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小白……
虽然我很烦你,但看到你被这样判死刑,我还是很难过的。
不过造价如此之高的人造人计划,自然不能因为你而改变,可能他们为龙奈以后安排的地方就是不让养狗。
好了好了,最多明天开始经常给你做大餐,对你友好一点,不再趁龙奈不在时用鄙视的眼神威胁你。
也算是我们,我们那个……朋友一场,在你临去以前给你多多做点补偿。
默哀完毕,终于撑不住爬回床上。
上下眼皮已经快黏在一起了,可真的滚到了被子里却总是睡不过去。
奇怪了,难道是洗了个澡所以清醒?
心脏的地方「咚咚」跳着,一下又一下,在深夜里听的很清晰。
手掌从被子拿出来,顺着月光的泄进来的方向展开,五个指颤中间一波一被金黄的水色在漫开。
看似一切如常,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隐隐听到隔壁龙奈一个翻身,不知道是不是压到了小白,接着是一声嗷嗷的犬吠。
心里忽然咯登一下,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那封信……那封信!
飞速的把外套披上,重新冲进书房。
电脑重新打开,静静的夜里撒满了深蓝色的光。
把关机前看的最后那封邮件点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反覆读了一遍:
「这个问题卓越你不用担心,我想,按照计划,他应该是活不到那么久……」
「啪!」滑鼠从桌面滑了下去,我怔怔地摔坐到了坐椅里。
『他』?
南凌的这封信里用的那个字竟然是——「他」?
这样说,他所指的那个『活不到那么久的』并非小白……而是龙奈?
「活不到那个时候」……
也就是说,实验结束以后,龙奈的生命就会消失掉。
可是,谁就能那么肯定的预测他的生死?他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有感情有思想的……
好吧,即使是个人造人而已。
就看他现在这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模样,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一直活到下个世纪。
可现在却有那么冷冰冰的句子像在介绍一件产品的保质期一样告诉我,他的存活期仅仅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额角一阵抽搐,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朝我袭来。
「先生,请问你有预约吗?」秘书小姐一脸的职业笑容,眼睛虽然象征性地抬着,可两个小时以后再见我保证她绝对不会记得我是谁谁谁。
「我是南凌的朋友,找他吃顿饭而已,不用预约吧。」一边朝着秘书小姐眨着眼睛笑,一边熟门熟路地就要去敲南凌办公室的门。见他还要预约?难道他升职了我还不知道吗?
笑容还没收回来,一只白得吓人的手已经伸过来把我拦住了:「对不起,先生,如果没有预约的话,您不能进去!」
「没搞错吧?」青筋一阵暴跳,我差点没把这个说话时声波都不带起伏的女人扔出去。
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可是和南凌在同一个基地工作了这么久,我还真没听过这个破规矩。
「南凌先生特意交代过的,任何人要见他都需要提前预约,抱歉。」以冰冷的礼貌用语做为我们谈话结束的标志,这个女人再也懒得看我一眼,索性坐回电脑面前,开始「劈里啪啦」起来。
混蛋!
了不起吗?有什么好神气的。
恨恨地掏出手机,开始拨南凌的电话。
「喂!南凌吗?」
「卓越?你找我?」带着微微讶异的声音,还有掩饰不住的倦意。
「你很辛苦吗?是不是工作太累?」沙哑的音调让我的心狠狠地一疼,那一瞬间我差点就此忘记了前来找他的目的。
「还好……卓越你不用做你的工作吗?忽然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做我的工作……每天记录那些关于龙奈的点点滴滴?
