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热爱你的姑娘!花袭人凝立窗前,双眼穿透山岚,月光,望向遥远的时光,——那年江南,桂子飘香,长堤如练,真
颜含笑走来,眼睛如星子般明亮!而如今——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三个人,别有所思,各有所想,但却都郁结纠缠,难消难散。
夜风凝露,阿鸾连着打了个寒战,他因为生小花儿的气,早将那件单衣拂到了地上,小花儿觉察了,撑起身子,“阿鸾,夜里
凉,我送你回屋吧。”
不知怎的,阿鸾忽觉眼睛酸胀,风里的寒露一点一滴的好像凝结在了他的眼中,他一声不吭地爬起身走回草庐,看都不看小花
儿,小花儿莫名地盯着他的背影,
“铃铛儿,阿鸾是怎么了?”
那旋转得头晕眼花的铃铛儿,噌地一下飞上小花儿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
“——怎么会呢?”小花儿边听边露出惊诧的表情,“铃铛儿你别瞎说,为了个曲子里的‘姑娘’他就要杀了我?”铃铛儿继
续和他耳语,小花儿却越听越稀奇,铃铛儿当真是天马行空,想象力超强。
铃铛儿见他不信,挥起翅膀,扫向他后脑勺,小花儿笑着飘身躲进屋,花袭人已经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小花儿仰躺在竹塌上,
在上面还留着点温热的体温,小花儿依恋地蹭蹭,缩在榻角里,他在今世能够活命,全靠了这一点体温,这小小的温暖,对他
来说——就意味着家。而今,他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一点温暖了,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他是否真的能够适应?
铃铛儿趴在他的肩膀旁,鸟喙敲敲他的脸,噗噗做声,小花儿嫌痒,手一挥拂开它,“你别闹,我先睡一觉,再去洗面。”小
花儿伸个懒腰,扯过被单盖在身上,头转向里侧。
花铃铛儿却全无睡意,它的两只小眼儿贼亮亮的,紧紧盯着小花儿,“——花儿就要走了,它却不能跟着去,山外的世界太凶
险,”铃铛儿头上的羽冠轻触着小花儿的背脊,像是在为他催眠,“自从那个美人阿鸾来的这里,花儿就整天顶着张黄脸,”
大鸟儿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怎么也得在他离家前再瞧瞧他的容颜!”铃铛儿主意已定,歪着脑袋静等小花儿睡熟。
阿鸾躺在里屋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梦魇里一会儿见父王血染征袍,一会儿见阿浩悲哭惨嚎,一会儿又见夏江逝水滔滔
,而他就在那血红的江水中沉浮飘摇,阿鸾觉得心疼如绞,他猛地坐起身,抹了一把脸,却觉满手湿冷,不知泪还是汗?
月光斑驳,支离破碎,阿鸾蜷在榻上,只觉周遭黑影重重,比禁宫中的深宵更加难测,他犹豫再三,还是轻轻起身下榻,开门
走到堂屋,他知道自他来后,小花儿就一直睡在堂屋的竹塌上,——也许,也许有小花儿伴在身旁能够压惊,因为对暗夜的恐
惧,他暂时压下对小花儿的气恼。
阿鸾走到塌前,一眼就看到铃铛儿缩头歪脑地睡在小花儿的肩窝里,鸟喙边有团黑影,阿鸾心里不忿,很想把它扔到窗外去,
再凝目看向小花儿,不觉立时惊怔得愣在当地,就好似时光从此静止,万物消弭,除了自己砰砰砰急促的心跳,阿鸾再也听不
到任何别的声音,——幽明浮动的月光,无限温柔地爱抚着小花儿的面庞,那是比月色更明澈的容仪,清辉昭昭,俊颜皎皎,
虽尚年少,却已具天人之姿。
阿鸾失神地呆望着,心里又气又苦,又酸又麻,只觉双眼涩痛不已,和月光下的小花儿相比,自己虽被传为当世三美之一,也
不过就是容止整齐,略具丰仪,这个山野村童,却原来是精灵神种!
