马匹驶进来吧!”
我原以为这么多车马进去一定会挤成一团,没想到门里门外是两个天地,前院的房屋分为东西两排,中间有一条不亚于外面的街道的
甬路直通后院,从这里看去,后院的面积十分可观,住上百人不成问题。要不是亲眼见到,很难相信这小门里面会是这么一派光景,
我不由暗赞公孙叔达有办法。
我被人引到东面正厅,只见厅中已坐满了人,公孙叔达见了我第一个迎上来,朗声笑道:“九弟,可把你盼来了!”
我抱拳笑道:“小弟来迟了几日,没给大哥帮上忙,想不到大哥短短几天之内就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小弟见了真是惊叹不已。”
公孙叔达哈哈笑道:“这全仗殷掌柜仗义相助,大哥才及时买到满意的宅院。来来来,我给你引荐。”说着将我拉到一个须眉灰白的
老者面前,“九弟,这位是殷实,恒通酒楼的掌柜,以后我们的生意要全赖他照应。”又向殷实道,“这位就是在下向你说起的凌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