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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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惊惶地想要挣起,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是我的印信:“学古人功成身退、挂印而去?”他的手伸过来,抚着我的脸,目光阴森:“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朕回来?”

      “我不回来,你一样会放了水知寒。”知寒他已经准备走,我回不回来都是一样,“皇上,我答应了把反王的人头带回来,我做到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我走,不行么?”


      “可以。”他笑道,“给你看样东西。”

      旁边小太监亮出一张黄纸,上面画的赫然是我,竟然是通缉皇榜,说我假传圣旨、谋\夺帅印、逼死人命、杀戮无端……罪大恶极,当斩立决。现畏罪潜逃不知去向,生擒者赏金两千,提供线索赏金五百。


      “为什么?”

      “你还走么?凭你的武功,走出这皇城十步也难。”他转身面向壁上一幅画,画的是大漠苍山,一双雄鹰翱翔碧空,天地无限,却被硬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

      他负手看了半晌,突然转回来:“你以为你立了功却不要奖赏,只是一走了之,朕这样对不起你,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你确实胜了,李羡确实死在你手里。但你不是将才,连朕都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杀心为何如此之重,做事为何如此不择手段。你欠下无数血债,朕若不治你的罪,何以向天下人交代?用你,是因为水青阑太重声名,自命仁义,所过之处不沾草木,但谋\逆叛党罪大恶极,不杀一何能儆百?想不到,朕如何逼他,他依然如故。”


      原来水青阑军饷粮草缺乏,是他蓄意为之,原来水青阑竟是真的恨我杀人太多。

      李慕神色悠远,轻声道:“还记得么?那年你十岁,朕和知寒在一起,碧水河里水花一响,就看见你踏浪而出,那情形……就象很久之前朕第一次见到……”

      他语声一顿,想了想才道:“明明在磕头,那双眼却执拗得很。但朕喜欢的是鹰,你那时才不过是只小雀儿,慢慢让你长大,还要不失去野性,再放你出去飞飞,小雀儿成了鹰,自然就得收回来。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可你永不会是朕的臣,宗周没有你一样万国来朝,但若让你做了将帅,只怕真要举国皆反。”他伸手托起我的下颌,微微一笑:“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被当作玩物,譬如你,譬如……知寒。”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好深,要我做一把刀的何止是水青阑?不止是一把刀,还要做一个玩偶,我不做!

      我也笑,认真地咧开嘴灿烂地笑:“我不会留在你身边,我不是水知寒,我从小就一无所有,所以什么也不贪恋。所以,你困不住我。”实在简单,他能支手遮天,但有一条路,他绝对拦不住。


      “是么?”李慕大笑,“好孩子,朕就知道你不乖,就喜欢你的不乖。朕不迫你,好好的一只小鹰,逼死了可就没了趣儿。朕素来也不会强人所难。不如……你和朕打个赌,你留在锦\斓宫十天,只需每晚陪朕一起用晚膳,泡茶一壶,抚琴一曲,如何?朕替你疗伤治病,决不用任何手段。这十天之内,你若不对朕说一个‘求’字,朕便放你出宫,任你自去。但你若求了朕,便代替了知寒入住这锦\斓宫,如何?”


      看起来无害,我付出的有限,得到的却多,前路一片光明,似乎只要消磨这十日时光,便可以迈出宫墙、离开他的手心。可我不信!他直直瞪着我,目光灼灼,荒野上恶狼噬人之前便是这样的目光,我信我会在他手中尸骨无存。


      “你不敢?”他忽然嗤地一笑,“不过是十天,不过是一个求字,你就不敢赌?是不是你早就预备求朕给你赏赐?朕倒真是高看了你。”

      “我赌!”热血上涌,明知是陷阱也跳下去,赌的是一口气。我并不害怕输,最多不过一死,怕他什么?

