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如歌水色
如歌水色  发于:2011年04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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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那女的不想拖累爱人,所以当着爱人面前自尽,然而那男的对她用情之深,早超过自己的生命,便恳求当时的名铸剑师以他们的血肉铸剑,让他们能永远一块,无分你我,铸出来的一双剑就取名「比翼」,有比翼双飞之意。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树。

上穷碧落,与谁比翼齐飞?下尽黄泉,与谁共结连理?

(二十)

深寒夜里,用金杖掀开新娘子的红巾,那张轻轻低垂的俏脸笑意盈盈,明眸皓齿,白玉无瑕,确是一张倾城娇颜。

紫柔温婉一笑,「夫君,我知道,你爱的人,是风离。」眼前这女子目光虽柔,却仿似洞悉一切。

就在他们目光交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种目光,似冰亦似火,以冰冷作保护,但当中却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和渴望。

她曾见过,亦曾经拥有过。

朝歌抿着唇,不说话,紫柔仍没有卸下她的笑容,问他:「为什么你不主动一点,自私地要拥有他的全部?」

他身躯一震,面前的紫柔没有露出他预期中的憎恶或嫌隙,霎时间,他明白了,在她身后,一直有着另一份不能公诸于世的爱情。

她还是在笑,这种笑,美丽,恍惚,在迷醉,在回忆。

重重深闺中,她曾爱过一人,他不过是她府中的一个下人,目不识丁,相貌更比不上眼前的周朝歌,可年轻的时候,他们真的彼此爱上对方,那时候他们所拥有的,就是这种眼神,冰冷而热情,不愿深陷,又不甘放弃。

终于,他和她积极争取,主动去爱,最后他死了,被父亲活活杖死于她面前。

父亲要他立誓永远不出现在她眼前,可是他没有屈从,而她亦没有开口说不爱他,要父亲放过他,默默地,看着他死在她眼前。

妹子紫晴事后问她有没有后悔将他害死,她答没有,因为他们都勇敢得不怕死亡,他们知道只要其中一方开口求饶,这份爱情就变得支离破碎,所以他们懂得忍耐,忍受身痛和心痛,将爱情倔强地延续到最后。

情深缘浅,不怕死亡,不怕分离,不求地久天长,只求一段真情。

这,就是他们爱人的方式。

他赢得她的心,她亦然,自他死后,是生是死对她来说已经没所谓,因为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她的心。

「不,这样,我才是真的自私。」花烛下,新郎的脸色淡白如雪。

朝歌的冰冷,一直源于他的自私。他一直在等,等风离朝他迈步,他不要片刻的温柔爱恋,他要的,是天长地久。

遇上风离以前,他一直不曾有过这种强烈的渴望。

如果得不到,他宁愿放弃。

他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先行踏出那一步,因为最先迈出脚步的人,会是陷得最深。

九、歌别离

(二十一)

天佑十一年,朝歌成婚后的翌年,懋帝病重,朝事由太子承恩处理,之后数年,怀明侯世子风离在众臣面前锋芒毕露,一跃成为太子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到天佑十五年秋天,懋帝的病已是无力回天。

春夏的脚步悄然远去,鲜绿尽褪,百花憔悴,残叶遍地,不知在为谁而愁,为谁而悲,黄昏夕阳似血,景色美得令人觉得惆怅,似在为生命的结束而轻叹。

靠在软椅上的懋帝眯起眼,朝歌与太子承恩默不作声站在他身后,等待他发话。

懋帝深长的目光落在远处被彩霞环抱着的峦峰上,似是在怀缅他遥远的过去。眼前此景,似曾相识,当年懋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亦曾与垂死的先帝共看这秀丽山河,当年他不明白先帝的唏嘘,可现在今非昔比,他终于明白当年父亲是在感慨什么。

他在御案上劳碌半生,一心为懋国,为人民,粉碎多少的幸福,践踏多少人血肉位登九五。独坐九层阶上的龙椅,冷眼下瞰,只见万臣俯首,金銮殿外轻风悠悠,白云飘飘,他手拥大片山河,为何从未感受过这如画江山?

