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格。」

轻声呢喃，摩菲笑了，疲倦的闭上双眼，梦见他的龙。

第十章

「醒来！摩菲，你给我醒来！」

被大力的摇晃，有谁抓着他逐渐冰冷的身躯不肯放？

意识迷迷蒙蒙，摩菲吃力的睁开双眼，见到一团金色的身影，水花在对方身上滴滴答答的落。

他被救起来了？真是的……就让他安心的阖眼吧，他正做个好梦呢。

梦到那头龙回来找他，巨龙在海面盘旋，仰天痛苦的长吟，突出的龙火激起漫天水雾。奥格金灿的身躯转瞬间缩成人类的形体，跳入海中，拉起自己破碎的躯壳，将他带上甲板。

是一场美丽的梦。

摩菲想开口说点什么，喉间被涌出的血水噎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他伤的太重，生命一点一滴流逝，他连抬手抓住对方发丝的力气都没有。金丝般的长发从奥格肩膀垂下，湿哒哒的滴着水珠，奥格的脸也是湿的，水珠从眼角不停滴下。

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岩浆般的烫。

奥尔，我的龙，你真的回来了……摩菲想这么说。

「摩菲！撑下去，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奥格在他耳边嘶吼，吼得撕心裂肺，声线中慢慢的痛苦。

摩菲躺在甲板上，温暖的光团包围着他，是奥格的魔法。

他艰难的转动眼珠，瞥见奥格身后站着许多人，但那些人的脸孔他已经不认得了，这一刻，他仿佛回到少年时期，他救了一头龙，那头龙让他重获自由，给他对未来的希望，然他体会从未经历过的幸福。

曾有段时间，他的心里眼里只存对方。

真的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吗？他好像还在矮人的地底城中，喝的烂醉，奥格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可惜连龙的魔法也扭转不了他的死亡，摩菲伤得太重，身躯老迈脆弱，他终究回不去那场年少。

颤动手指，奥格将温热的大手放进他乾瘪的手掌中，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傻气的牵着手。

「摩菲，我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求你……求你一定要撑下去……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奥格不住悲切的喊，紧握住他枯枝般的手，把魔力源源不绝的灌进他体内。

摩菲张嘴，「咳！」的一声，喉间喷吐处一大簇血花，溅到奥格好看的脸庞上。

奥格美貌依旧，金发金眸，身躯挺拔壮硕，时光不曾在身上留下痕迹，但摩菲，他已垂垂老矣。

回来了，又能怎样呢？……岁月无情的走，时光禁不起太多等待，我们已经错过。

奥格脸上的血水被眼角流出的泪晕花，他紧握住摩菲冰冷的手掌，另一手眷恋的轻抚着他皱纹徧布的脸庞，眸里一如过往的真挚专注。

「摩菲……」

摩菲死灰的眸子突然晶晶地亮了，他咧开嘴角，发出嘶哑的声音。「奥格，你看我，我好老了……」

「开、开什么玩笑！我可是龙，你怎么能跟我比老？！」奥格低吼，吼声在摩菲耳畔轰隆隆轰隆隆。

摩菲咯咯地笑着。「傻……傻奥格，你可舍得回来啦。」

「这、这样啊……你真好……好奥格……」气息渐弱，摩菲将眼睛不舍的阖上，再也没有力气睁开。

奥格，好奥格，我的金龙。

不曾对你说过，你是我唯一的愿望。

无奈流星太烫，人类的手握不住……

不顾人们的阻止，奥格抓着摩菲的身体猛晃，「摩菲！摩菲——不！我不许！」

奥格明白了，完全的明白。他曾怨过恨过摩菲无情的脚步，但驱使着摩菲不停往前的，原来是更无情的时间，若他稍稍的犹豫，便是天与地的隔阂。

痛啊！他的龙心从未有过的疼痛，像被谁拧碎了绞烂了，吸进呼出的尽是浓浓的痛楚，把他逼得疯狂。

抱起摩菲了无气息的身躯，他晶亮的眼神、狂妄的笑脸，软软的声音跟偶尔温柔的神态，都冰冷了消失了，再也不得复见。眼泪无法抑制的从眼眶滴落，是心里汹涌翻腾的痛满溢而出。

