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东风晚 下(出书版)BY 沐雨聆音
  发于:2011年0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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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背景的整片天空都在熊熊燃烧着。
「......真好看。」小芸忽然轻声赞叹,嗓音低喑,小脸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情,「二哥,你笑起来真好看......还记得,

在西湖的画舫上第一次瞧见你,漫天的花瓣儿飘啊飘啊,也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啊,二哥,小芸穿着你给我买的白裙子,好不好看?」
剎那间,檀玄望忽然心脏骤停。他看着地上的女孩,呼吸几乎摒止。
在临终弥留的此刻,在她回光返照即将死去的这瞬间,她眼里的人--
到底是谁?
「这杯血酒饮下之后,咱们三人从此就是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妹啦。有饭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有难一起扛!违背

誓言的人,会不得好死唷!哦呵呵呵!」
「大哥你快动手啊!快救二哥啊!不能再耽搁了!」
「义母,小芸可以作证,那一位实在是曾与我和大哥结拜了金兰的二哥谭玄望。他曾经同我们共患难、同进退,情谊之坚堪比

金石。二哥性子跳脱,喜欢开开玩笑。今天这事,肯定是个误会。还望义母明鉴!」
「二哥,好久不见!小芸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啊!哦呵呵呵!」
那此她说过的话,银铃般的声齐,慧黠狡狯的笑容,忽然全部涌上心头。
沐雨,流云?沐雨流云!?沐雨,流云!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柄短剑,忽然又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远远扔开它。
「妳、妳......」干涩无力地开口,嗓子却已经嘶哑,他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不知不觉间,泪水潸然而下。他颓

然跪倒在小芸身前,肩膀无力地抖动着。
小芸忽然呛出一口血,神情茫然而惊惶,手臂动了动,像是要拾起来触碰他的面颊,终还是无力垂下:「......二哥,你、你

别哭......」
你哭的话,我要怎么办才好?小芸只喜欢看见你笑,不管是你冷冷的笑,还是狡黠的笑,都是那么好看,当然,我最喜欢的--
还是大哥陪在你身边时,你唇角偶尔勾出的似有还无的温柔微笑。
啊,二哥,你要是能对我这么笑一笑就好啦......
小芸其实不懂什么金宋对立、民族大义,小芸也不管什么是非黑白、公道仁义,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都是师父教的,小芸只

是不想你死,不想你受伤......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唯一舍不得的,只有你啊。
啪嗒、啪嗒......一滴两滴滚烫的液体落住脸上,沿着脸颊滑进嘴里,咸咸的,小芸努力瞪大眼睛,是二哥,他还在哭,还在

哭......
为什么,直到最后,看见的,只有你的泪水......
「玄望!你--!
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身后响起,他抱着女孩犹带温热的尸体,缓缓回头。
霞王妃一身宫装,端庄雍容,脸上的神色却极为扭曲痛苦。
「......娘。」他哆嗦着唇,轻轻唤道。
见他加此,霞王妃反倒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微微弯起唇角,嫣然一笑。这笑,容色比霞光更艳丽,说不尽的动人与潋

艳。
「玄望,娘知道,在你心中,娘既好哭又没用,不但不能保全你,还常常牵累你。甚至告诉小芸让你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世,你

不会欢喜,只会觉得是拖你后腿,坏你大事......」
她又是一笑,丰姿绰约,忽地拔下头上的金钗,刺进自己的心口:「玄望......娘去了......娘去九泉下找你爹亲,还有小

芸......娘祝你......早日成就大事,扬名天下......」她睁着那双美丽的明眸,直直地望着她唯一的孩子,就那么咽下最后

一口气。
黄昏的天空中,浑圆的太阳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晚霞的红光笼罩四野,景物如同水中倒影般微微扭曲摇晃起来。空气在蒸腾