过了半晌,铃铛儿叽咕一声在小花儿的怀里翻了个身,呆怔的阿鸾大惊回神,他抬袖掩住嘴,静悄悄地走回里屋,小花儿略睁
开眼,复又闭上,浓睫微颤,重新堕入梦乡。
花袭人倚在另一侧的竹门里,沉默不语,月光明灭,他的脸色也阴晴不定,——难道,一切真的逃不过宿命?——难道,在未
来,小花儿真的会逆天而为,情霸天下?
阿鸾回到里屋,游魂似的在榻上直坐到天明,以往的那些荣耀,——父王的赞许,弟弟的依赖,世人的崇拜,一下子离他远远
而去,他积攒了十三年的骄傲,于刹那间,变得支离破碎,而那个肇事者却还在甜甜憩睡,一无所知!
——杀了他吗?阿鸾惊疑不定,一介草民,容姿行止却胜王子,还对他欺瞒隐藏,真正该死!
——但,那是张连月光都爱慕不舍的脸,少年阿鸾紧闭着眼,可眼前不依不饶,不停闪现着的还是小花儿的容颜。——杀,不
舍;不杀,难消心头之愤!阿鸾活了十三年,第一次遇到如此为难之事!
第十章
小花儿躺在榻上,半梦半醒间,忽觉晨风拂面,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热乎乎,痒酥酥的,小花儿忽地惊醒,他一弹身坐了起
来,手往脸上摸去,转头处,一下子看到那张蜡黄的脸膜子皱成一团,丢在榻上,小花儿大惊,再一想,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刚要追出门找花铃铛儿算账,一回眸,却见阿鸾坐在桌边,满脸阴云,神情怪异地盯视着自己。
“……阿鸾……你……我……”
小花儿的手指摸到脸上,光滑如丝缎,——这个花铃铛儿,干的好事!不安地坐在塌边,他只觉得阿鸾凝视着的目光里像燃起
了火焰,直烧到他的脸上,心里有点忐忑,面上滚烫,张张嘴,却纳纳不能言。
阿鸾眼看着小花儿绝美的脸上透出霞绯,目光一凝,竟如铁屑遇到磁石不管不顾地吸了上去,待到觉察,已不知呆看了多久,
阿鸾心里懊恼,一挑眉,厉声问道:“你是何来历,为什么鬼鬼祟祟,以假面示人?”
小花儿初时见他双眼冒火,后又两眼凝滞,现在更听他厉声责问,心里早转了十七八个念头,但不知怎的,面对阿鸾,那些借
口都变得无比荒谬,阿鸾气恼的声音里竟带着一分委屈,三分伤心,细细品味,那委屈和伤心还似多于气恼。
——唉,他和老花的行径看起来确实非常鬼祟,也难怪这位小贵人生气怀疑。可他——为什么伤心?
“——阿鸾”,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从另一侧竹门边响起,小花儿立刻松了口气,关键时刻,还要老花出马,
“——阿鸾,你又何必疾言厉色呢,”花袭人慢步走来,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旁,俯视着阿鸾,阿鸾忽然觉得背脊发麻,胸口发
紧,花袭人的目光看似温和,但却变幻莫测,“你在南楚,总听说过蜀王好男色,男儿急走避的典故吧?”