太极、大明、兴庆三宫,三百年来经历他们懋国数位皇帝不停加工扩建,画栋雕梁,无一不花心思,可将一座座牢狱修饰得再美轮美奂,也怎能比得上蓝天下的锦绣山河?

一生都被身份所困,岁岁青春都在帝京中无声消逝……一切得失,所有悲喜,都在生命步上终结的时候随日轮而沉寂。

懋帝终于明白,先帝的唏嘘,就是来自于他被扼杀的青春,以及,他的不甘。

「王儿,你还记得你的十王弟吗?」懋帝甫开口,却是提起死去多年的十子瑜王。

太子垂首应道:「十弟功高,儿臣不敢忘。」

懋帝回头,苍老的面上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沉声道:「王儿,你当年所杀的,是朕最后一丝慈爱。」

他从来不用为太子操心什么,因为他有信心,这儿子会是一个比他出色的皇帝,可是,这儿子跟当年的他犯下相同的错误,承恩太子是不该将自己一直所珍爱的暗魂剑赐予风离,就像当年懋帝不该拟旨策封十王儿为贤王。

气氛突然一滞,飕飕西风吹得每人骨节生痛,朝歌垂在两侧的手不由抖动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懋帝落在他身前的人工湖上,这湖比左丞相府的大很多,被秋风吹皱的湖面上,他仿佛看到一张张满是风霜的脸庞,带着悲哀的目光看着他。

太子脸色不变,只问:「父王,你是在向儿臣报复吗?」

懋帝无力地朝太子招招手,太子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让懋帝可以侧首看清楚他。

「报复吗?或许。可是朕不容许有人威胁到你。」懋帝字字有力地道:「风离太有野心,懋室王孙,都不及一个他,他不是你我可以驾驭的蛟龙,龙椅是带刺的,朕现在就为你除去最尖锐的一根刺。」

太子咬着牙,他知道懋帝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忽然,他双膝齐跪,向懋帝叩首三下,「父王,袁相的二女儿上月为风离产下一名男婴,可否留下男婴一命?」

年轻时抵受不住犯禁的诱惑,令怀明侯夫人怀有他的骨肉,然而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忍打掉他,却又不允许那个儿子叫他一声爹,更从未抱过他,疼过他,教导过他……

现在,他只能乞求这个垂死的皇帝留下他儿子的骨肉,他的亲孙。

懋帝仿佛想拒绝,可是看到太子哀求的神情,心中没来由的一下钝痛,无力挥着手道:「准奏。」

懋帝安给怀明侯一家什么罪,朝歌也不是记得很清楚,只留意那道无情的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怀明侯一族,十五岁以上不论男女一律处斩,十五岁或以下男丁全数流刑东瀛,十五岁或以下女眷官卖为奴。

圣旨颁布前一夜,他收到一封信笺,里头只写有一句:「清风送别离人泪。」

清风送别离人泪……他知道,是风离,朝歌踌躇,最终还是翻过宫墙到怀明侯府。

懋帝怕有人向风氏一族通风报信,暗地里派出一些暗卫守在怀明侯府附近,朝歌得花一些功夫才能避过这些暗卫偷偷潜入。见到风离的时候,对方压根儿没有一丝恐惧,还有心情挑灯夜读。

风离抬首,刚好与他四目交投,道:「我还以为你不来。」

(二十二)

风离的下场,朝歌不知道是因为人心,抑或,真的因为是命运。

他告诉朝歌,在孩子出生前一月,有个相士告诉他,这孩子,不祥,天生克父克母,是魔,亦是焰,魔蚀心,焰灭道。果然,这孩子一出生,眉心有个似焰的印记,紫晴难产而死,现在则轮到风离自己。

风离遗憾地说:「他其实是个很精致的小娃娃,可惜,你不会有机会见到他。」

朝歌听得明白,张口结舌地说:「风离,你——」他竟然找一个无辜的婴儿与他的儿子掉包?

风离虽知理亏,但仍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一个父亲啊!我也只是在用我的方法保护我的唯一的儿子。」他才不会笨得以为懋帝会让他的孩子顺利去到东瀛,既然懋帝要灭他以保太子帝路无阻,他怎会留下一个祸根?

