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二部 绝尘江北——南州
南州  发于:2011年0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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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本是皇帝建来消暑的一座园林,与后宫各正殿只有一墙之隔,园内引活水注碧海池,池内有灵芝钓台,池边有雕梁飞栋。我跟着

江原转过几座殿阁,却见前面又是一个水池,池中也是活水,分别汇入东西两头的清水渠中。一座巍峨宫殿坐落在水渠环抱之中,宛

如跃水而出。周围寂静一片,只听得殿后一片郁郁竹林,在瑟瑟秋风中沙然作响。

江原放轻了脚步,慢慢踏上池中的一座青石小桥,仿佛怕惊醒了这份宁静,然而我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个女子

的声音正在浅吟低唱,明明发自殿内某个角落,却又好像是融在竹林萧瑟之中,随风吹到了耳边。虽然听不清唱了什么,我却从那语

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

疑惑地看了看江原,却见他正细细听着那歌声,默默走过小桥,脸上带了一点少有的落寞。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那女子的声音清晰起来,吐字悠长缓慢,却又更像是呓语。

直到那女子歌声止歇,江原才将手放在殿门上,却没有立刻叩响,他背对着我,低声一叹:“这首词我听了很多次,从不忍心将它打

断。”

我正要询问,门内的人已有所察觉,那女子的声音问道:“是谁?”

江原道:“是我。”

他推开门的瞬间,一道冷气扑面而来,正殿中空旷冷清,有一窄袖轻装的妇人正执剑缓缓挥舞,她面容姣好,步履轻盈,举手之间摇

曳生姿,然而两鬓却已是星霜点点。旁边有几名太监垂手侍立,见到江原进来,都习以为常地没有动弹。

江原走上前去笑道:“姑母唱的好词,舞的好剑。”

那妇人听说,回眸一笑,眼中带着一点迷茫的天真,却是神智不清的模样,我呆立在门口,不敢相信她就是北魏护国长公主平遥。

江原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走到近前,向平遥公主道:“姑母,我带来一个人,你要看看他么?”

平遥公主顺着他的指点回头,有些茫然地寻找。终于,她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刻变了脸色,厉声问:“你是谁?”

我忙施礼道:“小臣天御府凌悦见过长公主。”

不等我话音落地,她眼神突然凌厉如电,提剑向我挥来。我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躲避,只得将手中卷轴在身前一挡,“喀”的一声

,卷轴立刻断为两截。

江原惊道:“姑母住手!”

她却像没有听见,轻巧地躲开江原,一剑剑向我刺来,口中不住厉声道:“你还我稚儿!还我稚儿!”

我已经没有时间站起,只好左右翻滚躲避,“嗤嗤”几声,衣摆被剑锋划破。江原高叫道:“姑母,稚儿在这里!”

平遥公主愣了一下,江原乘机闪身扑上,夺去她手中长剑,又急忙将我扶起。平遥公主却似毫无知觉,只目光散乱地望着江原:“稚

儿在哪里?在哪里!”

江原回头向几个太监道:“你们出去侯着!走远些!”太监们大概早习惯这情势,不用江原说第二遍已经匆匆退出了门。

平遥公主手指江原,近乎癫狂地又问:“你说!稚儿呢?”

江原突然把将我推到面前,慢慢道:“姑母,你看仔细,他就是你的稚儿。”

平遥公主地盯住我,一脸迷惑,目光却渐渐柔和。又过了一会,她慢慢向我走近,嘴唇嗫嚅着,缓缓向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捧住我的

脸:“......稚儿?”

我生怕再刺激到她,站着不敢动弹,心中的迷惑却只有更甚,想到的只能是江原为了转移她注意有意为之。

平遥公主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口中喃喃道:“稚儿......”接着皱了皱眉,缓缓低下头,露出回忆的神色,似乎在

努力搜寻记忆中的某个形象。渐渐地,平遥公主脸上被一丝愁容笼罩,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回忆。我们就在她面前僵硬地站着,也不知

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脚底发酸,忍不住晃了晃,被江原用力扶住。我感到他也不敢动,只将手放在我腰间,似乎随时准备将我推离这

里。

突然,平遥公主抬起头,绝望道:“不!”我被她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江原的手立刻在我腰间收紧。然而,她却只是收回了手,喃

喃转身:“不......不是他,我的稚儿应该十岁了,十岁了......”

江原放开我,急忙追过去道:“姑母,你仔细看看他像谁?你是不是觉得认识他?”

平遥公主只是木然回头望了我一眼,蹙眉摇头:“我不认识他,你叫他走,我真的不认识......”又直直盯住他,突然泪流满面,“

原儿,你说稚儿在这里,可是我没见到他,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他是不是在怪我没有救他?”

江原静静道:“不是,他从来没怪过你,他会回来见你。”

“真的?”平遥公主破涕为笑,听懂了一般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江原又慢慢问道:“姑母,你记不记得姑父的长相?”

