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了!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么?」卫昭的语声有一点急促,却异常恳切,「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你也能放下外面的那些事,好好地跟我在一起。」
……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行。」雷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困难地开口道,「至少现在还不行。给我点时间,最多一年,或者半年就够了。有一些事,是我非做完不可的。」
听到雷聿的回答,卫昭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力地重新躺回到床上,眼中的神情颇为复杂,似是有些失望,有些怅然,又有些谅解,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显然多多少少已经猜到雷聿的答案。
「那就算了。我不勉强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守,你当然也不例外。」
说完便轻轻阖上眼睛,做出准备睡觉的姿态,显然已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雷聿无声地叹了口气,凝视着卫昭苍白清瘦的面孔,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还是忍了回去,只是在卫昭额前温柔地吻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卫昭的房间。
自然没有看到,在他的身后,卫昭一直深深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房门轻轻阖拢,目光仍久久地停留在他离去的方向,舍不得移开。
彭城。深夜。
尽管已成为十五万东齐大军的粮草转运中枢,然而在这夜阑人静的三更时分,这座沈睡的小城看上去仍然同往日一样静谧而祥和,并没有风声鹤唳的森然景象。
与以前有所不同的是,自从被东齐占领之后,往来贸易的商贾减少了很多,驻军却增加到两千人。河里的船只仍然密密麻麻、熙来攘往,却由商船变成了兵船,运送的不再是各色货物,而是大批的粮草与辎重。
身为远征北魏的三军主帅,霍炎自是深知粮草的重要。为保证粮草的供应畅通无阻,他专门委派了自己的亲信副将冯敬为军需转运使,全权负责军需的调度。冯敬为人小心谨慎,处事周详,将粮草的运输调度安排得有条不紊,更亲自带领这两千齐军驻扎在码头附近,紧紧守护着往来的船只与粮草,自从上任以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然而,也许是平安无事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营中守军难免会有些轻微的懈怠。
当四史时分的更鼓响起时,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悄悄驰近了齐军的营地。
为了确保行军的绝对安静,马蹄上都包了厚厚的稻草,人马口中尽皆衔枚,整整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竟然行进得悄无声息,秩序井然,显见得受过严格的训练,绝非杂凑的乌合之众。
在距离齐军营地不远处,带队的首领打出手势,传令让队伍停止前进。紧接着,队伍中迅速窜出数十条黑影,个个身手轻灵矫健,无声无息地借助周围树林的掩护,悄然摸近了齐军的哨位。不过片刻工夫,十几名东齐卫兵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丧生在偷袭的暗器之下。
直到派出的先锋回报,北翼的卫兵都已被解决,那首领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发出的进攻的号令。
转眼之间,三千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风般驰入齐军营地,速度之快,来势之急,竟没给齐军半点反应的时间,更没遇到半分阻挡。
士兵们正心中暗喜偷袭得手,那首领却突然脸色一变,沈声疾喝道:「退!传令下去,马上撤退!」
话音未落,只听得四周一片蓬蓬声接连响起,瞬息间亮起无数火把,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连绵不断的火把后面,是潮水般涌出的东齐士兵,一个个手持强弓硬弩,锋利的箭簇上寒光闪闪,遥遥对准了营地中间的敌人,将之团团包围在中心。
却没人发出半点声音,更加没有人贸然放箭,显然在等候主将的命令。
「请出来吧!」那被围的首领虽变不乱,仰头长笑一声,脸上毫无惊慌之色,「没想到霍炎麾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何妨出来让我们一见。」
场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过了片刻,东侧的齐军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一人青衫飘飘,缓步行出。脸上并没有半分得意之情,反而带着几分怅然几分苦涩,望着对方轻轻开口:「雷聿,没想到我们两个人,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第44章
即使雷聿再冷静镇定,处变不惊,这时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是你?」他的眉尖轻轻跳了一下,瞳孔在剎那间紧紧收缩,脸色却迅速恢复了平静,「我早该知道是你的。除了你,也没人能设下这样的圈套引我入瓮。」
「不是圈套,只是应变。」卫昭的声音也平静如常,就像是仍在温泉别院的书房中,与雷聿客观地讨论某一场战役,「如果你不来,我是绝不会引你来的,更绝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雷聿的目光微微一凝。「你这是在怪我么?」