朝歌当下心头一软,他未当过父亲,不明白当父亲的感受,「孩、孩子,是叫风歌吧?」

风离唇畔露出笑意,一双清水眼更显得柔和晶莹,「对,他叫风歌,周朝歌的歌。」他的笑容更灿烂一些,可是脸颊却已挂着两行清泪,「你不是说不准许我再叫你小歌吗?所以我便叫孩子风歌,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叫一个人做小歌……」

这个人……

朝歌一直都知道风离自私霸道,任何事情都以自己为中心,可是当他知道这回风离的自私是因为他,心里却觉渗了蜜,一丝丝的甜意逐渐在心湖里泛滥。

风离的眼泪掉得愈来愈凶,细碎的呜咽如同爱伤的野兽在低鸣,「我不争了!应该属于我的,不该属于我的,我都不争了!只要小歌能够好好活着,我什么都不争了!」

朝歌伸手想抱着他却被风离推开,风离指着半闭的房门,冷然道:「你肯来见我,我已经很开心,周兄弟,不送。」

这回,朝歌还是走得决然,不回头,不犹豫,快步的走出去。笔直的腰背仿似百年老柏,千万风霜亦不曾令他动摇半分,他合上门,背脊贴近门边滑坐到地上,仔细聆听着风离的低低的哭泣。

望着星罗棋布的天空,再亮丽的星辰原来也不过是如此渺小。

不久,他再听不见风离的低泣,取而代之,是那曲《离歌》,这令他想起他们初遇的情景,什么生离死别对他已经没所谓,也不觉得特别的伤怀,因为很早以前,其实他和他都已经知道结局。

一直以来只要提起风离的箫,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他的琴。风离爱箫,可朝歌一直也不爱琴,他会奏琴,纯粹只为与风离合奏那曲《离歌》。这曲一直没有结尾,反反复复都是相似的旋律和调子。

朝歌借着门隙偷看风离烛光下的身影,启唇轻吐:「你总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知道的,离歌,是指我们,风离的『离』,周朝歌的『歌』,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

房内的风离自是知道朝歌没有离开,他望着那扇门,在心里低叹,小歌,我没有告诉你吧,离歌,是指我们,风离,周朝歌……

他怕,当他说出口,朝歌会说他自私,现在既然要离开,倒不如什么都不说。当初是他对朝歌说不会回头,所以只有他没资格朝歌要求朝歌为他留下来。

在遇见朝歌之前,这曲根本没有名字,可是因为他们的相遇,这曲,终于得名。

那一扇门其实不厚,可是他们都不曾尝试打开,就如同他们从未真正敞开的心房。

他们是彼此贴近,却犹隔万水千山,他们都不曾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究竟是要什么,任由对方猜想,然后犯错、别离。

张飞燕曾对风离说,如果他再大一点,就会知道有些时候即使可以拥有,可以捉紧,可以争取,他也不会伸手去碰。

那时她没有说出原因,可看过朝歌多次决然离开的背影,他蓦然明白,原因,就是因为怕被拒绝,亦怕得到手里的朝歌,并非他想要的朝歌。

这不过是一种懦弱,但是人总是能为它找最好的借口,然后将一切都推给无辜的青春,让时间将所有思念洗涤而去。

当模糊的记忆还残留着浅浅的感觉,便可以告诉自己,青春无畏,得不到,反而成为最好的。

离,歌,是他们的名字,可本来并不是他们的结局,可是因为沈默,所以他们错过快要停在手心里的幸福。

曾经错过,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找不回来了……

离,成了他们的遗憾,歌,成了一曲的绝唱。

十、长相思

(二十三)

在怀明侯一族遭处决后,懋帝长逝,朝歌的父亲请旨陪葬,朝歌理所当然接下新带圣谕继任为三宫总管。新帝承恩沿用先帝年号「天佑」,晋封死去多年的十弟瑜王为「贤王」,同时大赦天下。

也许,承恩是出于对先帝与瑜王的内疚,又或许,他不过是纯粹达成先帝的心愿,但作为瑜王的兄长,他并不似先帝一般明白瑜王,而他,亦不是全然明白先帝。

承恩并不明白,瑜王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尊贵的名号,先帝想给瑜王的,也不是这些。

瑜王的心愿很简单,他只想回到江南与他挂念的人团聚,可因为先帝对他的一丝温柔,将这一切都给拆散。如今这个在帝京沉寂多年的人再次被人忆起,不知道瑜王心中挂念的那个人知道后会是什么感受?

