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熏火腿混着翠绿的鲜荀,直接刺激着我的视觉……
楚逍微抿了下唇,欲言又止,未了道:「李兄真是妙人。」
李子蒸酥排……
难道他看出我的馋相了?我赶忙调整了个诚意万千的表情,道:「在下并非有意欺瞒,只是……」
「只是一时兴起。」楚逍接了半句,我心知抵赖也没用,干脆点头承认,顺便问:「楚宫主何时认出在下?」
当时那个邋遢相,只怕我最亲密的红粉小蝶亲临都难以辨识,他要认成丐帮弟子还情有可原,认出本尊来我当然不服气。
他叹了口气:「在下虽长居岛上,也会与中原好友互通音讯。九公子的名号如雷贯耳,在下神交已久,岂会不识?」
听来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我懒得与他辩解,虚应道:「抬举了。」
对视了许久,久到我快要因饥饿而虚脱,楚逍才开了金口:「饭食粗陋,李兄还请将就。」
我连谢字都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口水掉出来,赶忙落座,取了象牙箸,开始大快朵颐。
楚逍坐在对面,边欣赏我的吃相边自斟自饮,待我吃饱喝足,又亲手盛了碗蜜梅莲藕羹递过来,给我消食和胃。
主人这么殷勤周到,我也不好跟他客气,接过来细细品尝,胃袋满了脑袋也比较灵光了,这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楚宫
主,我的朋友现下如何?」
楚逍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在下已派人服侍,李兄不必挂怀。」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柳清风再度被抛到脑后。
一时无语,对着楚逍俊美的面容,我开始呵欠连连,下雨天本来就适合昏睡,何况我这身乏体虚之人,更是困倦已极,楚逍倒
像是有不少话要说的样子,见我没精打采,也就罢了,招了下人来带我去休息。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一夜的瓢泼,终于雨收云散,阳光明媚得暖人,楼外鸟语花香,清新如画,湿润清爽的空气沁人肺
腑,我对着窗子伸了个懒腰,只觉通体舒畅,俯瞰窗下草木笼葱,百花争妍,幽幽香气包裹周身,让人心情大好。
小双正帮我梳头,及腰的长发以一条浅碧色丝绦系于脑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在背上披着,倒是随性自如。
「小双。」我抓住小丫头问话:「你家主子去过中原吗?」
小双摇摇头,道:「宫主有时会乘船出海,但也是半日往返,算是从未离开过本岛。」
那般锺灵毓秀之人,想来也是远离尘世,无欲无求,与我这红尘浪子绝不是一条道上的。
「节操!」柳清风轻快地跑上楼,叫道:「你没事了?太好了!我一直在担心你……」
我一直在疑惑楚逍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但绝不会怀疑是柳清风相告,看看现在这场面也知道不可能,人家早把我老底套干净
了,就他一人还装得意兴盎然,我叹了口气,拉他坐下。「清风,我与楚宫主已通了姓名。」
这样说起来面子上比较过得去,眼角余光瞥到小双想笑不敢笑,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胀得通红。
「哦。」柳清风松了口气,抱怨道:「早说嘛,弄个那么难听的名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
懒得理他,由着小双帮我整好衣服,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报:「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归燕楼。
与其说被丫头领过去,倒不如说是被一阵琴声引了进去,拐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清雅悠扬的乐音萦绕耳间,我竟有瞬间的失神
。
楚逍长发未绾,如水般披泻在身后,眉梢眼角尽是清明,柔柔地凝在我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琴弦,奏流水之音,时而激