      “好,击掌为誓!”李慕抓起我的手在我掌心重重一击,“药力很快就过去,在这锦\斓宫你可以自由行动。你那点功夫,还不值得废。”

      十天,十天之后会如何?我不知道。

      三天,陪用晚膳,闲话古文,泡茶抚琴,过得实在悠闲,我的心却越绷越紧。门口有守卫寸步不离,李慕不提时事,水青阑现在如何,水知寒现在如何,我一无所知。

      第四日黄昏,宫女太监捧着晚膳流水价送进来,我在旁边站着看。夕阳醉了似的斜挂在树梢,暖暖一轮橘红。四天了,还有六天,七十二个时辰……算计着,突然觉得冷,可窗外分明鲜花烂漫,夏正酣。


      打开柜子,里头仍是水知寒的旧衣,银红粉白的娇艳,可此时也顾不得,选了两件紧紧地裹在身上,依然是冷。偎回床上扯了被子紧紧缠住身体,仍是冷得发抖,汗珠子水一样淌下来,浸染在艳红的锦\锻上血一般蔓延。呼吸也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我只能用力抓紧被子,全神和那噬骨的冷意拼斗。


      “皇上驾临锦\斓宫……”传话太监一声高喊。

      我跳下床,却是一个踉跄,门口人影一闪,那人将我接在怀中,调笑道:“怎的,今日楚儿改了性儿,投怀送抱起来?”

      我用力撑着站直,却只是喘气,说不出话来,汗水滴滴答答直滚在地上。是那药,我突然想起,是那药,我果真是上了瘾。六天前在水知寒的宅外发作,然后滚下山,是李慕救回了我,他也有那药,或者……我不寒而栗。


      “来来,一起用膳。”李慕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样,正席坐下,扬手叫我。

      这时冷已经变成了麻痒,似是无数条小虫沿着筋骨血脉四处钻营抠唆,双腿只管哆嗦,完全不听使唤。李慕复又起来,一把将我抱起,笑道:“要朕亲自请你,也行。”


      “放手!”我叫,然后一惊,这声音已不象我的。

      “你说求,不然自己下去。”他不放,满面嘲弄。

      我拼了力气滚在地上,麻痒已经变成了疼痛,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那无数条虫子都自骨髓钻入心脏,一起啮咬。

      李慕道:“坐过来用膳。”

      我抓着椅子爬上去坐好,抓住筷子却怎么也夹不起菜,手抖得厉害,全身痛得无法忍受。房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凄厉如鬼魅,宫女太监纷纷侧目,满是恐惧,我才发现叫这一声的竟然我自己。我用力咬住嘴唇,满口的血腥,疼痛的却不是嘴唇而是全身,还是忍不住再叫第二声,然后是第三声……


      我终于不是我自己,桌翻椅倒,饭菜洒了一身,一地碗碟的碎片。我控制不住自己在一片狼籍中翻滚,用力撕自己的衣服,把心掏出来,掏出来就不会再痛、再痒。

      锋利地瓷片切割着皮肤,鲜血混了饭菜污秽无比。但外力的痛似乎让我清醒一点,我看见李慕就站在旁边,一脸了然。然后他的手一伸,熟悉地异香扑鼻而来,他掌心里托着一颗药丸,妖艳的诡异的红。


      他笑:“你只消说一个求字,就给你。”

      “你怎么会有?冷先生说那是他密……制……”我顺手摸道一块瓷片,在自己臂上一划,勉强维持清醒。

      他笑道:“放出去的鹰儿如果不系上绳子,它怎么肯乖乖地回来?这药是你自愿服下,自愿上瘾,朕没有用任何手段。现在,你要是不要?”

      什么冷先生,什么担忧,什么关心,假的,都是假的!我放声大笑,瓷片一转割向自己咽喉,生不如死,不如速死。

      肋下一麻,然后全身皆软,李慕点了我的穴道。我张口咬向自己的舌头,咽喉穴道也被制,连张口都是奢望。

      我暗笑,这样,即使我不能忍受,也不会再挣扎得丑态毕露,那个求字也不会出口。还有七天,就让他李慕亲手帮我挨过。

      “看你能忍得几时。”清醒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是半昏半沉。

      一时清醒看见自己已经被清洗干净,但手脚都被紧紧缚住,连口里都塞了布巾。一时又昏迷过去仿佛见无数鬼怪生吞我的血肉,我无力挣扎无处可避,迷乱中征战湘泠十五郡时的情形就在眼前,漫天血雨,濒死的哀号,无数双被斩断的手拉扯抓挠……湘王李羡的狞笑:“你父子……一样下贱……”……不,我为什么天生就是玩物,我不是!


      异香又至,李慕手托了药丸送到我眼前,扯出塞口的布巾笑道:“楚儿,又挨了一天,你服是不服?张口,这药就给你。”

      手足不能动,咽喉里已经长出只手来,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我自己都明白那叫做贪婪。不!我不服,死不也服!狠命一咬嘴唇,咽了满口的血,然后张口咬自己的舌头。李慕眼疾手快又将布巾塞回我口中,怒道:“这也能忍?”