「当然不是。」卫昭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个微弱的笑容淡若轻风,在明亮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一些缥缈。「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守,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谁都没有办法逃避。」
雷车沉默,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脸上的线条坚硬冷凝如石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的?」
「一半是推断,另一半是猜测……其实直到你出现之前,我都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卫昭向前迈了一步,直视着雷聿深不见底的黝暗双眸,「而现在,我终于可以确定了。欢迎光临,北燕的龙腾将军。」
听到这个曾经在北疆如雷贯耳的名字,东齐士兵中间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是在卫昭的一个手势之下,又被迅速平息了下去。
「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听到自己的身份被揭露,雷聿倒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不,以前仅仅是猜测。有很多细微的蛛丝马迹,单独看并不能发现什么,只有将之合在一起,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比如你决非草莽的卓然气度,久经沙场的经验与眼光,规纪严整的连云山寨,训练有素的精干手下……还有,齐燕联军对北魏的第一场大捷,北燕是由你领军的吧?」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目光交缠的那一瞬间,有许多东西在两双眼眸间流转交汇,已经无须更多的言语。
正如雷聿知道卫昭已猜出,是谁一力推动了燕齐的结盟,以北疆大捷换取东齐大赦的恩诏,又为什么自己前一段日子间都来去匆匆,没时间陪在他的身边;卫昭也同样知道,雷聿已大略猜出了自己推断出一切的全过程,并且知道了自己最终做出的决定。
「知道北燕是由我领军后,你就猜到了燕军的进展缓慢背后必有缘故,更进一步推断出了我的计划?」
卫昭轻轻点了点头。「有龙腾将军做王帅,燕军又怎么可能屡战不胜,被阻在灵州停滞不前?显然是暗中怀有野心,想要坐山观虎斗,看着东齐与北魏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可是你大概没想到,霍炎竟然连战连捷,势如破竹地直逼魏都,使战局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这样一来,北燕自不会坐视东齐取代北魏,成为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强敌大国……而要将霍炎的十五万大军陷于困境,最好也最有效的办法,大概莫过于攻占彭城,截断大军的粮草供应吧?」
雷聿始终不动声色,静静地听卫昭把话说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看起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武功全失、满身伤病,也一样是个最危险的对手。我不该让你知道那么多事情的。」
卫昭涩然一笑。「或许你根本就不该相信我的。否则,我绝对没有机会阻止你。」
「你是怎么赶来的?」
「你刚一动身,我就马上离开了。凌锋他们只有几个人,又一向对我全无戒心,要制住他们并不太困难。」
雷聿的眉尖微微一挑。「你用了武功?」
「是。」卫昭平静地回答,「不用武功,我没办法离开温泉别院,也不可能及时赶到此间,在你到达前布置好一切。动手的时候我就已想好了,如果你最终没有来,那么失去这身武功,就算是对你不信任的代价。如果你来了,那咱们从此就是敌人,理应彼此两不相欠。」
雷聿眸光一冷,用复杂的眼神深深凝注着眼前的男子。「我们已经是敌人了么?」
卫昭紧紧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并不希望跟你成为敌人的。」
「可你的选择却恰恰相反。」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卫昭的声音轻轻幽幽,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心目中觉得最重要的,也就是我最在乎的。只不过,咱们两人都把国家与责任放在了第一位。」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回想起卫昭当日的表白,以及自己听到后的激动与欣喜,雷聿忍不住闭了下眼,握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可你又为什么要这样选择?我固然有我的责任,而你的责任却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你已经不再是东齐的将军,不再是北疆的守卫者,甚至不再是东齐的子民,而只是……这个国家已弃逐了你,你又有什么必要为它牺牲这么多东西?」
例如说,历经艰苦才得以恢复的一身武功。又例如,已经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与爱情。
「这个朝廷弃逐了我,不代表我就该离弃那些无辜的士兵与百姓。」卫昭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但是语声却稳定而清晰,一字一句如錾金石,「所以,我绝不会让你的计谋得逞,更不会让你和你这支极具威胁的人马,轻而易举地离开此地。」
雷聿的目光左右一扫,唇边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就凭这些人?」
卫昭毫不生气地淡淡一笑。「论身手,他们或许比下上你那些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兵。但是在今天这种局势下,要留下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我想还是办得到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希望和你达成一项交易。」