阿鸾白皙的脸上,腾地飞起红云,蜀王卫恒荒淫无稽的恶名早已传遍天下,——因为蜀王‘以身作则’,所以川地龙阳风盛,
民间常有男孩儿被人贩子偷抢拐卖之事,就连南楚也深受其害,平民人家的漂亮男孩多有丢失,以致父母常以此事警戒吓唬自
家子弟。
花袭人眼看着阿鸾的面色红白交替,眼珠一转,接着喟然长叹,“——你看,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全家老小就指望着小花儿
出山干活儿维持生计,他若不乔装改扮,恐怕——”大铃铛儿不知何时听到风声,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它闪闪烁烁地飞进了草
庐,低头认罪般地趴在榻上。阿鸾看看颓废地盯着他的那一老,和趴着的这一小,再瞅瞅容颜如画的小花儿,不觉泄气,——
一个村童,长成这般模样,确实是祸不是福呀,但为什么花袭人沮丧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悲哀和无力,好像刚才的一番话已经
抽去了他全身的力气。
阿鸾来不及深究老花阴郁的神情,他的眼睛又瞟到了那个面膜,“——可这面具薄如绢纸,莫非就是江湖传说的人皮面具?”
阿鸾嗓音发颤,手指遥遥地对准那皱成一团的‘人皮’。
这次连小花儿也要长叹,——难道铃铛儿的想象力还不够强大?——还是金庸大侠并不是杜撰?连身居深宫的太子殿下都开始
妄谈江湖了。
“这还确实是一种‘纸’,一种草药和树脂混合特制的面膜纸,带上能遮面也能养颜。”小花儿咧嘴笑了,两根手指小心地夹
起那多用途的‘纸’,举到阿鸾眼前,“公子可愿一试?”
阿鸾吓得急向后跳,不料‘哐当’一声巨响,竟将竹凳撞翻,他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眼看就要非常‘美妙’地摔个屁股
墩儿,阿鸾大惊,额上腾地飙出热汗,倏地,只一瞬,小花儿已经伸臂一把捞住他,将他揽到榻上。
——啊,虚惊一场,阿鸾咬住下唇,暗自庆幸,可下一秒就又脸色发青,他猛地发现自己竟靠在了小花儿的怀里,鼻端又闻到
那缕清如冰雪的香氛,这次他十分十分地肯定香味正发自小花儿的胸臆间,那么清冽雅淡,他很想凑头去嗅,但终究不能也不
敢,于是更加羞窘难堪,袖子一甩,阿鸾撑臂从小花儿怀里站起身,却不料一下子碰到新愈合的伤口,‘呀’地痛呼出声,阿
鸾脸色骤然一白,热汗化为冷汗,他勉强靠在桌边,一夜未眠,反复思量的恶果终现,他觉得两眼发花,头晕目眩。
小花儿不知道他昨夜未眠,以为他的伤口出了状况,也跳起身伸手想要查看,手指还没碰到他的衣襟,就被阿鸾一掌拂开,
“……村野骗子……别碰我……”阿鸾转身,忍住钻心的痛楚,‘大义凛然’地蹭回里屋。
小花儿再次感到莫名奇妙,他望着少年倔强的背影,脑仁儿隐隐发懵,明明疼得钻心,却还如此逞强!
“……爹……要不……要不……你送他回南楚?”
小花儿回头问,却不料花老大已经闪身躲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小花儿轻易不叫‘爹’,只要喊‘爹’,那必然是有要事相
求,花老大不等小花儿的‘爹’字落地,就立刻走人,害得不明所以的花铃铛儿也急飞而起,慌不择路地往竹门里闯,结果匆
忙之间,竟一头撞在门框上,咕噜一声落在小花儿的臂弯里。
小花儿一脚踩住他爹飘飘的衣带,“——哪里走!花老大,一遇事你就跑路,你——到底是不是我爹?”
花袭人顿住脚步,心下黯然:——我自然不是你的爹,但我却一样地疼你爱你,只是这次,却无论如何帮不到你了。
“小花儿,人家不是往家里捡金就是捡银,只有你别出心裁,捡太子!这是你的缘还是债,你自己去偿还,我却无能为力,只
是——”花袭人眉头微蹙,转身走进屋,“——只是,你万事需为自己打算,万万不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小花儿听了心里暗惊,晨风蓬蓬勃勃地涌进门窗,也撩动着他的心扉,他不懂花袭人为何如此小题大做,不过就是出山走一遭
,月余即归,和缘,债,牺牲,成全,又有什么关系?今世之人果然比较喜欢故弄玄虚。而且,——‘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这是多么古老而不切实际的做法,——将自己献祭后,就真能换得他人的幸福快乐?