“我想起来稚儿的鞋子还没有做好,快入冬了,没有鞋子会冷......原儿,我不能陪你练剑了,你自己在这里好好玩。” 她说着推开

江原,急匆匆往后殿走,一边走一边在寻觅着什么。江原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平遥公主依旧带着干练英姿的身影,心头不禁有些伤感,向江原道:“稚儿是谁?”

江原将手中的剑放在殿角的兵器架上,回头淡淡道:“他是我姑母平遥长公主的独子,可惜刚出生不久就死了,死在南越将领的手里

。”

“长公主怎么说他十岁?”

“因为她是在稚儿死后第十年发的疯。”江原拾起地上断为两截的卷轴,悠悠道,“我姑母自幼酷爱习武,少女时代曾经女扮男装偷

进过军营,先皇对她宠溺有加,得知后非但不怪罪,反而十分高兴,有几次居然带她去了战场。就在那里,姑母认识了镇守边关的姑

父。两人结为夫妻以后,姑母便一直随军镇守扬州,不久怀了身孕,诞下一子。姑母和姑父视若珍宝,为他取了汝名稚儿。那时南越

与我们势同水火,一直企图攻占扬州,姑母也可说是半个将军,许多军情机要都会参与,对稚儿失于照看,谁料就在这时出了差错。

我问:“南越军攻城了么?”

“不是,”江原目中有些悲愤之色,“城中突然有故人来访,姑母和姑父热情招待了他,还留他在府中住宿,却不想那人是南越jian

细,居然乘人不备掳走了稚儿,接着南越军营下来战书,威胁姑父姑母弃城而走,否则便要将他们幼子的尸首挂在城头!”

我虽然见惯了战场阴谋,此刻听着也不由有些心惊,心道怨不得平遥公主会菁神错乱,眼看亲生儿子惨死,怕是没人会无动于衷。不

知道耍这卑鄙阴谋的将领是谁?不由道:“看来那孩子注定要死了,两军交战用些诡计不算错,但用无辜婴儿姓命相胁,未免太卑鄙

些。”

江原默默点头,继续道:“姑父当然不会屈服,然而姑母却忍受不了丧子之痛,于是在当天夜里私自离城去了南越大营。”他声音渐

渐低沉,“第二日清晨姑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身上都是血迹,却闭口不再提幼子的事。第三日,他们送来了婴儿的尸体,同时大举

攻城。姑父强忍悲愤,与南越人浴血奋战七个昼夜,最后在战役中捐躯。姑母当时没有落一滴眼泪,率领将士继续坚守城池,终于在

第九日等去了父皇的援军。姑母被护送回京后,立刻病倒,缠绵病榻一年有余。病好之后,她一直竭力支持父皇,终于将父皇扶上太

子之位。然而姑母本人却越来越沉默,常常菁神恍惚,一个人舞着剑唱一些忧伤的歌谣,渐渐除了我和父皇,她几乎谁也认不出了。

我想像着当时战火的惨烈,又想起平遥公主如今的神态,皱眉道:“但这些与我有何关系?你为什么要她看我?”

江原拉我快步走到大殿的屏风后,伸手扯下层层幔帐,对面的墙上露出一副泛黄的工笔小画。我缓缓走近,只见画中那名年轻将领正

向我望来,凤目朱唇,流盼生辉。他将手中宝剑横在身前,嘴角微扬,神态洒脱不羁,仿佛随时都要开口谈笑。

我怔怔望着那幅画,耳中传来平遥公主悠长的歌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三十二章 冬至岁宴

“很像,不是么?” 江原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不觉得。”我没再看那画像一眼,转身向殿外走。

江原拦住我,微笑道:“何必躲那么急,若是换作旁人早忙着赞同了。”

我甩开他,冷冷道:“就凭一幅画,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长公主死了的儿子罢。”

江原望了望那幅画:“的确,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凭据。姑母病后常于不自觉中伤人,因此宫中嫔妃极少来探望,至亲之中也只有我

与父皇常来而已。姑父经年在外,去世又已有二十几年,几乎没人记得他相貌如何,这幅画像藏于幔帐之后,也是无意间我才被我发

现。刚开始,我并不曾注意你,后来相处久了,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你,直到突然想起这幅画像,我觉得你也许就是稚儿。”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使尽手段留下我,然后带我来这里,想让长公主将我认成她的儿子?” 我强作一笑,“可惜,长公主谁也不

认得,帮不了你。燕王殿下,你心中又打什么算盘,不妨提早说清楚。”

江原看向我:“要问我有什么打算,并没有。想起我姑母思子成疾,若是能找到她亲子,说不定能令她病情好转;你在南越已经走投

无路,若是真能证实身份,在北魏不愁不能立足,而你我又可相互信任,两相得益,又有何不好?”