抱歉,从收到你信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无法继续。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就在你办公室的门口,你的秘书小姐不让我进去……」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瞥着眼睛,年轻的秘书小姐很专业的保持着好修养,拿我的抱怨当空气。
「你要来找我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待在龙奈身边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南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提了起来,急迫又焦躁的样子,震得我的耳朵隐隐做疼。
我怔怔地立在当场,不知道该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
从来……从来不曾如此……
我记忆中的南凌,温文而安静的少年。永远都维持着最优雅的风度和最谦和的言辞。
更无法想像的是,他如此呵斥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长长的沉默,只有秘书小姐用一分钟一百二十个字母的恐怖速度敲击键盘的声音。
「抱歉,卓越……」在我失去勇气在把电话举在耳边的前一刻,南凌终于发出声音。
「没事,再有这种事是应该先通知你。」艰难地把嘴角咧开,尽力让事情看上去轻松一些:「如果你没空,我就先走了。」
「你在楼下咖啡厅等我吧,我马上下来!」
连类似于「一会见」这样的废话都没有,南凌那边的电话匆匆变成了盲音。
我怅怅地收线,本该在秘书小姐面前显摆一下的得意,也完全没有了心情。
才不过几个月没见而已,怎么很多东西都已经渐渐变的陌生,那些以为已经熟悉到可以嵌入生命的信赖和感情,似都在悄悄化开,淡了踪迹。
咖啡杯里的糖还没有完全散开,已经可以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南凌匆匆赶来的身影。
削瘦的脸在阳光下有突兀的阴影,略长的浏海下是掩盖不住的疲乏。
「抱歉,有个实验结果有些疑问,方案一直在反覆修改中。」
「我知道,那些公式都是要人命的麻烦……」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面对面的交谈总是比较融洽:心底那些小小的不开心也就此被抛开。
「刚才你身边那个……是你的新合作伙伴吗?」边帮南凌冲咖啡,边随口问了一句。适才隐约看到和南凌并肩从大厦里出来的男人,五官深邃,身材英挺,过于冷俊的表情不像是从事科研工作的人士,更像是常上电视杂志的明星,或是某个桃色新闻不离身的高级总裁。
「嗯……」概念不明的一声低哼,算是把我的问题给敷衍了过去:「卓越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一直憋在心里的句子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滚,我终于还是问出声。
「你的那个人造人……我是说龙奈,这一年的实验鉴定结束以后,要把他怎么安排?」
南凌喝咖啡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干嘛忽然想到问这个?」
「因为你昨天晚上你发过来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可能让我误解了!」
空气好像忽然变的稀薄,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分外清晰。
「你没有误解什么,我一向都对你的理解力有信心!」他终于重新把杯子举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的手臂挡住了脸,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残酷的猜测被证明成事实,我连嗓音都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没什么为什么?人造人的实验结束后,无论成功与否都要被销毁,这是大家早已经经达成的决定。」
「决定?谁有权利做这样的决定?」
「他的制造者们。给予他生命不过是为了既定的实验,实验结束收到相关的资料,他的存在自然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这么说,也包括你?」
「我属于他的制造者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主要的一个!」
「没有人能够这么轻率的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
「卓越你这句话有两个错误,第一,这个决定是所有参与制造的人一起投票决定出来的,并谈不上轻率。第二,从现有的概念上说,他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人造人。」
「可那又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就是就现有的法律来说,销毁一个人造人,只是废除一件实验成果,不会构成蓄意谋杀。」
南凌放下杯子盯着我的眼睛纵声而谈,从容的神态像大学时代参加的毕业答辩。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是如此善于言辞的一个人。
「卓越你不用太感情用事,你要知道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造人的制造本来就是被人类道德所禁止和谴责的,把他留下只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混乱。」
「早知道这个结果,你们当初为什么还要把他制造出来?」
「科学的进步和发展,难免会有所牺牲,这个道理卓越你应该懂得……」
话既至此,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坐下去。
「你想了解的都已经了解,那我希望卓越你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重新做好每天的调查报告,那些资料对大家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本已经转过的身体定定地站住,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
「叶南凌,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
我那么深爱的人,却让我说出了这样伤人的话。
破碎的句子变成锋利的剌,狠狠地扎在心里,不见血的疼。
曾几何时,龙奈抱着那只弃狗,似乎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那时以为,他不过拥有一些虚构的记忆,没有立场对我做出任何评价。
可是此刻,面对那个我朝夕相处了十多个年头的脸孔,我同样找不出更多的辞汇。
南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狭长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我不能了解的悲悯神情。
回家的路因为纷乱的思绪而变得格外的长。
我把外套搭在肩上,一点点地踩着夕阳拖下的长长影子。
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我不知道该用怎么一种表情来面对龙奈。
就像要去面对一个身患绝症却蒙在鼓里的朋友,明明可以看到绝望的结局投下的巨大阴影,一切却是不可抗力。
「老板,两只雪糕,要巧克力口味!」
路过街口的冷饮摊,想了想,回过头开始掏钱。
鉴于小东西一上街就零食不断的习惯,我的口袋里已经会准备足够的零钱。
一只给他,一只给小白。
虽然那只狗对冷冻食物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这样主动示好,它多少也要赏点脸。
最重要的是龙奈看到我能善待小白,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生命,短短的一年……
我不想让他再有任何的遗憾和不开心。
四周的空气温度并不算太高,手中的雪糕却异常迅速地软了下来,开始融化。
做成人脸的形状的巧克力大笑着的嘴角慢慢地扭曲成模糊的样子,深褐色的汁液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渗出来,很是浓稠。
一滴,两滴……
越来越快的速度。
不要化掉,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化掉!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龙奈和小白买雪糕,难得我会想得到。
心里反覆地祈祷,脚底的速度拼命地加快起来。
最后的十几米路,我已经是在飞跑。
虽然我知道,以我这此刻的形象,举着两只雪糕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一定很是可笑。
「龙奈……小白,来开门,快一点,雪糕要化了!」
透过临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客厅里亮着灯,可是空荡荡地却没有半个人影,小白那个平时听见我脚步就屁颠屁颠跑来谄媚的东西也没了声息。
这一人一狗又到街上疯去了?还是算准了晚饭时间开始去隔壁蹭排骨?