越昂扬,时而缠绵幽怨;劲时如山摧地裂,柔时似春花半开;像骏马奔腾,惊起狂沙无数,又像乳燕娇啼,唤起半缕相思。
楚天云雨,逍遥物外。
楚逍、楚逍……我呆站在原地,任这个名字在胸中百转千回,掀起莫以名状的热潮。
舒缓平和的乐音渐渐转向贲急,我的神志仿佛已被牢牢锁住,胸口翻腾不已,被越来越紧迫的琴声挑拨着、催动着,体内真气
流窜奔腾,不能自已,终于在一声裂弦之后,喷出一口鲜血,前襟尽染。
「烟澜!」柳清风大惊失色,伸手过来扶我,转头向楚逍怒道:「楚宫主,这是为何?」
楚逍看了他一眼,抽过帕子拭手,轻描淡写道:「来人,侍侯李公子更衣。」
柳清风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拉过他,对楚逍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跟着侍女回房换洗。
「九重音?」柳青风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真有这东西?」
我横他一眼,道:「你方才听的不就是?」
「可是……我为什么没事?」
「你一无功力,二未受伤,哪来那么应景的血可吐?」我倒了杯茶,漱尽口中腥味,难得耐心地跟他解释:「天有九重,楚逍
的琴声从最高一重起音,层层压下来,引我调理内息,逼出胸内淤血,内力才能渐渐恢复。」
「原来是这样。」柳清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是连累你,烟澜。」
又来了!要不是有丫鬟在场我真要对天翻白眼,赶忙安抚道:「你我兄弟一场不必如此见外,我又何曾怪过你?」虽然我精彩
万分的江湖生活十有八九是拜柳清风所赐,但凭良心说惊险刺激也是一种享受,柳清风是个好人,儒雅斯文谦谦君子,只是惹
祸本领太强,武功及运气又太差而已。
「烟澜,我有不好的预感……」柳清风吞吞吐吐,压低了嗓音道:「我总觉得楚逍他……看你的眼神……像是另有所图……」
我呛出口中的茶水,趴在桌上狂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一边笑一边连咳带喘地指着他道:「清风……咳……清风啊、你别逗
了!你我身无长物……又不是女子,有什么可让人觊觎的!」
「不是我,是你。」柳清风满脸凝重,按住我的肩头,正色道:「你情窦未开、当然看不懂他的眼神,我只是提醒你,怕你最
后哭都哭不出来。」
我张口结舌,半天才消化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怒火上升,拍案而起。「我情窦未开?你说什么胡话!」
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十六岁开荤后游遍芳丛、红粉知己分布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怀中美人俱是色艺绝佳眉目如画……居然
会被一个才与人私订了终身的童男书呆指称情窦未开!
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本来就是!」柳清风被我一吼之下,威武不屈地朝前一步,诘道:「你懂情么?你懂爱么?你动过心么?你体会过那种痛苦
甜蜜挣扎期待么?」
「你有病啊?我活得自在,为什么要懂这些?」我气短了三分,朝后缩了缩,道:「天下多少美娇娘,我何必去迷恋一名男子
?」
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楚逍被我拥在怀里轻怜蜜爱的场景,那么冷傲卓然的人,只怕我一声「楚楚」才唤出口,便已被他一掌轰到
九霄云外,与玉皇大帝作伴了。
「不是你,是他。」柳清风再次皱起一张苦瓜脸,告诫道:「总之你在他面前规矩些,莫教人会错了意。」
我冷哼:「难道我会去勾引他不成?」
柳清风见儒子不可教,无奈地摇头叹道:「我的预感一向准,你安分些便是。」
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当时如山风过耳,听完就忘,谁料数日之后,一语成谶,我果然未能全身而退,再后来,柳清风成婚之日
,我赠匾额一具,上书:天下第一乌鸦嘴。这是后话。