,桃花浓甜的香气混杂其间,醺然中有种近乎致命的眩晕感。他深深地吸气,醺然欲醉,意识飘浮在黑暗的虚无中。
起风了。
头顶的桃花树随风轻摇,拂落细碎残英。偶尔一瓣坠在他的手背上。惨白的手,嫣红的落花,鲜明的色泽对比竟叫人忍不住心

悸起来,他茫然抬手,凑到鼻端,浓甜馥郁的气息,是花的香味,还是血的甘美?
之后,他听见缓步而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抬起头来,夕阳的逆光中,男人高大的身影伫立如山,轮廓模糊而冷硬。
插在小芸尸身上的流云剑在落日下泛出血一般的红光。
而谢啸峰背上的啸风刀,犹未出鞘便发出吟嗡不绝的铮鸣。
剑鸣匣巾,期之以声。
......那么,这柄绝世宝刀想要得到的响应,是什么?
恍惚中,谢啸峰足尖一点,捷逾电闪掠到他身前,一巴掌抡过去,「啪」地一声脆响,脸立刻肿了半边。
捂着红肿的颊,口中一股铁锈腥味,檀玄望清醒过来,咳出一口血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逆光中,他看见一张异常挣狞的

面孔,双眼血红,神情扭曲,彷佛一只负伤的猛兽。
第二次凶狠的打击接踵而至。男人握紧拳头,双拳狂风骤雨般击出,左右开弓,力道重逾千钧,砰砰两声闷响,他唇内溢血,

鼻青脸肿,身子被重重撞飞,「篷」地一声大震,竟把桃树拦腰撞断,最后才重重跌在地上。
头顶香花飘落如雨,檀玄望跌倒在地,昏头转向,眼前金星乱冒,一时爬不起来。谢啸峰跟上去,揪起他的领口,又是一拳抡

过去。记记落实,拳拳着肉。
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呆呆地睇视着那只不断在眼前晃动的拳头。紧紧握起的铁拳,沉重无比力道千钧,手背因用力过

度而青筋贲张。
他曾在内花园的回廊中,紧紧执握过那只手,温热的手心,宽厚的手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时温柔甘美的心情彷佛还淡淡地在心间萦绕。到如今,天翻地覆。
他是昏了头,才会忘记了这句诗其实是一则悲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子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无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我都希望能够牵着你的双手,伴着你一起垂垂老去。可叹如今散落天涯,怕有生之年难回家乡。可叹

如今天各一方,令我的信约竟成了空话。
这是长年行役于外的将兵思念家乡和妻子的诗歌。被迫奔上战场的将兵,在临终之前述说苦与爱但之间无法成真的美梦。
原来,早在他许下他一生承诺的时刻,就已经注定了这个不祥的结局。
小腹上又捱了一记,凶猛沉重,檀玄望只觉腹中如绞,浑身脱力,咳小一口淤血,左掌虚虚抬起,欲行封架,只是身形摇摇欲

坠,站都站不稳。喘口气,用右手压住腹部,人向后疾退,「砰」地一声,背部撞在身后断掉的树干上,无路可退了,想向侧

挪却力不从心,只得颓然坐倒在树下。
手掌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摸索,触到硬物,他下意识握起来,原来是那柄沐雨剑。他抬头,眼瞳中猝然亮起两簇火焰,牙齿紧紧

咬住下唇。
攸地,谢啸峰在他身前丈许外站定,反手撤出了啸风刀,寒芒四射。
夕阳西下,树的影子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游移。谢啸峰冷峭的面孔在昏黄光线中带上了一种近乎沧桑的悲凉,大滴泪水溅碎在衣

襟上......
石屏山悬泉洞前,生命中最为痛苦无助的顷刻,终究又要在这里重演,也许更加惊心动魄。
「我谢啸峰,今日愿和檀玄望、小芸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

,天诛地灭!」
「区区檀玄望,今日愿和谢啸峰、小芸义结金兰,祸福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有违誓,管教区