权力,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它令得到它的人变得麻木,令想得到它的人满手血腥,令无辜的人朝夕间失去所有。

人们都说六宫是女子青春的坟墓,只是帝都何尝不是男人年华的墓穴?玉环飞燕皆尘土,秦皇武帝亦成灰。

年华似水,这是一种无法对人说清楚,只有自己才能感受的滋味。

承恩即位的时候,朝歌尚未到而立之年,可执镜一照,已见到乌黑的发丝上生出一根白发,突兀刺眼。

看着镜中的自己,让朝歌觉得自己与昔年「帝都三辉」中的周朝歌并非同一人。帝都三辉的故事,是别人的故事,人们茶余饭后如何谈论,他都觉与他这个三宫总管无关。

当瑜王的足迹逐渐消失,当风离的脚步慢慢走远,他们的名字或许会成为史书的一笔,然后被众人遗忘在身后,只有独自的相思,绵延无止境。

朝歌一直以为自己在迁就着风离,为风离付出很多很多,可是现在回头一想,其实他什么都没有付出过,风离也是。

由一开始,风离就停在原地,从他们初遇到他们再遇,风离也在等他们重逢的一刻,等自己将他认出,然后问那曲的名字。

朝歌想,风离应该是爱他的,而他,亦爱风离。

只是,他没有紫柔说得那么笃定,说起爱,说起情,能够如此快绝。

他一直用他的冷淡保护着自己,风离则因为他的高傲而不曾向朝歌低头,他们都有资格怪对方,亦没有资格怪对方,因为他们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

往事如烟,失去,就是这样容易。幸福,其实是需要勇气的。

清风送别离人泪……那封信笺所留下的几个字,是除记忆外,风离留给他的东西。

轻轻地,他在旁边再添上一句: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

他没有告诉他,他的琴只为他而弹奏,他是箫,他则是和奏的琴。

(二十四)

侍奉承恩皇帝大约有十余年,其间平内乱、除政敌,发鬓已是盖上一层薄霜。

一天,占星官上奏出现「荧惑守心」的天象,承恩看到这奏折,脸色丕变,与朝歌交换一个眼神。

荧惑守心,实为凶兆,不利于懋,不利于帝,若非懋帝承恩驾崩,便是祸驾皇室,大人易政,主去其宫,若果不移祸大臣唯恐国家将陷于危难。

朝歌双眼波澜不兴,跪在承恩身前说:「恳请皇上批准臣,尽节转凶。」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特别慢,字字清晰,淡淡的语气透着一种不能动摇的决心!

承恩低首凝视着眼前这个侍奉他多年的部下,然后,浅叹一声,「朝歌,你是在找一个解脱的机会吧?就像你父亲请旨陪葬一样。」

「请皇上恩准。」朝歌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朝承恩叩首。

承恩调整着不稳的气息,怔怔看着他淡然的神情,问道:「你,可有心愿?」

这回问题,他问过两次,上一次提出同一个问题的时候,就是面对朝歌的父亲。他无法忘记,先任三宫总管接旨时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略带恍惚,像是个被囚于深渊里的人突然得救。

轻快的笑意悄然绽放到朝歌的面上,这样的笑,与当年朝歌的父亲,有点相似,教承恩不由一怔。

朝歌侍奉他多年,这样的笑容,他还是首次看见。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只听朝歌说道:「内子早亡,臣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我的独女怀霜。」他抬起头来,说出的话字字情切,「皇上,她喜欢酿酒,一心只想当个小小的酒娘,求陛下成全,永远不要让她跟我一样被冠上『三宫总管』的头衔。」

如果他们周家的儿女,一出生就是为懋朝付出他们大好年华,那么因为他,他的女儿将不用再受同样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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