闲下来的时候,常在岛中漫无目地地乱转,对蓬莱岛的环境也有了大致了解:三面环山,中有湖泊,南边天开地阔,正巧环绕
着海岛的礁石圈在南边有个十来丈的缺口对着码头,用于停泊正常过往的船只,包括岛主、采买、宾客,以及来找茬的江湖人
士。
蓬莱宫建在山中,结构紧密相联,大开大阖,建筑依地势高低而上下分布,错落有致,山中终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清晨打
开门窗,还能见丝丝缕缕的白雾散入室内,像有灵性一般,与人嬉戏追逐。在岛中逗留数日,连我这等俗人,也十足沾了些仙
气。
桃花树下,我与楚逍相对而坐,由他为我运功疗伤。
头顶上桃花开得正好,团团簇簇,如云似锦,偶尔有微风拂过,带起片片落英,划过发梢耳际,清幽的香气沁入鼻端,让人如
置梦中。
热力源源不断地自紧贴胸前的双掌中渡来,在我体内运行一周,再齐聚到丹田下腹,肩上的伤已结了痂,内力也恢复了七成。
几片花瓣贴着我的面颊飞过,落在肩头,楚逍未束起的长发被春风带起几缕,迎面而来,飘扬在我与他之间。
春心已共花争发,我觉得我们之间,除了他的发丝,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牵连缠绕,对上那双静水沉潭一般悠远明澈的眸
子,心口一热,不由得暗骂自己有病,对一个男人也能动绮念。
罢了,反正我是心随意动,手随心动的人,况且我不叫李节操,偶尔出出格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伸手抚过
他的发际,手指勾住那几缕顽皮的乌丝,顺到耳后,再一股作气地沿着腮畔滑下来,感受着颈侧温热的脉动。
这个动作,说高雅了叫调情,说通俗了叫动手,说含蓄了叫卿卿,说直白了叫乱摸,说阴谋了叫突袭,说单纯了叫碰触,说君
子了叫问柳,说小人了叫揩油,说虚伪了叫搭脉,说实在了叫骚扰……说到底,就是勾引。
配上我柔情万千的眼神,无声胜有声。
对视了半晌,楚逍惑人的黑瞳闪过一丝无奈,收回掌去,握住我的手,唇间逸出一声低叹:「烟澜……」
我的胸口一滞,酸酸麻麻的感觉泛了上来,脑中突然想起那日柳清风的话你懂情么?你懂爱么?你动过心么?你体会过那种痛
苦甜蜜挣扎期待么?
还是不要害人害己了吧……
我慢慢抽回手去,庆幸自己还把持得住,楚逍一双明朗纯澈的眸子黯了一下,随即浮上漫不经心的冷然,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
手,眼神中传递着毫不动容的阴厉,轻轻吻过我的手指,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么?」
我本来振起的身体又老老实实坐了下来,静侯下文。
「四年前朋友提起过你,他说,九公子是那种完全不考虑后果的人,做任何事不过凭一时兴起,偏偏游刃有余,谁都奈何不了
你。明明自私,却肯对素昧平生之人伸出援手;明明寡情,却风流不羁放浪形骸,处处留情;变幻莫测,喜怒无常,谁也猜不
出你下一刻会做什么……」
我皱眉,决定一出岛就去找他那朋友单挑,平白把本少侠描述成疯子一只,怎能放过?
「睚眦必报,不肯吃半点亏……」
楚逍温柔的声音带了些许伤感,一手轻抚上我的眉眼,道:「无论你怎么狼狈,这双眼睛一样骄傲固执,随性自由,永远不会
为任何人,任何事所绊羁,像风一样,纵使过尽千帆,也不带走半点波澜……烟澜,你知道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天下
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我的脾气已经被他的感性耗完了,我的耐心也被他朋友的肉麻消磨殆尽。「楚宫主,你是在笑我没常性么?」
楚逍的眸子更加黑浓,轻道:「烟澜,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一晌欢愉?一生厮守?」
我心里一阵刺痛,猛地甩开他的手,起身道:「楚宫主不必多言,今日之事,就当我一时发昏吧,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李某虽
不才,却也用不着别人施舍什么。」
楚逍没回话,唇角勾起一丝苦笑,又引得我一阵心悸,一时倒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心生愧疚?
