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我身旁走过,想去问该是我们这群人中拿主意的李将军。接近符在时才知道,符在已经不行了。其他皇子以为符在受了重
伤,黑暗中也看不清,但日氏有跟在符在后面作战,知道没有。
摸了摸符在额头,日氏很是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眼睛比一般人更能适应黑暗,因为呆惯了。伸手上去,把日氏放在符在额头上的手拿起,挪开。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是快攻进来了吗?”
日氏回头,发现是我:“唔,对。怎么办?大家为什么停在这?”
我没立即解释,拉起他,说跟我来。走到那堵墙前,大家都围在了那个图纹前。
“能再让我看下那个图纹吗?”
司哲身子一侧,让开路。我走上去,蹲下,正想摸上那纹,悠野就坐在图纹旁边,情绪严重变坏,手一挥:
“你烦不烦!总看,有什么用!”
我完全没有意料到,一下子被他打到了右脸颊,蹲不稳向后倒去,双手本能地往空中一抓,抓住了悠野刚打到我的手。他身子
被我一扯,痛苦地哼了声,根本不能拉我回去。却没如期摔到冰凉的地上,被站在我后面的月歌接住了。
“没事吧?临水哥哥……”
耳边月歌软软嗓调,我抬头,声音里放出笑音:“没事,谢谢。”
司哲出了声,要斥责悠野:“卸风……”
“悠野,都这种时候了!不准添乱!”
是月歌,他语气里的重,一点都不像他。
被我一并扯向了我的悠野,艰难地坐起身子,一动明显更痛,却连呻吟也不发出声。
我离了月歌的怀抱,两手张开,伸上前,一把抱住悠野,他的身体正在疯狂颤抖,估是痛到了极限。
我开口,语调轻然,若杂丝冷,是,我自己的语调。低低喃道: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怀中悠野的身体渐渐平和了下来,手攥在我衣服上,头埋进了我的胸怀里,不吱声,却哭了出来。
我眼神里的光缓慢转动,身体向前移,好似要让悠野靠回墙上,却在手触碰到墙的那一刻,把那半块檀木凤形坠,黑暗中悄悄
地,准确无误地,嵌进了它所相应的那半面图纹上。
顿时墙面轰隆作响,以已嵌上凤坠与尚是空缺处为界,向两边缓缓分开。
众人皆大惊,不知缘何此机关自开,没人怀疑我刚刚的举动。
但更令大家气息自屏的是,走进皇坟里看到的壮观景象。
九尺地下,深山中心,天地宽广,寒气四荡,冷风刺骨。
四周无暖色他物,唯其中一巨大冰柱,轰然贮立,看起来很是宏大,却又萧寂。
可真正令所有人震惊至极的是,冰柱中竟还有物。
冰柱中央,悬空高处,左右分列五书,两行书列之中,一人形物体深眠其中。
脸色苍白,两唇无色,面容如初雪刚至;
睫毛长长,双眼紧闭,好像一个不小心惊动,便会睁开;
乌黑长发凌乱,四散于其后冰中,冻结成形,真似恰从天降的天人。
如此惊天之美的他,就像是被天神眷顾,要他永生为冰中雕刻。
“这……是谁?”
站在我身旁的谦上,先打破沉静问道。
无人回他。
日氏司哲月歌悠野面面相觑,皆心知肚明,却又无人敢率先道破,秘密太惊人了。
清君皇坟里葬的,是清君祖皇。
好一会儿的寂静,司哲才走上前去,紧接着是日氏,他们在仔细观察冰中的那十部书————果然,上面三个大字,《清君传
》。
月歌蹲下,把我扶起,我的腿很是虚软,人站不稳。
悠野不知为何不太想从我怀里出来,大抵本就在痛,现在又受冷,才停的抖,在这旷大冰墓里又打了起来,比方才有过之而无
不及。
月歌劝了他两句,他埋在我怀里的头摇了两摇。
“出来。”月歌柔柔的嗓音语气再次加重,“你这样,临水哥哥没办法走路。不赶快关上机关的门,外面的叛军就要冲进来了
。”
“可是……可是……”悠野带着哭腔,“冰中那人……”
月歌一把伸进了我怀里,居然发火,拉住悠野的胳膊,一把把他拖出了我的怀抱。
“立即进去!”
悠野腿又一个吃痛,摔进了冰墓里。
我拉起谦上,他却愣愣的,看着冰中人看得出了神。赤红赤红的瞳子,在颤抖。
“谦上,符在还在外面。”
他却不能反应,我又拉了拉他,他才回过头来,看向我的瞳孔,有些空洞。
“这个人,很……”
“很美很漂亮是不是?”
他默了默:“嗯。”
“去把符在扶进来。”
谦上这才真正听清我要说的,转身随了我出去。
扶着符在才通过机关门,门竟又轰隆轰隆,自动要关上。
我心里一惊,冲了回去,谦上眼疾手快,上来拉住了我,才不至于被机关夹伤。
“静兰,做什么呢!危险!”
