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娘觉得这小子很顺眼。」他跟风离听了没差点跌在地上。
「那么你就是觉得我特别碍眼?」雨霁觉得非常不爽,他堂堂一个长渊侯世子,什么时候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哪曾受过这等闲气!
撇开她跟懋帝的交情不说,这女人也不过是个市井小民,就不知他的老子还有风离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推崇,三次亲访剑谷不说,吃过几回闭门羹也不气馁,求也要求懋帝请剑姬买个帐,收他们为徒。
风韵犹存的张飞燕将垂在额前的一绺灰发绾好,眯细眼眸说道:「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反正她就是看他不爽,一个侯爷的世子很厉害么?哼。
生平首次,一直认为男人不该让女人流泪的雨霁很想在张飞燕身上凌迟千刀,然后看着她泪流满面、跪地求饶的样子。
不过讨厌归讨厌,剑法他还是照学不误。
话说,那女人的剑法,真是很「不错」。
看着张飞燕用一根草便把一棵树给砍断,这手剑法还真不负「剑姬」美名,至少从前教他们剑法的老师也不能达至这种草木皆能成剑的境界,单手拿着一根草,也能于半注香时间内将他们三个少年打趴在地上。
他家那个文武双全的爹很不屑地对他说,要他这个不肖子像自己一般能干是不可能的,不过见他高雨霁在武艺方面算是有些天份,所以要学武,就要学最好的,剑姬的剑法,无疑是最好的,学成归来后如果雨霁能打赢自己老爹,那么就能得到一段自由的时光。
否则,四书五经侍候!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要学剑姬的剑法,代价就是他们身上一块块青青紫紫的瘀伤、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以及覆盖全身的酸痛。
有时候,张飞燕刻意加重手劲,他们甚至痛得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七)
乌云沉积成层,一场暴风雨仍在蕴酿着。夜里无风,草树不动,室外蝉蛙鸣叫,在闷热的夜晚格外令人心烦。
朝歌点亮新蜡,坐到床沿撩高一只衣袖,伤势惨不忍睹的手臂立即曝露在高某人眼前。
坐在他对面的雨霁看得两眼发直,伸出食指在朝歌手臂的伤处游移,轻轻的碰了一下又缩回来,生怕多碰一下也会弄断朝歌的手臂,「是不是很痛?」
他皮粗肉厚,倒是不怕被揍,可怜这小子肌肤细嫩,轻功也不够他和风离好,可谓相形见拙,身上受的伤总是比起他们加起来还要多。
「其实也不是。」也许是天天挨揍的关系,朝歌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痛楚。
拿着药酒进来的风离见了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兢兢业业的坐到他身边,「我帮你涂药酒,如果真的很痛,你就立即喊停,嗯?」
改天还是教朝歌练好一点轻功吧,溜得快,被张飞燕那根草砍中的机会也小一点。
「还是我自己来吧,不用麻烦你了。」朝歌有些奇怪,伤在他身上,怎么好像痛在他们身上似的?