为何他还在呼吸？！他也想跟着摩菲一起死去，他已将所有给与这可恶的海盗，若对方不在了，他能剩什么？

他什么都不剩，空荡的躯壳徒留一颗破碎凄苦的龙心，再也没有谁会用甜蜜又高傲的语态说自己好……

「摩菲！」

他还来不及为对方吟唱浪漫的龙之情歌，只能哀鸣这生死隔阂的悲曲。

不！——他可是龙！无所不能的龙。

「你听好了，你休想这么丢下我！我不许！」一字一句，奥格在摩菲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摩菲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睁开眼睛，视线一片花白，他什么也看不清晰。又眨了几下眼，周围劲舞的轮廓才逐渐浮现。

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低矮天花板，墙角生出些许蛛网，身体随着船身的晃动微微起伏，耳边隐约传来海浪的拍打声响。他正躺在船长室的床铺上。

梦吗？

魔诶搓了搓脸，手中的触感让他疑惑的把手举起。在摇曳的烛光下，一双肌肤柔韧，抓握有力的修长手掌横在眼前。手指动了一动，摩菲确定这双的确是自己的手——自己年轻时的手。摸摸脸，脸颊光滑柔软，哪有一点老迈的痕迹？！视线明晰、听觉敏锐，思路不可思议的清楚，全身的肌肉也充满力量。

摩菲心里更是困惑，双手支在床面，他稍微一挺腰杆就从床上坐起，平常起床的这动作可要花去他好些时间。拿起放在床头的空酒杯，透过玻璃杯面，他看到自己年轻的面孔，约二十岁上下，正是与奥格相识的时候……猛地看向墙角，两片墙面夹起的阴影处，伫立着一道黑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他之前一直没有发觉。

「奥格？」他不确定的问。自己的声音清脆洪亮，听不见苍苍老态。

金发金眸的男子从阴影处现身，是金龙奥格没错，他沉着脸色，神情阴鸷，双眸火般的又亮又刺。

摩菲恍然以为，他才刚横越过沙漠，在龙的守护中醒来……

「我死了吗？」

奥格没有再前进半步，背靠在墙上，将眼垂下。「你是死了没错，但我到幽冥地城把你的灵魂给抢回来。」

「幽冥地城？那是去得的地方吗？」

「我是龙，我有我的办法。」他的语气很淡很冷，给摩菲一股疏离感。

摩菲皱眉，不明白奥格生什么闷气。「这样不就得了？我活起来了，你又为何不开心？」

奥格抬眼，恨恨的瞪向他。「你以为这是件简单的事？让你复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我没说这是件简单事。」奥菲叹气，「我不正在听你说？」

「幽冥地府我不知道怎么走，我得找那几个被逐出龙族的不死龙带路……这就不提了。就算拿到灵魂，但你的躯体已经残破不堪，光是灵魂也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奥格顿了顿。

「所以？」

「所以。」奥格拉开衣襟，赤裸的胸膛上，心口的位置出现个孔洞。

他胸上的细鳞整片被撕开，细嫩的肌肉往外翻卷，暗金色的龙血沾黏在伤处周围，那伤口，像是被动物的利爪硬生生掘进胸腔内。

「我将自己的心脏给你——龙之心。」

摩菲肩膀一震，哆嗦着最群，好半天说不出话。

「就连龙族的魔法，也不能将已死之人复活，但我们还有最后的办法。我将自己的心脏放入你的胸口，让你得到龙的生命……从此之后，我的生命与你共享，你将能永远保持年轻的样貌，也会比一般人类更健康更具力量。」