谦上冲我一喊,我却听不真切,静静地抚上机关门:门的那边,是我的半块檀木凤形坠。
符在坐在地上,似醒似昏,没有动。其他人的注意力,则全在冰中人与他身边的十部《清君传》上。大家皆被震慑住,好不容
易,才能开始言语。
“他……真的是传说中的清君祖皇吗?”
月歌抬头,海水蓝眸纯直,不知何时,种入不知名情绪。
“可是……也太美了……”悠野续道,哭音很重,手按住左边胸口,“为什么他会在冰里?……他会不会醒过来?……”
日氏听了月歌与悠野的话,视线从《清君传》上默默移到冰中那张脸上。手攥得很紧,很紧,几近颤抖。
“不对,事情不对,这里还有个墓。”
司哲的声音突然响起,除我以外所有人全望了过去,只见司哲面前,赫然又一个巨大冰棺。
大家相互一视,缓缓走了过去。往里面一望,是另一人。
同样裸无衣裹,透过冰棺什么都看得真切。
黑发同样长散,躺落在冰中棺底;
脸色同样苍白,唇同样无色,面如青玉,早无血色;
只是那剑眉间的英气,高挺鼻下的天姿,一身精悍体格……
即便是躺着,也君临天下,若他睁眼,便愿臣服。
冰柱中人与冰棺中人,眉目体势,正好相向,明明已死,却像在永恒地昵昵私语。
老史官哆嗦着:“这个……这个……皇坟里怎么会葬着两人?”
司哲抬头,紫眸深沉得看不出情绪:“冰棺里的是清君皇祖,历代皇帝,只有他是右耳带皇后才该带的白莹凰耳坠的。而本来
该由吾明瀛君主带的红冰凤耳坠,野史里说的是……”
一阵倒吸气声,所有人慢慢抬头。
重重冰中,如玉清颜,左耳上,红光隐隐而泛。
所有人呆住。
众人之后,唯我一人独站。
终于,是忍不住了……
他的名字,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一次都不肯叫。连符在要说,我也打断,不肯听到。
因为叫了听了,便会疯狂思念。我不愿思念,不愿思念,所以不说不闻,仿佛这样,便不会思念。
却夜夜失眠,无法入睡。入睡后便是无尽黑暗,千年的黑暗,本是无所谓的,但尝了有人相伴的滋味,寒寂再也难耐。
于是不敢入睡,不能入睡,不愿入睡。
一直,我以为我隐藏地很好。千年来,我变成了最好的骗子,自信至极,以为就是自己,也是能骗过去的……
直到现在,不说不听,却透过众皇子之间,用双眼见到了他。他平躺在那,样子没变,一点都没变,一如当年风华如玉。
我却因此崩溃。
因为,他还是变了。
这个事实,我这个世间最好的骗子,骗自己骗到了今天,终于骗不过了……骗不过了……
他变了。
他变得不肯再用那把清玉的声音跟我说话了;
他变得不肯再轻轻地从后面拥抱上我了;
他变得不肯再静静地躺在我身边给我温暖了;
他变得不肯再用那种他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语调,扑在我耳边软软地说,他爱我。
他躺在那里,双眼紧闭,不肯再睁开,不肯再看我,一眼都不肯……
……变了,变了,他变了……
日氏司哲,月歌悠野,连那老史官,都听到响动,转身,要望过来。
……别望过来……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把我的双眼从众人眼前藏起。
耳边,谦上的声音响起,夹着戏谑。
“静兰,你这小鬼头,看别人裸体看得这么出神,这可不好。”
我默了默,带着他掩在我眼上的手,点了点头。
他轻轻推了推我的腰,顺着他的力气,我转身,背对诸皇子。
谦上的声音带笑,又道:“这种我们小孩子不该看的,斗胆说句,各位皇子殿下少看为妙呢。”
抓起我的手:“静兰,我们去看看李四将军吧。”
我乖乖地听他话,再次点了点头,他的手依旧覆在我眼上。
也不知后面诸人是什么样的眼神,此刻竟不愿再算计,算计,千年的算计,此刻停下。
谦上扶着我,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大家的气息渐渐听不到了。止步,他小心地让我坐下。
手,却没从我眼上拿开。
“为什么哭?”