「不可以!」两位侯爷世子立即回绝。
这世人有种人,你帮助他,是理所当然;你欺负他,就会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即使你无视他,也会觉得跟自己的良心过意不去,而朝歌,刚好就是这种人。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风一吹就给倒的样子,看着他瘦弱的身影就让人觉得可怜,如果连小小事情他们都不肯伸出援手,他们会有罪恶感的。
见他们如此坚持,朝歌也不好拒绝他们的好意,「那么你动手吧。」不过要快点,他的手已经举得有点累。
在风离动手的同时,雨霁便逗朝歌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周家小子,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剑姬学剑?跟我一样是奉了父亲的命令吗?老实说,如果不是跟我老子约法三章,学成归来打羸他就给我自由,不逼我立即成婚,不逼我听那些夫子说教,不逼我留在他视线范围内,我才不会来看那婆娘的脸色做人。」
虽然朝歌跟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已经相识半年有多,可是朝歌的话永远很少,不问他便不答,从不会主动开口说话,所以对于朝歌的一切,他和风离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
「是皇上的命令。」
「啥?是皇上想你增强武功,将来更有能力保护皇族成员吗?」耐不住热的雨霁自枕头下拿出扇子,扯开衣衫便向心口不停猛扇。
朝歌没有立即回话,房内陷入一片静默,只听得有蚊子的细鸣围绕在他们的耳边,刺鼻的药酒味充斥于房间,令这种安静格外令人觉得难受。
「皇上说,因为年轻。」
「年轻?」雨霁歪着头,明显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风离为朝歌涂好左手,便坐过另一边帮他涂右手,「你没有再问些什么吗?」
「没有。」
风离停下手,仿佛明白了什么,严肃地看着朝歌,目光如箭,声音也有些冷硬,「朝歌,在你的生命里,有曾为过自己下过任何决定吗?」
天外飞来的问题教朝歌即时愣住,双眸渐渐泛起一层茫然,努力回想起他模糊的过往,内心不知为什么会觉得疼痛难受。
「没有。」他忽然觉得这两个字谂出来非常艰难。
「难怪你的忘性会这么大,因为你的人生,从来没有紧握在自己手中;你的心,也不曾活过,你就不过是被别人操纵的人偶而已。」风离说话虽说不上温文,但雨霁跟他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可未见过这样说话。
气氛忽然僵持下来,雨霁看看风离,再看看朝歌,也不敢插口半句,他烦恼地搔着发,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风离那双漂亮的清水眼直视着朝歌,有了然,也有失望,朝歌心里突地生出一种心虚的感觉,他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他怕,他怕在他的眼里会看见一个狼狈的自己。
(八)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箫声,眼前的景物都浮上一重白雾,他像着了魔似的,无意识地循着箫声前进。
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眼前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些,前方有一个荷塘,箫声就在那儿传过来,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他拔腿向前跑过去想看清那人的面貌,但他们的距离却从来没有缩短过。
终于,箫声渐渐消弭,那人垂下手,回头过来——
朝歌猛然睁开眼,眼前没有什么荷塘,邻床的雨霁仍在呼呼大睡,他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原来不过是梦……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睡着的,大概是风离帮他在背上涂药酒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吧。
正要合上眼,真实的箫声清楚传入他耳内,那音调、那韵味,跟他刚才在梦中听到的是如此相似,脑际突地一个激灵,忙掀开薄被飞奔出去。
在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告诉他一定要去找那个吹箫的人,只要找到他,一直缠伏在他心里的疑惑便会迎刃而解。
天上的清月明明被云层所掩盖,可是在朝歌眼前的天地却似浸了一层月华,或许那不是现在的景象,而是梦里的景象。
他是由一个梦醒来,走进另一个梦里。