楼外细雨蒙蒙,楼内死气沉沉。
雨天我通常没什么精神,屋门也懒得出,泡了一壶热茶,趴在桌子上神游天外。
那天被他拒绝之后一宿思绪难平,天亮的时候也想开了,他本是世外之人,强要拖进这十丈软红,未免太不厚道,他毕竟救我
一命,恩将仇报的事我还做不出来。
柳清风知道此事后,笑称现世报,负人者人恒负之,被我一掌拍肿了后脖子,正在休养中,这几日倒是耳根清静了不少。与楚
逍时常见面,已是心宁如水,寒喧些天气啊家常的,再没敢提什么吾要卿卿之类的废话,相处起来倒也融洽,只是他的态度仍
然令我不解,许是被我染上了失神的毛病,常常发怔,倒是少了些凌厉,添了几分可爱。
唔,毕竟是我第一个有感觉的人,放弃太可惜了,我开始想入非非,心想是否应该去预约楚逍大宫主情窦初开后第一顺位,不
过转念一想,他要万一不解风月到老,那我岂不是赔大了?
抿了口热茶,继续望着窗外的烟雨胡思乱想。
一阵悠扬的琴音划破雨雾传了过来,一时间乐音起伏呼应,我精神一振,提上伞冲了出去。
每当有人来犯时,岛上守卫便会鸣琴示警,宫内外以琴声相应,作好对敌准备,通常的肖小海盗之流用不着楚逍出面,门下弟
子足以应付,只有纵横海上的强势帮派或陆上集结成的大侠头目们才有资格轮到楚大岛主亲手料理,在这里近两个月,才发现
蓬莱岛活像块香糕,引了无数馋虫觊觎,也不知是春天手头紧还是怎么,上岛抢劫的特别多,三五天就会有一次鸣琴示警,小
莺笑称是沾了我们的运气,正好又赶上楚逍心情不好,于是不论来头大小都一视同仁,通通亲自出马,着实为民除了不少害。
他心情好不好我忽略不计,我只想看他的断云掌而已。
说来惭愧,想我三岁习武,十四岁出师行走江湖,近十年间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能让黑白两道中青少三代侠士中九
成以上含泪道句「认输」,然后我再假惺惺地回一句「承让」。当然,仅限于单挑,群殴不计。
所以我的武学造诣不可谓不高深,实战经验也不可谓不丰富,当然武德是从不提起的。
但是,我观摩了不下十次楚逍出手,对于他的断云掌——一次也没看清。
如果回了中原有人问起,我岂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楚逍的动作说快不快,因为他整个人悠闲得仿佛花间漫步,但是出手的那一刹那,电光石火,交睫之间,围攻他的人已向四面
八方飞去,出掌柔似微风,若有若无,掌力却狠辣无比,开山劈石不在话下。
每次观战心得,只有一句话:幸好我没有惹到他。
抓了一把桂花糖,撑着纸伞,立在一艘泊船上看热闹,这伙人比较肉脚,刚上岸就被截住了。
但是领头的人叫起阵来一点也不输人,「楚小子!受死吧!朝廷要派兵平了你这蓬莱宫,倒不如让兄弟们先捡个甜头!」
朝廷?我皱眉,本想让楚逍留他活口,结果我话还没喊出来,领头大哥已命断掌下。
我跃下船,楚逍已快步迎了上来,见我一脸沉闷,问:「怎么了?」
越过他的肩头,见蓬莱宫弟子正在收拾残局,我分了一半伞给他,见他黑发上沾了水滴,忍不住伸手沾去,楚逍不着痕迹地避
开,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顾不上计较他的态度,问:「朝廷要派兵伐你?」
楚逍一双凤目眯了起来,对上我逼视的目光,见实在含混不过去,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圣上还未下旨。」
我把伞塞给他,楚逍戒备紧绷的神情威严中带着迷茫,狷狂中带着无辜,真是可爱至极,我的胸口又开始发热,忍不住笑了,
自言自语道:「这副样子,让我怎么死心啊……」
楚逍挑起一边的眉毛,扬手将伞丢在一边,猛地将我拥住,脸埋入我颈窝,身体间密不透风,胸口相贴,紧得都能感受彼此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