区身败名裂、断子绝孙、五伦尽丧、巨石压顶、万箭加身、一剑穿心、不得好死!」
除夕前的晦月之夜,他们三兄妹在西子湖上的画舫上,焚香序齿,义结金兰,相约同生共死,祸福与共。
檀玄望抬头看着他,握紧手中的沐雨剑,吃力地站了起来。两人的目光终于得以平视,决绝眼神交缠在一起。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喃喃道,忽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唉,果然是话不能乱说,誓不能乱发......老天,应验

啦。」
谢啸峰看着他。明明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的笑容却还是一如以往,点点的戏谑与狡黠。心中绞痛,也不说话,欺进一步,

刀化寒亡,疾取他胸口,凌厉如电。
檀玄望中毒在先,更被先前的痛殴打到内伤,见他刀气纵横看似毫无破绽,铺天盖地席卷而火,根本无力躲闪,猛一咬牙,于

生死悬于一线之际竖起短剑,迎着刀势最盛之处封架。
「叮叮叮叮」数声脆响如连珠,沐雨剑与啸风刀连续交击。一个是重伤未愈,一个是新伤加毒伤,内力都无法完全发挥,倒是

两柄绝世利器也旗鼓相当,斗了个难分难解。
檀玄望越斗越是心惊。他流云剑法大成后,太玄真气和太清真气也已经融会贯通,一身功力胜过往昔不知凡几。故而小芸先前

虽用蜂毒放倒他,仍被他强行压下毒伤暴起发难。他自问,现下自己的功力已经与巅峰状态的堂兄雪衣侯相差无几。刚才虽是

毫无招架之力被谢啸峰狂殴,大半原因还是他措手不及又心怀愧疚。何况谢啸峰拳头虽重,却只拣他身上不致命的地方揍,他

看似狼狈,身上的伤还是比谢啸峰轻得多。
相比之下,谢啸峰实在是不逊于堂兄雪衣侯的习武奇才。自幼根基扎实,太清真气炉火纯青,太玄真气进境极快,更得到完颜

芷的临终传功,一身内力可说是惊世骇俗。故而,在十数日前的重伤还未痊愈的情况下,他仍是占着上风。
檀玄望苦笑,也罢,就应验了誓言吧。反正,他知道,自己去了之后,这男人也绝计不会独活......
这时,谢啸峰手中刀芒大盛,如匹练横空,急射而至。檀玄望招式用老变招不及,见此招气势如虹难以招架,索性身子不动,

剑锋圈转,剑尖斜指对方右肋,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谢啸峰忽地笑了,唇角微弯,眸中竟似还带着些微腼腆羞涩之意,夕阳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古拙的面孔顿时流光溢彩,生动

起来。檀玄望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
刀芒破空袭来,劲急异常,一往无前。
他竟是没有变招。
猩红的血花飞溅在空中,喷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刀停,剑止。
刀终是擦身而过,停在他的身侧,剑却直直贯入,止在他的右胸。
夕阳西坠,血样的红,浑圆。晚霞更加妖艳,如海潮般席卷了整个暮色降临之前的天地。桃花的香气就像一个恍惚迷离的噩梦


「二弟......」啸风刀「匡当」一声落了地,谢啸峰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他持剑的手,嘴角逸出一丝微笑。
「......为什么!谢啸峰!你这个疯子!为什么!」撕心裂肺般的痛吼,也已经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沐雨剑,深深扎入谢啸峰的胸口,异常的深,异常的准。而啸风刀,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擦着他的身子过去,没伤着他一点。
「......二弟。」他轻轻蠕动嘴唇,梦呓般地念道。
漫天飞花,遍地落英,犹如剧毒般的香气,一种让记忆变得更加痛苦却也更加鲜明的气息。
「霞夫人......我,我愿意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谢啸峰对檀玄望,只会爱他、护他、尊重他,就算我死了,也绝不会伤他半

个手指头!」
恨还不曾消退,爱却无法停止。
这个男人,这个蠢笨到极至的男人,只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他一生中极至的情意。即便,做出这样违背他人生原则的事