月色下的山径有种幽然神秘的感觉,老树垂下的枝条像是鬼魂垂下的衣袖,被风吹过时却又像是少女飘逸的长发。
被践踏而过的残叶断枝,发出清脆的杂响,朝歌上到山来,看到前面不远处伫立着一道玄衣少年,挺拔的身影月光下犹似一只俊美的月妖,以他的箫声蛊惑世人。朝歌猛然停下脚步,那人抬头看到他,箫声也突然停止。
「朝歌……」月妖般邪魅的少年,一双清水眼波光在月下闪烁了一下。
「风离?」
四、忆相逢
(九)
迷蒙的记忆像是快速翻开的书页,模糊不清的影像在他眼前骤然清晰。
隐约记得,那是太子三十五岁寿辰,即瑜王死后半年左右的事情。
三十五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大寿,亦非太子的整寿,本来就不需过份铺张,只是击退契丹蛮族的喜悦令整个懋国也活泼起来,重现百年前懋武帝的天元盛世的景象,太子的生辰自然要搞得热热闹闹,与天下人同乐。
朝歌不知道懋帝是以什么心情为太子庆祝寿,也不知道太子是以什么心情答谢懋帝的祝福。
虽是父子,但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有一根刺,无法将它拔除,只能任由它融于血肉里,成为一种无法触摸的痛楚。
瑜王的死懋帝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幕后黑手,当所有线索都直指太子本人的时候,这案件,蓦然结案,真相,永远沉于深海下。
懋帝不是不想为瑜王讨回公道,太子也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可这对父子却有默契地一同选择沉默,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他们都太聪明、太冷静,明白什么是大局,明白什么是江山。
为保权力,太子毫不留情地将威胁自己的兄弟杀死;为稳政局,懋帝忍耐伤悲、压抑憎恨,放弃为爱儿报仇。
有些时候,要得到、要守护,就先要作出放弃。
活在帝京最高处,高处不胜寒,在这地方要保护自己的东西,首先,要将别人的都给摧毁或夺过来,偌大的帝京并非别人想像中那么恢宏,她容不下一丝的温柔,亦容不下一刻犹豫,不论是谁,都要懂得放弃一点,再放弃一点,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懋帝曾对太子说:「王儿,你像朕。」唏嘘的语气听起来仍是冷冰冰。
太子字字有力地回话:「今天的儿臣便是昔日的父王,儿臣所走的,便是昔日父王走过的路。」
他的眼,犀利得伤人,每一个眼神,都沾有剧毒。
或者因为太子太像昔日的懋帝,狠辣、沉稳,所以懋帝才视他为最理想的储帝。
人前,皇帝敦厚,太子谦逊,父慈子孝自成帝京佳话,可他们身后的爱恨纠缠又岂是旁人可以明白的?
朝歌不过是个旁观者,不需要明白,亦不应该插手,而身为周家的独苗,未来的三宫总管,他只需要对懋国的皇帝尽忠。
他是需要习惯的,可他,却一直觉得心冷。
(十)
懋帝宴请百官为太子祝寿,皇宫到处张灯结彩,迷离的灯芒令当时的朝歌觉得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或许是太奢华了,令他看到荣华背后,帝京那一份疲惫和沧桑,像艳花,美极而凋,仿佛一个老人,踏着沉重的步伐迈向死亡。
就在那片灯海里,他忽然听到箫声,初时听起来,悠扬、清雅、平静,不悲不喜,淡淡然的,没有高潮,没有低落,像是没有带有任何情感,可是再仔细倾听,却能感受到平和中挟带着澎湃的波浪。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既冰冷又炽热,冰火交织的矛盾令他觉得有些心痛。
一步步循着箫音走去,他终于在荷塘边找到那个吹箫的人,一个年纪与他相若的少年。
风离。
清风的风,离别的离。
风离很快就察觉到他,一双明亮的清水眼与他对上,天地间所有的灵气在那时候全都集中在少年身上,夏日的莲华也仿佛在为他而开。
渐渐地,风离放轻了力道,让那支不知是否到尾声的乐曲消声,唯有余音仍旧徘徊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这曲,叫什么名字?」出乎意料地,朝歌主动开口问风离。
那时风离没有回答,冷冷的一笑,便转身离开,临走时回头轻念一句:「清风送别离人泪,假如我们有机会再见面,我便告诉你。」风离的笑意再冷,也总是美得不可方物。
清风送别离人泪,其实就是指风离,但他一直不知道,他以为,这句是为那曲写的词。
由最初的疑惑,最后演变成遗忘……也许因为萍水相逢,他从来不打算要记住一个吹箫的少年,而有些事情,亦不必一定要知道。
朝歌不知道在他有意无意选择忘记的时候,有一个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仍然将他记入心里。
(十一)
「那时候你说如果我们再见面,便告诉我答案,风离,你应该要守信用。」
风离苦苦一笑:「我还以为这个问题你不会再问。」他曾为朝歌的忘性而气愤,可是当朝歌要他守信用的时候,他的怒气却消失得一干二净,内心被喜悦填得满满的。
他怎能这么轻易便原谅朝歌?