还真是难得的安静呢……
不顾满手沾满的巧克力汁,开始翻着裤子口袋猛找钥匙。
「啪!」
就在我推门进屋的最后一刹,握了一路的雪糕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跌落到地上,然后迅速散开。
我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那一瞬间绞得不成形状。
接着是抬起头以后,我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把自己抱成很小一团的龙奈。
我尽量让自己步伐平稳地走过去。
「怎么了龙奈,怎么坐在这里,是不是饿了?」
没有任何的回音,窄窄地肩膀却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
「今天天临时有点事,才会比较晚回来,所以没赶上做饭……我以为你会自己叫外卖,而且我也给你买了巧克力的冰淇淋……」
一连串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的解释,前因搭不上后果,看他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我最终闭上了嘴。
「小白呢?怎么没陪你一起玩?」伸手安慰性地揉了揉他毛绒绒地短发,不得已把那只狗拉出来救命,希望提到了这个宝贝的名字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小的脑袋终于一点一点抬起来了,看向我。我第一次看到了龙奈那双永远都盈满快乐的眸子里,流露出那种脆弱得一碰即碎的神情。
「小白……死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碎碎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重重栽到了我的怀中。
小白是死于交通事故。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我离开家以后的大约半个小时。
事情的起源于龙奈的突发其想。
鉴于以往我在吃饭时,对于他那些类似于为什么不能用雪糕炒青椒,或者是为什么不能用布丁炖牛肉的问题从来都保持缄默,他就决定把我塞给他买雪糕的零花钱全部掏出来,发挥想像力买菜做几个新玩意。
小白自然是随身带着当跟班,只是最后在超市门口被很抱歉地请了出来。
于是龙奈塞了根牛肉条在它嘴里,让它在超市门口乖乖等着。
有东西吃的时候还能耐得住性子,等牛肉条全部吃完,小白开始觉得很无聊。
眼看对街经常扔骨头给他的杂货店大嫂正眯着眼睛朝他笑,小白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这里要强调的是,小白虽然是只狗,但绝对是只很有交通意识的狗,以往出来溜,过马路时它从来都走会斑马线,这点我可以做证。
不幸的是他今天碰到的是一辆巨大的货车,和一个视力不大好的司机。
或着说是他那太过娇小的身体难以进入司机的视野,何况它又没有尾巴可摇来引起司机的注意。
于是在杂货铺大嫂的尖声惊叫中,它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已经被重重的车轮碾成了纸张一样的形状。
我终于明白过来回家时那堆在门旁,装在袋子里揉成一团的东西是什么了。
虽然也很难过,伹我想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第二眼。
「好了,龙奈,没事了,都过去了!」大概是一直怔怔地这样坐着,满心的伤痛积压了太久,此刻栽在我的怀里,一直到我拍着他的头好久以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小白死了……」他断断续续之间竟是不会说别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虽然实在无法体会他此刻如此深刻的难过,还是要尽力安抚他:「我知道你喜欢狗,明天我们就去再买一只,而且可以买一只有尾巴的……」
「不是这样的!」不知道哪一个句子激怒了他,他尖锐地嘶叫着,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愤怒地瞪着我:「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小白,在你眼里它不过就只是一条狗!可是对我来说不一样……它会陪我,只有它会陪着我!会听我说话,会和我一起睡……」
那种泄愤性的尖叫,把空气划开了大大的裂痕。
我愣愣地听着,看着眼前的小东西失控的表情。
原来……他一直在寂寞,一直想被重视着,一直想拥有一些每个人都想拥有的东西。
即使是个人造人,可他也有着和真正的人类一样强烈而丰富的感情。
平日里,或是因为那小小的自尊,他嘻嘻哈哈地掩饰着所有真实的想法,只能在一只狗面前流露出对理解和渴望和脆弱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