「那你呢？」摩菲轻声问。

奥格冷哼。「我？我们龙族，没有心脏也能活，才不像你们人类，得要依靠这总是发酸发痛的肉块！」

「……这样啊，那我得活个上千年喽？」

「你想的美！」奥格冷声的骂。「龙心可不是万能！没有我的魔力供养，谁知道它会调到几时？！反正……几百年跑不掉，是有时间想办法。」

「嗯。」

「『嗯』？就这样吗？！我把心脏给了你，你的反应就是这样？！」奥格低吼，捂着空荡的胸口，好恨好怨。这下可真的，什么都给了对方，连自己的心也不剩。

摩菲瞥了他一眼。「我有求你吗？！是你自己不让我死的。」

「你！」奥格气结。

「你那么委屈怨恨做什么？这不是你愿意的吗？……」摩菲摆摆手，要奥格别打断他的话。

「我很感激你——我当然感激，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往后会想起来，我可能会心疼得掉几滴眼泪，但我是不会在你面前哭的。」

「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怎么还苦着一张脸，开心点吧，我还活着，不正是你要的？」

奥格咬牙，冷冷地说：「我什么都没得到，你把我的所有带走，连我的心都给拿去……我根本什么也没得到！」最后一句话，他恨恨的吼出。

摩菲也来了脾气，这头龙怎么讲也讲不听？！

「你觉得我会比你好过吗？！五十年！对你龙族而言当然无所谓，但对我……」摩菲指着自己，眼中水光闪动，「对我们人类而言——那是一辈子。」

用一辈子四年，用一辈子等待。

「我没有问你去了哪里，你反倒要来责怪我了吗？……」他捂住脸，呢写个煎熬的日子历历在目。

「你总是把我想的那么坏，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很在乎，很痛苦。」

你为什么不回来，我无法抵抗时光的推动，你怎么不肯追来？

「……我没有再爱过谁。」

摩菲用力按住双眼，不肯让泪水溃堤。

「摩……摩菲。」

一双手掌搭上他的肩膀，犹豫一会，奥格还是将他揽入怀中。「我回去了，在我离开的十年之后，事件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困住那个法师，那法师向我们证明，他真的只知道一头龙的名字。是头水龙，法师为了他不惜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很可笑对吧？就为了一头水龙，整个世界都不在乎。我不知道过去那么久，当时我一心只想尽快逮到那法师，忽略了事件的六是。等我发觉，已经是十年之后，我很慌，立刻回去找你，但你却不在……」

他只见到空荡残破的屋子，知道摩菲离开已久，不肯再为他等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一直呆在悬崖上，想等到你的船入港，可是我没有找到。」

「傻奥格。」莫非倾销，「那阵子海军抓得紧，我们不敢进城，没几年就换了新据点，你当然找不到。我们的世界啊，变动很快的。」

奥格裹足不前，一直拖、一直等，以为哪天摩菲能再出现，但他忘了，岁月没有回头的路，有些事情，一旦走开，便是错过。

眨眼之间，五十年过去，对龙而言只是一场长梦，一场辗转捩磨，痛入心扉的梦。

「哪天，我感觉胸口剧痛，龙心上效忠的契约似乎产生变动，我知道你出事了，就立刻赶来……好险我有赶上，差点要来不及，差点就只剩下后悔。」他的后悔，已经太多。

「恩……」摩菲抚摸自己的胸口，龙的心脏在右胸口平稳规律的跳动，热乎乎的，像座小火炉。

不用再说什么，他是很释然的，也经历过不少事，如今奥格回到身边，五十年的盼望或等待，都已经过去，奥格再次给与他全新的生命。

「有些事情，是需要时机的。」摩菲想起安德鲁曾对他说过的话。

相遇是个契机、离别也是缘分。

人生总是这么来来回回或进或退，错过了的，有时候真的再也回不来。但有时候，得绕过好大一圈，才能得到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样也好啦。」摩菲说，「老实跟你说，我是不可能不生孩子的，你也有自己的责任的完成……而现在，我可以说是了无牵挂，你也责任已尽。这五十年可能不是浪费，而是个过程吧？——我们注定要等待的过程。」