晨风也似不解,围着他旋起一碧草木清香,小花儿轻吸口气,跟着他爹走进屋,“我知道你轻易从不下山,自然还是我去送他
,只是我不想再耽搁了,明天就走吧,那只青鸾,太难伺候,再呆下去,我恐生变。”心里掠起一丝不舍,想拉住话音,却终
究让那话冲口而出。
明媚的晨曦伴着碧青的晨风照亮了小屋,花袭人望着眼前的小花儿,竟有一丝恍惚,——他此时还只是个少年,再过几年,又
将如何美不胜收!
“那把滟痕你带上,还有——”花袭人毫不犹豫地从颈间摘下一条丝绳,递给小花儿,“你把这个戴上,轻易不可示人。在路
上,如遇不测困厄,或能得救。”
小花儿接过来一看,见丝绳下悬着一枚指环,竟是罕见的墨玉,其色重质凝,纹理细腻,一条蛟龙首尾相连构成指环,小花儿
合拢手掌,那微型玉龙竟似活了,在掌心中蠢蠢欲动,——真乃神品!
小花儿猛地抬头盯着花袭人,电光石火间,仿佛想起什么,竟不敢置信,老花对他的惊异视而不见,只微微一笑,“从此它就
归你了,我戴着也是废物一个。”
“……可我……可我……我……”少年的嘴唇翕动着,终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可我不过就是一个过客,今世的风云变幻
又与我何干?
“我们人人都是过客,既生于此世,就要活这一世,根本无法作壁上观。”
花袭人的声音像重锤似的砸在小花儿的心上,——他既不能魂飞魄散,也不能死而后已,更不能作壁上观,今生是否一定要偿
还前世庸碌无为,混混僵僵的债呢?
花袭人掰开他的手掌,取起丝绳,将那条墨龙贴身挂在他的胸前,“几年后,待你行冠礼时就可佩带这枚指环了。”
那条龙,不温不凉,贴在胸口上,倒好似一环火焰,透胸而入,环住他的心,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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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明天就走?”
阿鸾惊声问道,小花儿站在竹架子前收拾着那些瓶瓶罐罐,没回头,嗯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烂漫地闯进后窗,窗外响起小羊们咩咩的叫声,天地眨眼间似乎换上了新装,变得柔软明亮。
“……这么突然……说走就走……我……”阿鸾坐在榻上,眼睛逡巡着整洁狭小的草屋,忽然觉得万般不舍。
小花儿背对着他,心里一滞,阿鸾话中的不舍藏也藏不住,不禁暗叹口气,——他虽是位少年贵胄,虽然脾气怪异,但骨子里
却真的有情有义,
“你不是想家了吗?你的家人一定也想你了。”小花儿淡淡地说,——想念过他的家人从来就只有国生姐姐一个!
“……我……我的伤还没好全呢……”阿鸾动动肩膀,隐隐作痛,“你没有将我治愈就要赶我走!你……你太无情了……”后
面这句话简直就像是控诉了,但话一出口,阿鸾就后悔了,想抬袖掩唇,又觉得太着痕迹,急得涨红了眼圈。
小花儿听了,并没觉得古怪,他只是觉得好笑,——这个任性的小鸟儿,竟然还倒打一耙了。
“你家里的条件一定比这里好得多,到时候会有更高明的大夫替你疗伤。”小花儿转身走到矮几前,将手里的药瓶放进包裹。
“……可是……可是……”阿鸾涨红的眼圈里沁出点水光,他想说:‘可是我不要那些腌臢老头儿碰我,我只要你替我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