明明,是这小子先将他忘记啊……
天空突地闪烁一下,照亮了他们的脸庞,接着积压了数天的豪雨尽情落下,山上的两人转眼的全身湿透。朝歌拉动拉起风离的手臂,快步想奔下山,然而风离却站在原地不动,使劲将他拉回来,朝歌脚下一滑,便跌在风离怀里。
「笨蛋!现在连路也看不清,在这时候下山会很危险的!」他可不想跟朝歌一同摔成肉酱。
朝歌不悦地反驳:「可是我们总不可能留在这儿淋雨吧?」真羡慕那个睡得死死的雨霁,早知当时就叫醒他,要他跟他们一同变落汤鸡。
这时候在屋里熟睡的高雨霁,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然后一个翻身,摔了下床……
风离拉着朝歌的小手领着他前行,「我记得这儿附近好像有个山洞,我们或许能够去避一避雨。」就算找不到山洞,再倒楣一点迷路,他们最多也只是淋病,总比在这时候冒险跑下山好。
看着他老马识途的样子,朝歌问道:「你对这儿好像很熟识的样子,是常常来这儿的吗?」
风离低笑着,笑声都融在雨里,朝歌只感受到风离收紧了手心的力道,将他紧紧握住,像是在害怕他会走失似的。
「我每一晚都来。」
「为什么?」
「等人。」脚下的泥路有些滑脚,风离刻意放慢脚步,免得朝歌会跌倒。
朝歌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追问:「等谁?」
「你。」风离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朝歌实在称得上是迟钝。
朝歌蓦然停下来,风离也在没有拉住他继续走,大雨令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就在证明对方的存在。
风离两手捧住朝歌的脸,两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等你记得那时候的事,然后问我讨答案。」浅浅的气息,融化了雨水的寒意。
朝歌颤着声说:「为我,风离,值得你如此吗……」他内心突如其来的激动,应该何以名之?
「为你,值得。」风离肯定点向他点头。
「风离、风离、风离……」朝歌只懂得念着对方的名字,这回,他会好好记得的。
清风的风,离别的离。
清风送别离人泪。
风离。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雨夜,身体冷得透澈,可是内心却是暖烘烘的。
很多年后即使记忆变成在雨中模糊的画像,他再记不起那时在山中究竟发生何事,他还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这种心悸的感觉。
五、今朝酒
(十二)
这夜苍雨茫茫,听着雨声,当中还带着雷霆的怒吼,还有枝叶颤抖抖的低鸣。
冷得牙关打颤的朝歌闭着眼睛卷缩在洞穴的一角,两手抱紧自己自己双膝试图让自己温暖些,原本洁净的薄衣早已染上泥尘,因淋雨而变得湿漉漉的,冷湿的布料紧贴在身上,令他觉得很不舒服。
风离却早已脱掉碍手碍脚的湿衣,精壮结实的上身犹凝着水珠,湿透的黑发就这样披在肩后,一身清爽,看起来洒脱不羁,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是个十六岁少年。
本想在洞里捡索一些没湿的柴枝生个火,可是找到的柴枝都是幼细一类,没有带任何生火工具的他如果想钻木取火也不知要钻多少个时辰。
风离不爽地将手里的枯枝都扔去跟他的湿衣作伴,瞥见朝歌像是只怕事的小猫瑟缩在一旁,啼笑皆非的道:「朝歌,你就打算这样耗一晚?」
「不、不然……呢?」耐不住寒冷的朝歌说起话来也是舌尖打结的。
「过来。」
朝歌微睁开眼看了看他,将自己抱得更紧。风离一撇嘴角,心里一口怨气无处可宣泄,气呼呼的走到朝歌身边,用力将他的衣服给扯掉,粗暴的动作自然惹来朝歌的一番挣扎,两人纠缠了一会,风离一个重心不稳,重重压着朝歌一同摔在地上。
衣衫半褪的朝歌后背被地上的沙石弄伤,痛苦的呻吟声自他口中轻声逸出,看到风离仍不遗余力地扯掉他半褪尽的衣服,不禁又羞又怒, 「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