我冷笑道:“世上相似的人何止千万,何况那婴儿早已死了,你分明就是要我冒充,真没有别的好处你会去做?”

江原正色道:“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想,父皇多年之前就在试图找到稚儿。他一直觉得姑母只身闯入南越大营却能安然回来,实在奇

怪,若要威胁到姑父和守城将领,扣留姑母不是更加有效?而越人送来的稚儿尸身,虽然浑身血迹,外面的衣物却干净得多。所以父

皇猜想,也许那人并没有杀人之心,只是想威胁罢了,后来变故陡生,未必也是那人所愿。后来姑母病重,父皇心急之下秘密与我去

了南越,指望能寻到那人踪迹,得到一点稚儿尚在人间的消息,可惜仍是徒劳无功。但那人若是活着一定躲在南越,稚儿若是活着那

也一定是长在南越的人。”

我却几乎没有耐心听他的话,断然道:“我有父有母,身世明白,何必攀你的亲?殿下只需记得我欠你恩情,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

做忘恩负义的事害你便是。” 说着飞速沿着回路离开西园,也不知为何走得竟如没受伤时一样快。

江原快走几步将我扯住,冷冷一笑:“你害怕么?怕你这二十几年忠于南越的信念,突然变为乌有?凌悦,你要搞清楚,不管是否情

愿,南越早已容不下你,而现在与你命运息息相关的是北魏!你对南越的那点忠诚迟早要放下,现在给你机会自己醒悟,总好过等我

逼你。”

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却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有什么放不下?从那一夜起,我已经放弃了一切,就连这

躯壳也没打算留下。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果真强求过什么,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我不会期望自己还能回去,小臣现在只

求一个栖身之地,仅此而已,殿下还担心什么。”

江原眸子一黯,沉声道:“凌悦,你一时接受不了没有关系,其实就算你谁都不是也没关系,但不要用这一套消极态度敷衍我。你若

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就只有让你骑虎难下,到时你莫要后悔。”

我讽刺笑道:“你是说,如果需要,不管真假,你都会宣称我是你姑母失而复得的儿子?”

江原冷冷道:“没错。相信稚儿尚在人世的只有我和父皇,而我只要能让父皇相信,你就算有一千个证据证明你不是也没用。那时,

南越人会怎么看你,你又拿什么让南越相信?”

我不由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江原,你一定要逼得我无路可走才满意?”

江原靠近了我,突然伸手扳起我的脸,低低道:“同是逼迫,南越人给你死路,我却给你活路,你说是哪个对你好?”

我用力将他推开,禁不住声音发颤:“你耍手段要我背弃国家,休想!”

“你推得动么?”江原轻轻放开我,手指划过我胸口,:“别急着下决定,你的国家是哪个还没搞清楚呢。”他异常冷酷地一笑,“

说起来,南越真是对得起你啊,这一身的伤,至今恢复不了的内力,还有这死气沉沉的眼神,都是谁给你的?难道是我么?”

我两手在袖中握紧了拳,抬头冷冷扫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沿着永巷朝宫门外走。

江原在怀疑,我自己又何尝不觉得震惊?可是我不能承认,更不能相信,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放下了曾经的一切,我不

能让过去的自己无从依托。

马车上,我没再说话,江原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烦躁地转过头,突然对他生出了某些厌恶感,就如那一夜他将我放在马上冲出

重围,他让我的路从此偏离了方向。

到了天御府前,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一头进了大门。江原似乎还要跟来,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参军拦住,只来得及向我看了一眼

,就向正殿方向走去。

我一路走得飞快,快到弘文馆时已是气喘吁吁,不得不放慢了步子。远远见弘文馆门前闹得正欢,鸣文鸣时站在旁边又叫又嚷,地上

两个半大小鬼正扭打成一团。

鸣文见了我急忙跑过来:“大人,您快劝劝吧!世子殿下下了令,我们不敢叫人,也不敢动手劝架。”

我慢慢走近,鸣时兀自在徒劳地叫:“世子殿下小心贵体!”

江麟的发冠早不知去了哪里,一身锦衣滚成了灰色,脖子上挂着两道带血的划痕,正怒气冲冲地掐住裴潜的脖子。裴潜毫不示弱,猛

一低头,饿狼般向他手上咬去,江麟急忙松手,两人各自滚了半圈,重新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对视。

我转头问鸣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打了有一阵子了,” 鸣文不满意地看了裴潜一眼,“世子殿下本来要是找大人的,可是这姓裴的小子一听到世子的声音就冲了出来

,小的还来不及拦住,他已经与世子动了手。”

我低哼一声:“打的好。”

“大人你......”

我恶意一笑:“我是说怎生好?既然世子不准劝架,咱们便只有等他自己停下了。”

鸣文急道:“这怎么可以!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担待不起,裴潜只听大人的话,就请大人让他住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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