因为他舍不得见他所爱的受伤。
因为他舍不得。
檀玄望颤抖着伸出手去,在抚上他缓缓闭上的眼睑的同时,惊觉自己已泣不成声生命从未如此刻般空虚和迷茫,他任大滴的泪

溅碎在胸前,心痛有如刀割......
--谢啸峰,早就叫你多读一点书了,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你知不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知不知道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

会珍惜?
如果你爱得更浅一点,爱得更若即若离一些,或许我会更加在乎你。
可是你这么傻,这么蠢,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我贪得无厌、我恣意挥霍......于是,很快就到了尽头,到了最后的最后。
四野茫茫,暮色降临,不知不觉间天空中只剩最后一抹霞色,如火焰燃烧后的余烬,透过云层的光线有种模糊的浑浊。
檀玄望低下头去,捡起了啸风刀。
绝世的宝刀,狭长刀身清亮如一泓秋水,斫金断手,削铁如泥。要割断咽喉就更加轻易了。
一滴、两淌,泪水滴落住刀刃上,折射出清滢的光泽。他横刀一展,便向自己颈项间抹去。
 
 
尾声  柳暗花明
 
「铿」地一声,一颗佛珠划了条优美的弧线,疾飞而下,击中刀背。檀玄望只觉一股沛然大力袭来,虎口一痛,啸风刀竟拿捏

不住匡当坠地。
「善哉善哉!施主,有情皆苦,无冤不孽,你这又是何苦呢?」
云峰寺殿中转出一个人来,月白色僧袍,手捏长串佛珠,面目俊雅,有仙风道骨之姿,竟是他在奇秀峰上惊鸿一瞥的灵隐寺方

丈慧深!
「没错没错!一个、两个都死了,我李思南就是再有三头六臂,也救不过来啊!哦唷唷,这趟生意实在是稳赔不赚,上当了!

当了!」跟在慧深后面的,却是曾在西子湖畔与孟公子结伴前来,上画舫偷袭他的黑衣人李思南!
檀玄望眼神一凝,道:「你们是什么人?如何能闯进大金皇陵寺院?」
慧深笑道:「施主真是太健忘了。咱们曾在奇秀峰上见过面不是么?」
「哎呀!檀世子竟然不记得我李思南了,叫人好不伤心也。」李思南也笑嘻嘻地帮腔。他面貌清俊,只是一双月牙眼小小的,

说话更是乱没正经,整个人便多了种痞气,站在仙风道骨的慧深身边对比极为明显,却并不突兀。
「......算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与我无关。」檀玄望低下头。
「哦唷唷,这话说得太伤感情啦,怎会无关呢!」李思南踏前一步,笑道,「檀世子,我和这位得道高僧再世柳下惠,可都是

特意为你而来哇。」
慧深笑骂道:「你这个无良大夫痞子药师,别忘了是你死皮赖脸要我陪你过来的。你要是再扯下去,别怪我不顾朋友之义把你

一个人丢在这里!」
檀玄望忽地脑际灵光闪过,颤着手指向李思南:「......药师?你莫非是......」
李思南手中拈着一枚寸许长的银针,笑而不答。
慧深凉凉地道:「没错,这位无良大夫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不死不救邪药师』!不医活人,专治死人,被他救的人都要自求多

福。」
檀玄望眼眶一热,两行泪水籁籁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思南皱眉道:「哦唷唷,高憎哪,你看你,把人家小孩子家弄哭了。」他看上去年纪不过与檀玄望相仿,却老气横秋地自居

长辈,慧深也是但笑不语。
--因为,不死不救邪药师,正是世外五绝之一,传说中已经成名一甲子以上的武林名宿、绝世神医!
「......前辈,求你救救......」檀玄望哽咽着出声,日光逡巡处,尸身倒卧一地,他泪水纵横。
「嗯,救人是可以的,只不过,檀世子啊,我李思南可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一件事,一条命,你想好了吗?」
「......前辈有任何吩咐都请直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也用不着赴汤蹈火那么夸张......」李思南微微一笑,看向慧深,「还是请高僧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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