或许他们的爱情来得太突然太猛烈，才需要更多的时间酝酿。

「这样也好？！」摩菲这么说，奥格果然大发雷霆。他捏着摩菲的肩膀，恶狠狠的瞪着，恨不得把他的头给扭掉。「摩菲啊摩菲，你这可恶的海盗！你什么都拿去了，连我的龙心也不放过……你还敢说『这样也好』？你是要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才够？！」

他这么全心全意，却好像只有自己一头热，得不到等价的响应。

最可恨的是，他没有一点后悔。

「哎？！你们龙真是爱钻牛角尖的生物。」摩菲受不了的翻个白眼。「奥格，你看看我。」他踩在床铺上，让自己站得比奥格高，垂眸凝视着奥格，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你说我什么都不留给你，那可真是冤枉。奥格啊奥格，你看，我的胸膛就这么点大，一个人的胸口怎么能放得下两颗心脏呢？」

他又指着奥格的胸口，「我的那颗两栖人心脏，当然是换到了你的身上，只是我死过一次，他已经不会跳了，你才会感觉不到。」

「你的心脏？……」奥格往自己胸口压一压，本该是不会有心跳声的胸腔，却隐隐酝着鼓动的力道，只是太轻太过微弱，若非仔细感受，可能就忽略了。

他毫不犹豫的掘出自己的心，的确没想过得到怎样等值的回报，只求能让对方活起来。怎么摩菲复活后，自己反而满腹怨恨？摩菲从未对他要求什么，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给。只是太过骄傲吧？飞天的龙被小小的亚人类捕获驯服，甘愿将一颗龙心给拱手送上。

为此他仍是气愤埋怨，摩菲也会一直拿过去那五十几年的空白酸他讥他，往后的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他们肯定还是吵吵闹闹争执不断，但这次，谁也不会再离开谁。

胸腔暖暖的，丝丝的甜，是摩菲的心吧？温柔躺在他空洞的胸口。

摩菲的爱向来不是火那么的浓烈，但并非表示他不在乎。

「唉，好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奥格总算是认栽，伸手摸摸墨菲的脸庞，望着他带笑的眼，满足的在心里叹息。「摩菲，你要知道，我只有一颗心脏，若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明白啦！你可真罗嗦。」龙啊，真是喜欢长篇大论的烦人生物。摩菲拍开奥格的手，「嘿！」地跳下床铺。

他赤裸着双足，在房里绕了一圈，往自己身上不住的看。他仍是穿着落海前的那套衣服，如今自己身材结实，人也站得挺了，裤管的长度不够，上衣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不可思议，我真年轻……这也是龙心的作用？」

奥格坐在床沿，正将他看的专注，突然被这么一问，愣了愣反应过来。「我不清楚，你在我心里一直都这样的，所以就变成这样子了。」

「哎呀！竟然说这种话，也不害臊。」摩菲刮刮自己的脸皮，这是他跟小孙子们学来的动作。

这动作常逗得儿孙们哈哈大笑，由现在的摩菲来做，更是说不出的俏皮，奥格看得两眼发直，胸腔烫热，下意识的想揉揉胸口。

他忘了自己胸前的伤还没愈合，这一揉是疼的眉头微蹙。摩菲注意到，走过去拉开奥格的手。

「我说你这伤，多久会好呀？」

奥格的双手改而搭在摩菲的腰上，将头颅拱进他颈边磨蹭。「很快就好，没大碍的。」

摩菲勾着奥格的脖子，亲昵的动作还不太习惯，五十几年的隔阂没那么容易消弭，但他们有的是时间回味。

「你的『好快』都不作准的……但现在我的去习惯你们的时间观啦。唉唉，这算好事吗？我可是有儿孙的人，那些个小鬼看到他们爷爷变成这样，不知道会不会吓得跑掉？我的儿子应该都不认得我了！」