「什么交易?」雷聿的脸色冷淡而漠然,没露出一丝一毫感兴趣的样子。
「你保证在霍炎班师之前不侵犯东齐,不使用任何手段阻挠齐军,我就让你们所有人安然离开。」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留下?杀了我,不是比要我的承诺省事得多么?还省得担心我日后挥军报复?」雷聿讥讽地仰天一笑,「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握取胜吧?就算你现在占了上风,但是真正动起手来,就凭你这几千人,最多也只能拚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我确实没有把握取胜,但却有把握留下你们,只要不惜付出代价。」卫昭平静地道,「只不过,两败俱伤的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相信你也同样不想。对我而言,我宁愿选择放虎归山,换一个暂时和平的承诺,也胜过因为杀了你而开罪北燕,使东齐在关键时刻两面受敌。对你而言,更加没必要因为一时意气冒险一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吃了这一点亏,你日后有的是机会讨还。」
雷聿冷淡地牵牵唇角。「你倒是想得很周到,居然替我都考虑好了。」
「我提的条件并不过分。不是么?」
「那要看以谁的立场来判断了。你提出的这点条件,对我来说吸引力还不够。」
「你的意思呢?」
「仅仅是保证我们全身而退,这个条件的分量太轻了。」雷聿冷冷环顾四周,脸上露出卫昭熟悉的讥诮笑容。「这几千人马,是你把附近能够调动的人马都调集在一起才凑出来的吧?如果跟我们拚个两败俱伤,只怕明天彭城便再无可用之兵,由谁来负责粮草的转运?而我只要能生离此地,立刻便能再调集一批兵马攻打彭城。你不妨仔细估量一下,自己手里的筹码是不是真的够分量。」
「你说的没错。」听到雷聿分明的威胁,卫昭却丝毫不动声色,平静的语调中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自信,「所以如果真动起手来,我的目标也不是尽歼你这队人马,而是不计一切代价地留下你。」
雷聿冷笑。「你以为你能做得到么?」
卫昭以浅浅的微笑相报。「你真的敢赌么?」
雷聿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凝视着卫昭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透卫昭的虚实和底线。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扬起手,向身后的队伍打了个手势。一朵亮丽炫目的烟花陡然升起,划破了深蓝色的寂静夜空。
「不管是河朔之狼还是龙腾将军,都一样不肯受人威胁,更从来不会空手而归。」雷聿傲然一笑,满意地看到卫昭变了脸色,匆匆向身后的人吩咐着什么。
「只怕已经迟了吧!」与这句话互相应和的,是四下里隐隐腾出的艳红火光,在呼啸的夜风中越来越明亮,将天边映出一抹血色。
「现在我们可以谈条件了。」雷聿悠然道,「我答应你在霍炎班师之前不侵扰东齐,而交换条件是,你从此彻底退居山林,不再介入东齐军政。同意的话,我立刻率军撤回山寨,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不妨继续跟我慢慢谈下去,或是索性放手一战,只要你愿意看着数十万石粮草尽数化为灰烬……」
「成交!」几乎还未等雷聿说完,卫昭已毫不犹豫地断然回答。「请你立刻撤离彭城。」
见雷聿微笑地看着自己,并没有马上下令撤离,卫昭又冷冷补上一句。「如果十息之内还不撤军的话,刚才的交易就算取消,咱们两人就在这里拚个同归于尽好了。」
「你真要同归于尽么?就这么想跟我同生共死?」嘴上闲闲地调侃着卫昭,但雷聿终究没再多做耽搁,传下号令命手下撤离,自己却并不急于离开,反而策马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卫昭。
「别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不是个肯轻易放手的人。」
轻飘飘地丢下这一句话,雷聿从容调转马头,不再回首地绝尘而去。
在直冲天际的火光映照下,那一道远去的背影挺拔如松,飘飞的衣袂却殷红如血。
自从雷聿离开之后,卫昭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显得异常渺远,仿佛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仿佛投向了更远更深处,穿过了无边无际的疆土,穿越了光阴流转的时空,遥望着三国的龙争虎斗,天下的风云变幻。
除了中间几次被人打断,听取火势发展的报告,再简捷地下达应变的指令,他几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
直到曙色渐渐降临,四处的大火也被一一救熄,卫昭才缓缓转过身,对一直像影子般紧随在身后的小唐低声交待了几句。小唐立即领命离开,不一会儿工夫,便带着冯敬回到了原地。
「冯将军,得罪了。」卫昭神态平和地对着冯敬道了一声歉,一边示意小唐解开了冯敬身上的穴道。「虽然你一直在营帐里,但是刚才发生的事情,想来你也都听到了。现在你总可以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吧。」
冯敬『哼』了一声,脸上仍有些悻悻之色。
「冯将军请放心,我绝对无意夺你的兵权,此后也根本不会再插手北疆的军务。至于小唐他们之所以会听命于我,也只是因为我借了你的令箭和印信来发号施令,他们不明情况,只能服从,并不是有心背叛你,希望你能够宽大为怀,不要再追究他们的责任。」
说到这里,卫昭用柔和的目光微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小唐,才继续对冯敬道:「今天我虽然逼退了雷聿,但是没料到他还暗中伏下了一支人马。这一把火,使彭城的粮草减少了一半,虽然还能供大军数日之用,却很难支撑到下一批粮草运到。而霍炎……也确实走得太远了。在北燕有意保存实力,存心坐山观虎斗的形势下,再穷追猛打已非上策,只会引来北魏的全力反扑。请你转告霍炎一声,让他尽早班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