      我笑,放心地昏沉迷乱。

      最难熬的是前三天,第七天,清醒的时候反倒多了,麻痒疼痛也减轻,看着李慕的懊恼气恨我心情大好,太监喂过来的参汤饭食来者不拒,明知会吐掉也要吃,我一定要撑到十天,活着离开,哪怕只为赌一口气。


      第九天,李慕连人影都不见,我眼睁睁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没入林间,被塞着布巾的口发干,想呕,疼痛却轻得多了。我知道我以后再也不用服那药,原来所谓上瘾也可以戒掉,我还要感谢李慕的残忍。


      还有十二个时辰,我就自由。

      噩梦,鬼手,药丸,狰狞的笑容,我咬着牙拼命挣扎扭动,两只手按住我的身体,有人在耳边道:“楚儿,醒醒!”

      白衣胜雪,双眸如星,水青阑。

      他铁青着脸,一把掀开盖住我的被子,一呆,然后拔剑挑断了那些束缚,将我搂进怀里紧紧贴在身上,哽咽道:“楚儿,你受苦了。”

      脸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的有力心跳,我也想抱住他,却无力,我低声道:“哥哥,哥哥,你还肯再抱抱我,我真高兴。只要有人抱抱我,给我一个家,给我一点温暖就好,其实,我什么都不奢望,我只想要个家。”


      “我知道,我知道。”他脸色在暗夜里一片死灰,冰冷的液体落在我颊上颈间,激得我一身寒栗,泪也没有温度。他心口上一块硬硬的东西咯着我的肋骨,圆润的,我猛醒那是什么--我给他的石头,仅仅是一块小小的白石头,可他留到了今天。


      他低声道:“楚儿,我想开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带你走,我们走,远远的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你可知道,这些天你失踪,你被通缉,我恨不能……若不是今日听到御前侍卫无意谈起,我根本不知道你……你过的什么日子啊……什么都不要了,楚儿,哥哥带你走!”


      身体腾空而起,我已在他怀中,门一开,院中星辉月华。

      “不行!我不能走!”我该疑他,还是该疑李慕?什么样的御前侍卫会这样轻易谈起被囚禁的我?是水青阑他关心则乱,还是……

      “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好一对情深意重的小鸳鸯。朕真没看错了人。”

      四面火把燃起,无数弓箭手对准院落中间的我们。

      李慕嘲弄的一笑:“青阑,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你的王位,你的军权,你的枢密院,你的父亲,你的姐姐,还有你那个已经快三岁的小侄儿……”

      “那是你的妻子、儿子!”水青阑一抖,声嘶力竭。

      “朕有很多美人,儿子也不只颀儿一个。”李慕浅\笑。

      静默,水青阑的眼色无比阴暗,突然他昂首大叫:“不要了,我意已决。皇上,我为你南征北战,功劳无数,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个楚儿,不行么?”

      “可以,”李慕转了个身,走开,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乱箭射死,两个,一起!”

      乱箭如雨,我已完全无力自保,水青阑一手挟了我一手拔剑。进无路,退无处,他长剑舞成光团,护住我却枉顾了他自己。臂上一箭,他皱眉,腿上又是一箭,他一个踉跄,然后肩头又是一箭……


      “不--”我尖叫,“皇上,我求你,我求你放过哥哥。”

      我能死,可不能看着水青阑死,不能看着决心为我舍了一切的水青阑死。

      26.折翼

      水青阑挟住我的手臂一紧,我气息一闭,几乎晕去,再也出不得声。

      无数银色箭头寒光闪烁,才只闯到宫门,我和水青阑都已身中数箭,血溅得一地。我被挟得胸口闷痛,几乎窒息,水青阑也终于抱不住我,软倒在地,奋力挣了几挣,还是不能站起。


      李慕含笑立在火把的光晕里,长袍飘逸。水青阑一身是血,五指虚张,连剑柄都握不住。我爬过去抓住他的手,他回握,却再握不紧,笑了笑,他竭力道:“楚儿,我已想明白……要怎样才是爱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地下相聚……我再不……再不……”他翕合着双唇,直至无声,我也眼前一黑。


      醒来时回到了床上,身上伤口已被处理过,李慕就坐在桌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茶,满面笑容。他慢饮一口,笑道:“楚儿,这锦\斓宫以后是你的了,你该知道怎样做。”


      我知道,水知寒过的日子我看了近一年,所以我害怕留下,宁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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