冷冷空气中,他的声音似一道暖流,一泻而下。
他手掌后的冻结便被溶化,流出他的掌下,顺聚成溪。
久久不得我的回应,他叹了口气,手拿了下来,黑瞳里全是晶莹剔透的水。
他看了,红瞳里的光瞬间扑灭,转而扭过头去,似不忍相看,又似隐忍着什么。
我只是继续泪流,继续泪流,泪流满面,两眼空洞。
他听到我不敢放大的抽泣声,不大愿意似地,慢慢,转回头来,两眼赤水暗灭到了最暗。终于是看回了我的脸,双眼情绪千般
一闪而过,眉尖皱到最紧。又是一顿。
眉宇一泄。叹出口气。
脸上的涨红,是司哲当众污辱他逼他不得不跪下时,那种宁死不甘的红。
脸就这么不甘地红着,他抬手,用指背,触上我的脸,抹开那帘帘泪珠,很是有种认命的味道。
擦着擦着,抱了下来。
“静兰,既然在明瀛活得这么苦,那个什么失宠皇子,我们不当了……”
他顿了顿。
“你来当我的华王妃,我们一起回载泽。”
我黑瞳依旧放空,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任何东西,只有泪还在从里面不断往外流,不语。
他等了会,眉宇渐渐重新皱起,抿起嘴,又默了会,终于忍不住:
“好不好?”
……
空气冰冷得几近凝固,他却不再问,只是一直等,固执得可以。
缓缓地,双手伸起,在他背上,轻轻按下。
“好。”
10.六子春日
本来华王归国是在皇廷狩猎盛事的十日后。
但出了八王爷叛乱这个祸事,便延推到一个月后。
这天,终于迎来了夏侯王族的这个十年质子归国之日。
天刚亮出一个白肚。丽云宫,临水阁。
我正睡着,贪恋暖被,不愿醒来。
半月大窗上坐着一人,是符在。
“没想到,真的没死成。”
我平躺着,很不想理他,好继续睡,语调是呢喃的软:
“都过了一个月了,现在才感叹,反应迟钝。”
他笑:“你这把剑,真的很好用。”
我道:“还是感谢喜虫最终丢不下我这份情吧。”
他语带疑惑:“我明明记得那个奴才被你推过去死,为何那时又如此死心为你卖命,斗胆私闯李家军营。脑壳子坏掉了不成?
李家治军,以严闻世。他好像还被哨兵射了一箭。”
我开始不耐烦,要赶他:“人人不同,哪个会死忠,我向来看得清。不用你操心。”
我救了他的命,他现在事事让着我:“好好好,不扰你清梦了……”停了停,又笑开,“可自有他人不让你眠哦,未来的载泽
华王妃。”
却不走正门,顺着窗户跳了出去。
不一会,门“咯吱”一响。一个身影出现在床前,脸突然被揉搓。
“静兰,静兰,你好没良心呀。我今天要走了,你却还在这睡。”
他的手揉得根本没有力道,我闪开得轻易。
“莫闹,我还想睡。”
讲话时眼睛根本没有睁开。
他不管,张牙舞爪,一下扑了上来,趴在我被子上,支着脑瓜,看我的脸。
“静兰,我给你找了个顺眼的小丫环,我走的这段时间,总得有个人好好照顾你。”
“嗯。”
“我见到那丫头时,她正被娘娘们使唤着对公狗叫春。其他小丫环都哭了,就她没有。再查她家谱,祖母载泽人,就更觉不错
。使了点手段,要来了。”
“嗯。”
“那丫环叫花锦湘,人家进来时,你别记都不记得,让人把她给赶了。”
“嗯。”
“静兰,你答应了要嫁给我的吧?”
“嗯。”
“嗯”得毫不犹豫,双眼却还是不愿张开。
他笑了两下,声音很是清朗。
“那就好,这是修君陛下与父皇一起许了的婚事,已经是两国盟婚了,不能反悔的哦。”
终于忍不住,睁开了双眼。
见他笑逐颜开,才是天亮,便已早早穿戴得很是整齐,头束金丝冠,腰间有玉珠,衣雕九龙,一身明黄,载泽王袍。
“谦上,你好重。”
他还是笑,从我身上下来了。我一个翻身,继续睡。
他看了很是不甘,想钻进来,无奈碍于一身王袍,作罢。
爬在床边,支着脑袋,漂亮赤瞳,看我后脑瓜。
“静兰,我这一走八年,要待你我成年之际,才能行大婚。”
他伸手,顺着发丝,轻轻抚下。
“你不准偷腥,要乖乖地等我,知道吗?”
“嗯。”
转而他不响了一会,再响,是喃喃自语。
“可恶,八年,太长了……”
我睁开双眼,聚了聚神,翻个身,面向他躺着。
“要怪就怪你吧,还比我小半岁,大婚拖了,也是因为你。”
他看着我,以为他会气结,却没有,只是抚在我脑瓜上的手,抚上了我的脸。
“紫瀛皇宫里,我最爱你呢。”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最好。”
我眨了眨眼,戏谑道:“不是春枝吗?”
他失笑:“她对我好,是职责,是如果做不好,会殊九族的担子。”
转而收回手去,两个手一起支着他的小脑瓜,歪头,笑得坦然。
“从不赶我,知我苦意,而且,很疼我。你对我好,没有理由。”
嘴角轻轻抿起:“是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